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呈眼神晦暗不明,垂眸半響才轉頭去看園中諸人,見儒生們交談說笑,諸多女眷戲於溪林亭台間,果真見那幾位學著楚贏裝扮的少女各自遊戲,投壺的動作忸怩,打秋千的坐在秋千架上一動不動、呆呆愣愣,下棋的兩個少女舉著棋子卻隻顧著說笑,垂釣的拿著魚竿靜坐不過片刻就去捉蜻蜓了……

偏偏做什麽最不像什麽。

楚薑見他不語,便微笑道:“殿下,其實諸多孩子在父母麵前,才是最不能任性的,少時賣乖玩鬧都任著她們,一等長大,便又有一番道理等著,所以她們被逼著穿了別人愛的衣裳,梳了別人愛的發式,玩著別人愛的遊戲,不過她們都很聰慧,即便逃不了那番尊長在上的道理,也要保全自己的驕傲。”

楚薑又看了園中那些少女一眼,她長姐楚贏愛一切朱紅燦爛之色,愛梳淩雲鬢,慣畫遠山眉,這些自然好學,可是要是不想學也有的是法子,她心中竟喜愛起金陵那幾個女子來。

她一麵想著,一麵往內室中去,在一道屏風前坐下,靜靜等著著劉呈的反應。

過了許久,他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輕嗤一聲,“也是,還以為自己是個太子,人人都要巴著我,你長姐不要,旁人要是學她,自然也不要。”

楚薑低著頭不敢再言語。

劉呈說完才知意識到自己失態了,清了清嗓子,兀自歎道:“我跟阿贏還有敬之,是這世間最難得最純粹的知己,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可這世上的俗人,隻以為兩個無親緣的男女之間,就一定要狎弄風月,一說鳩車竹馬,便要他們長大共結連理,豈不聞這世上尚有高山流水琴三弄,明月清風酒一樽①。”

楚薑知道這世上還有寒鬆吟風,明月照溪般的情誼,可是太子對她長姐不是這樣,楚贏與左敬之訂親那年,她不知道三人間都發生了什麽,但是她記得那是四年前,春日多雨,太子夜出東宮,風急雨驟中,左府門前的兩隻燈籠被人砍了去。

可是她隻得好好應著太子的話,“九娘知道。”

欄杆處那個溫潤似玉的郎君聽到這柔柔的一聲竟也流露出一絲委屈來,他將目光送進園中清夏裏,看到那些女孩子們,又轉頭看向楚薑,“九娘,你跟阿贏分明那麽像,可她老叫我生氣,你卻總能叫我舒懷。”

“皮相在外,性情內蘊,長姐是至真至美,是殿下的知交好友,您與長姐還有姐夫在一處是發自內心的歡愉,而同九娘說話時覺得舒懷則是心結稍解。”

她鎮定著語氣,輕鬆笑道:“因為九娘是父親教著長大的,父親的職責是為殿下解憂,他是殿下的臣子,臣事主,九娘是他的女兒,女孝親,父親不在殿下身邊,自然該由九娘來為殿下解憂,若是九娘有大賢之能,興許還敢為殿下解惑。”

劉呈破愁為笑,心頭愁悶盡消,與她頑笑道:“看你是有幾分大賢之能的,哪日太傅不在我身邊,就要你來解惑了。

“那九娘便先謝過殿下,真等到那日,父親領多少俸祿,九娘也該領多少。”

“自然如此,倒是你得珍重幾□□體好等到那天。”說著他便提道:“太傅尋的那神醫,我也叫人去找了,那東山又不甚高,竟也不見他人影。”

楚薑知道他向來對楚崧尊敬,此事他插手了也不算奇事,便笑著謝他,“有勞殿下費心了。”

“可是說那裝神弄鬼的老神醫?”一道清越的男聲自樓梯處傳來,楚薑便知自己能離開了,抬眉看去,便是楚曄與楚鬱。

二人與劉呈也是極為親近,剛要行禮就被叫住,劉呈對他們便不似待楚薑那般柔聲細語了,兩人才剛走到欄杆邊就被他左右手一拽跌坐下來,此間婢子皆作笑語,楚薑也掩唇,“既然兩位兄長來了,九娘便先辭去了,先前同母親說了要拜見外祖一家,耽擱久了便失禮了。”

劉呈便叫秦娘子扶她下樓去,“你且去,代我向師母問好。”

楚曄聽得他說“師母”眼神稍變,心中暗忖這顧氏終究是入了他的眼,也不提及此事,目送著妹妹下樓去。

楚鬱倒是活潑,起身走到樓梯邊,倚著一道黑檀螺鈿屏風看著楚薑下樓,“明璋,你莫怕,我跟三哥就要找到那神醫了。”

她站在樓梯上仰起頭來,自軒窗瀉下一揮日光,照在她發髻上,她看著笑得赤誠的兄長,也跟著他笑,“好,我不怕。”

卻等她剛離了清幽之境,便聽鍾磬琴瑟之音,先還覺得尋常,又行了數百步,透著一叢梅林,竟聞佛經偈頌之聲,兼有笙笛相和。

她挑眉看了過去,問向路旁侍立的婢子,“南地宴飲,是要聽佛經的?”

