五月的金陵泛著潮暖之氣,到了端午,城中漸也熱鬧了起來,楚府終於還是迎來了一場宴會。
顧媗娥的請帖剛送回顧氏,正巧顧妙娘與其餘幾家的小娘子在玩耍,便都要吵吵嚷嚷一並來此做客,楚崧得知顧媗娥要拒絕時忙攔了下來,直說斷沒有因著楚薑不能湊熱鬧便不許她聚宴之理,適時不叫人擾著楚薑便是。
楚薑得知此事也勸繼母不該隻為她思慮,說新婦本就該在熱鬧堆裏,不能因她愛清淨便叫府中孤寂冷清下來。
這宴會不知怎地又流傳開來,傳到了劉呈耳中去,顧媗娥跟楚崧略一合計,便索性操辦了個端午遊夏宴。
端午這日顧媗娥起了個大早,聽門房報說有客人上門來,便帶了楚衿去前堂迎客,心中還擔心楚薑,交代青驪道:“今日還是以九娘那裏的要求為先,一絲一毫也不能疏忽了她去。”
楚衿歪著腦袋笑起來,“九姐姐便知道母親會這樣吩咐,跟我說了今日母親不必憂心她,若是母親族中長輩或是您交好的姐妹來了,姐姐說她也要來拜見的。”
她心中一暖,“你九姐姐這樣懂事,倒是讓我慚愧了。”
楚衿牽著她的手晃晃,笑吟吟道:“九姐姐說,人之來往結交,隻看真心換真心,母親為姐姐考慮,姐姐自要為母親考慮。”
她哪裏料到能從這小孩子口中聽到這樣的話,眼睛一熱,忙別了臉去,青驪便上前一步扶住她,“夫人,前頭郎主帶著三郎跟六郎在等著呢,客人到了,若沒有主母招待可不成。”
她用絹帕在眼尾摁了摁,又才牽著楚衿向前堂走去,楚衿小臉上滿是不解,咬著唇想了一好會兒才明白她為什麽有哭意,原來九姐姐對她好,就值得她哭麽?
她仰頭看了美麗溫柔的繼母一眼,便暗想往後不能再她麵前惹她傷心了,這樣好的繼母,還帶她回顧氏看了那錦毛老虎,萬不能惹她落淚的。
楚氏來客不可謂不多,陸氏、虞氏跟其餘望族家中稍有體麵的郎君、女眷都不可避免要來湊一場熱鬧,還有城中諸多有名望的儒生……
楚衿才見了幾家來客,光是施禮問候便覺累了,等到來客暫緩才跟兄長們抱怨,“九姐姐不來才是最好,這些人怎地什麽都要拉住問一句?”
楚曄牽她去坐下,笑道:“問你是喜歡你,你九姐姐不來,你正好連帶她的那一份一並做了。”
話音剛落,婢子又迎了幾位客人進來,顧媗娥一見娘家人便上前了幾步,楚崧也緊隨其後,這卻是楚曄第一次拜見顧氏長輩,見到年華光景不過四十的顧大夫人,他忍下心中異樣,待雙親拜見過了便攜弟妹作揖拜道:“三郎見過外祖母、見過諸位叔外祖父、叔外祖母,見過諸位舅舅、諸位姨母。”
顧氏族人也都識趣,哪能於此說笑他,都是笑著應下,含糊略過他跟楚鬱去,隻叫楚衿說話,便連慣來活潑的顧妙娘,聽到那聲“姨母”時即便怪異,也不曾開口說些什麽。
楚曄對顧氏諸人也由此生了些好感來,拉著楚鬱後退,隻默默聽幾人寒暄,心道父親這婚事,目前看來,倒是沒有什麽妨礙的,起碼他兄妹幾人都極為滿意。
這裏說著話,虞氏也來人了,一個中年男子在前,攜了數位家眷進來堂前,這男子正是虞氏的當家族長,一入堂中便與楚崧好一番交談,留家眷在側,又等互相見了禮,卻聽到虞氏一位夫人問道:“不是說還有個大的女兒,怎未曾見到?”