那婢子是原來顧氏莊園的仆人,自然知曉南地風俗,“回九娘,時有聽的。”

她透過林中縫隙看過去,隱約看見幾個著僧袍的吹笙鼓簧,“那些是僧人麽?家中可不曾有,是客人帶來的?”

“是,金陵的郎君們出遊做客,慣喜攜家中仆婢、樂伶舞姬,那幾個也不是真的僧人,是為了唱佛經故意穿成那樣子的。”

采采咂舌,“不都說你們南人崇佛,怎能這般沾汙僧侶?”

那婢子便不敢再答了,楚薑也不願為難她,抬腳離了此間。

“難怪這南齊的江山守不住,聽說他們的朝廷一半是皇室,一半是世家,後來齊王殺光皇室,不就剩這群驕奢**逸的人把持朝堂了?”阿聶十分譴責那幾個世家郎君的行為,“奴雖不奉伽藍,心中也是敬畏的,這些人可實在荒唐。”

楚薑一笑,“荒唐不假,我看那幾個更多的還是在故意惡心人,前不久父親跟左叔父才誇了佛教的教義,今日他們就這樣作弄一場,不就是存著那心?”

“該要發兵打一場才是。”阿聶慍道。

“不能打的,江南是殿下的。”她聲音低下來,心想,或許從南齊覆滅那一天起,曾經的南齊國土、舊臣、百姓,天子都是打算好了的。

阿聶不懂,采采也似懂非懂,卻見近了一座院子,便也不再說話,幾人才剛進院門,院中值守的婢女便笑盈盈近來,“見過九娘,竟有這樣趕巧的事,夫人正念著您,您就來了。”

楚薑也笑道:“本早該來的,是我失禮了,衿娘可還在此?”

婢子迎著她進廳房中去,小心為她遮著竹簾,“十四娘迎客累了,現下在夫人屋裏睡著了。夫人,九娘來了。”

楚薑微笑著跟她進去,抬眉便見顧氏諸女眷,皆是含笑看著她,未等她開口顧媗娥便要起身來,她忙曲身行禮,“九娘拜見母親,拜見諸位長輩。”

話音剛落,顧媗娥已經牽著她起來了,“這話倒是不錯,這裏倒都是你的長輩。”

“我這一生,終於是沒什麽遺憾了。”

楚薑看向出聲的婦人,又聽她道:“你們楚氏的人實在是會生,我們全族說得上風姿天然、妙目橫波的也就你母親一個,可是我才見了你家幾個人,難怪人說琳琅風華第一家,端看新平楚氏,果真不假,這見一個叫我歎一聲。”

說著她又長歎一聲,“哎呦,現下我們族中那獨一個,也成了你家的了。”

楚薑斂眉,帶了幾分羞窘,聽得耳邊顧媗娥笑說:“這是你外祖母,這是喜歡你才打趣你呢!”

“九娘見過外祖母。”

“哎,好孩子,快近前來叫我好好瞧瞧。”顧大夫人先聽女兒說起她的懂事時便有了三分喜愛,眼下見到人了,因著外貌又有了三分喜愛。

她便要提步過去,顧媗娥便嗔笑著拉住她,“這邊你幾位叔外祖母還不曾見過呢。”

她這才順著她的話一一拜見,顧三夫人也和善笑道:“你這孩子,果真明潤秀麗如寶璋之美。”

“謝叔外祖母讚譽,九娘不敢當。”

顧大夫人一嗔,“這有什麽不敢當的,若是你十一姨這般的,聽到這樣的讚美,不知要多歡喜了。”

楚薑便看向她身邊一個與自己年歲相當的女子,盈盈拜道:“見過十一姨。”

顧妙娘除了剛見她時的驚豔,在屋中開始寒暄之後便神遊天外,聞聲倉促應了一聲,惹得顧大夫人斜眼看了她一眼。

顧媗娥知道妹妹是個少心眼的,便拉著楚薑跪坐下來,向娘家人笑道:“九娘早念著要拜見母親跟嬸嬸們的。”

“是九娘失禮,早該同衿娘一道,隨著母親去顧氏族中拜見的。”

顧三夫人少了幾分端肅,軟聲道:“你進來不到一刻,連說了兩句失禮,哪是不懂禮的人?你的身子最是不能驚風動雨的,你懂事又孝敬,知道體恤我們,難道我們就不會體恤你?”