楚崧身形一頓,笑著回身來,“我那女兒體弱,稍有熱鬧便會傷神動氣,特叫她不來的。”
他自從來了金陵,可從來沒有在人前有過半分失儀或張揚之舉,這番話卻實在冷硬,來客皆驚詫,堂上頓時靜了下來。
虞氏那位夫人神情霎時難堪,半響才收拾好麵上的情緒,又顯露了幾分狂態,眼皮子一翻就拉著顧媗娥道:“太傅實在疼愛女兒呢!”
顧媗娥也淺笑著退後一步,鬆開她的手,“那孩子我也疼愛異常。”
“再疼愛也不能由著性子來呀!”
虞氏諸人竟也由著她說話,連虞族長也一臉好整以暇的笑。
“哪有外祖、舅舅們來了不親來拜見的道理,這樣的女兒,可不好擇婿的,楚太傅要是真愛女兒,便該管得嚴些。”這夫人妝容寡淡,麵容瞧著也是個恬淡的,偏偏兩片嘴皮子上下一碰,便是滿屋子的噪聲。
顧三夫人看顧媗娥手上攥著帕子,手背隱隱冒了青筋,便拉了她的手,對那夫人笑道:“九娘的親外祖是弘農楊氏,親舅舅是執掌三十萬大軍的大將軍,我們於她雖也是極為親近之人,但是早已事先約定了,她不愛見到閑雜之人便不要來堂前見客,我們自會閑下另聚,此為家事,便用不著八夫人來指點了。”
楚曄跟楚鬱對視一眼,不妨這顧氏族長夫人竟是這樣通達的人,心中又對顧氏生了些好感,倒是好奇這虞氏是大夫人的娘家,為何她與虞氏諸人瞧著這樣生分?
楚崧聞言也是一笑,對那虞八夫人道:“原是八夫人,久仰,想來是夫人原來久居故國皇城中,並不知長安風俗,我家九娘擇婿這事,可不是旁人挑她,別說她是不愛見人了,她便是見不得山見不得水我也會想法子給她移山搬水,擇婿也不用您多操心,世上男子若是做不到我這般的,我也不放心將女兒嫁給他了,夫人您說呢?”
虞八夫人臉一白,轉頭看向族人們,見他們都似置若罔聞,便知自己不過又丟了一回臉,強撐著說了句“太傅言之有理。”
楚崧笑容未減,喚來婢子請他們一行去宴上,虞氏族長此時才似反應過來,笑口稱“失禮失禮”退了去,等他們一去,顧大夫人便向楚崧道:“未想今日她也來了,這位南豐公主……”
她說著忙改了口,“八夫人說話最是沒有遮攔,虞氏從前也顧及她身份不加約束,如今即便……齊朝皇室不存,對她亦是放縱的。”
楚崧卻明白虞氏縱八夫人如此行事,不過是為了跟自己拋開牽扯,自他與顧氏聯姻之後虞陸兩族便顯露急態了,眼下看來還算鎮等,他卻明白他們的目標是太子,應是怕與自己來往多了,往後也要像顧氏一般通過自己才能跟太子搭上關係。
楚衿卻是神色怪異地看著虞氏族中一個垂眉默言的少女,等他們離開正堂才從去扯著楚曄的衣袖輕聲問:“三哥,那一個姐姐,打扮跟像長姐一樣。”
楚曄跟楚鬱聞聲忙追看過去,卻隻見一片海棠紅的衣角。
卻說虞氏一行人進了園中,那八夫人嘴上還喋喋不休,“早知那楚伯安長得這樣俊俏,便叫少嵐嫁他了,哪裏輪得到她顧媗娥,如今看她還威風……”
“八弟妹,慎言。”虞族長冷聲喝住她。
其中一個姿態清冷的女子聽到自己的名字抬起頭來,不待她說話,虞族長便轉頭關切地對她說道:“少嵐,莫要聽你八嬸嬸胡言。”
虞少嵐點點頭,一雙有些粗糲的手在裙擺上摩挲了幾下,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燦若海棠的衣裙,眸中有些倔強,咬著唇角半響才鬆開。
楚薑並不知前堂風波,才剛喝下藥,聽婢子回稟楚氏女眷皆在顧媗娥院中,才穿戴整齊了要去拜見,便有婢子來稟報說太子在仰月樓中,請她跟三郎、六郎一道過去說話。
去的路上采采還納悶,“殿下在長安時去府中也不曾特意叫女郎去說話,今日倒是奇了。”
她也疑惑,叫來一個婢女,交代道:“你去母親那裏,便說殿下叫我跟兄長們去問話,請她多留外祖家的祖母、姨母們幾刻,等我去拜見了才好。”
婢女應下離去,阿聶便與采采一左一右護住她,執了把竹絹傘遮了日頭,自一條幽靜小道往仰月樓去了,她所居也極為靜謐,與仰月樓所離不遠,不到半刻便至樓前。
幾位東宮的內侍正守在樓前,見到她來便通傳了一聲,一個綠衣女子走了出來,正是曾被楚十六驚嚇到的那秦娘子,她看到楚薑時便是一喜,“婢子見過九娘,殿下正在樓中,九娘請。”
楚薑對她一笑,“久不見娘子了,素日可好?”
秦娘子對她十分親昵,“都好,勞九娘過問了。”
“也久不見殿下了,不知他今日召見可是有什麽要事?”
“不是要事便不能找你們說話了?”劉呈的聲音自樓梯上傳來,楚薑便忙曲身行禮。
“不必多禮,快上樓來,這裏的風景才好看。”他神情倦懶,聲音裏透著不耐,又有幾分氣惱,結合他說的話更叫人不解了。
楚薑好奇地看向秦娘子,秦娘子便是無奈一笑,小心翼翼護著她上樓去,一麵道:“園中有幾個女子,裝扮似元娘。”
楚薑微訝,“這……這何其荒唐!”
秦娘子口中的元娘,便是她的長姐楚贏,且不說其中內情,這樣實在是,實在是荒唐!
她竟隻能用荒唐來形容。
“所以殿下這才氣著了,在園中隻留了片刻,便來了仰月樓,一時動怒,一時發笑。”
楚薑也含了慍色,心中卻也不明白,這樣的事,太子喚自己來,究竟是何用意?然而一上樓,走近欄杆看見那些女子,她的慍惱又減了去。
劉呈將她臉上的神色看得分明,拖了張榻幾至欄杆邊,斜斜坐著仰頭問她,“九娘不覺得她們可笑麽?”
楚薑自然不會讓太子仰頭觀她,走遠了幾步,遠遠對他搖頭,“回殿下,九娘不覺得可笑,倒覺幾分可愛。”
劉呈皺眉,“何處可愛?”
他說著便半邊身子往外探去,不滿道:“這些人不知是去長安打聽了些什麽,學著阿贏的樣子在園中賣弄,卻不見幾分相像,難道不可笑嗎?”
楚薑心中暗歎,暗忖自己這張與楚贏七分相似的臉豈不更是罪過,她自然不敢這樣說,隻是笑道:“殿下,您既然說了不像,怎不想想為何不想?”
她憑欄看去,指著一個正在投壺的少女,“您看那位小娘子,腳下那動作,還有拿箭時的利落,一看便知是個好手,卻裝作扭扭捏捏的樣子,投了幾支皆不中,既然能打聽到長姐素日的衣著裝扮,怎會不知長姐是個投壺的好手,我看她那樣,分明就是被家中長輩逼得穿了那身衣裳,又不願意學別人的樣子,才裝作不會投壺的樣子,豈不可愛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