她便露了個感激的笑:“九娘病體殘康,盡孝之道也做不好,反倒連累父親母親為我擔憂,如今又叫外祖母們掛念著,九娘實在慚愧。”

“慚愧個什麽,你這樣懂事的孩子,是求也求不來的。”顧大夫人拉起她的手感慨,又自袖中掏出一塊羊脂玉雕的貘豹遞給她,“這不是什麽貴重的物件,隻是上麵這貘豹能辟瘟去邪,寓意最好,你拿著把玩。”

楚薑感受到手裏的潤涼,隻一眼便知此物價值不菲,卻抬首看向了顧媗娥。

顧媗娥笑得明麗,“拿著,你外祖母那裏好東西多,往後我再給你討些旁的,不出半年,給你妝奩都塞滿。”

她便將玉握進掌心,“長者賜,少者不敢辭,九娘謝外祖母。”

顧三夫人也笑道:“我不如你外祖母闊,送個什麽都要被她比下去,就送你一隻琉璃冰雁,可好?”

楚薑聽她說話循循,似哄小孩一般,也笑出聲,“本不敢再收什麽,卻怕叔外祖母嫌我不懂事了。”

顧三夫人說著便叫婢女上前,遞來一方匣子打開,正是一隻晶瑩澄澈琉璃雁,“這雁你拿著玩,十四娘那裏也有隻小的,你們玩著摔了再來尋我要。”

楚薑小心接過,琉璃雖非稀世之物,卻也難得,她觀顧三夫人言語親近又端莊克製,不似顧大夫人那般性情外露,便想這顧氏的族長夫人不是常人。

接著又拜見了顧氏其餘女眷,所贈均無凡品,楚薑對顧氏的財力也多了番認識。

話剛說了幾句,顧大夫人見小女兒顧妙娘神色漫遊,心念一轉便笑道:“想必九娘聽我們幾個的胡話也是無趣,不如跟你十一姨出去玩?”

楚薑一看便知她們是有要緊話要說,便起身邀顧妙娘,“九娘心中喜歡還來不及,怎會覺無趣,不過想是十一姨頭回來府上,不如九娘帶十一姨去我那裏坐坐?”

顧妙娘站起來,滿臉的不情願,掃到母親的眼神才訥訥應下,“好,有勞九娘了。”

顧媗娥卻拉住楚薑,擔憂道:“你身子弱,從這兒回你院裏要穿過前頭那幾道林池,你過來的時候我便擔心著,尤其此時人正多,就是走小道,也怕碰上哪個莽撞的,要是衝撞了你就不好了,不如去我後院廊子上玩一會兒,等客散了再叫人送你回去。”

楚薑從善如流,“如此九娘便再打擾母親一會兒,十一姨,請。”

顧妙娘跟著起身,“有勞九娘帶路。”

顧媗娥便叫了幾個侍女跟著,顧三夫人視線一直跟著楚薑主仆,等她們出了堂中才笑了一聲,“楚伯安倒是會教孩子,看今日見這幾個,郎君溫潤女郎溫柔,他那侄兒六郎也妥帖懂事,瞧著都叫人歡喜。”

顧媗娥也欣慰道:“三郎跟六郎我見得少,倒是九娘跟衿娘,真是可心,九娘身子那般弱,還要日日來我這裏走一圈,說是盡女兒的本分。”

“真那般體弱?我瞧著也沒幾分病態,莫不是楚太傅溺愛女兒才這樣說的。”顧大夫人拉著她問。

她嗔笑一聲,“哪有父母故意說孩子有疾的,隻是養得仔細,九娘也從來不自怨,疾醫說什麽便做什麽,說她不能紮熱鬧裏去,便從不貪半分熱鬧,這才瞧著紅唇皓齒的,隻是病根除不去,總是要顧惜著。”

顧三夫人若有所思,“說是出生時受了難?”

“是,前頭夫人生元娘跟三郎時都順利,卻是懷九娘時聽聞兄長楊將軍在前線凶險,一夜夢中見楊將軍被馬蹄踐踏胸膛,驚醒後驚惶不能,夜中起身為兄長祈禱時腳下不穩撞在了屏風上,便早一個多月生下了九娘,連帶了自己也纏綿病榻兩年餘,又撒手去了。”

此話一出堂中人莫不唏噓,都是女子,皆知生子艱難,又歎慈母之心。

“唉,倒是可憐。”顧三夫人也不知嗟歎的是楚薑,還是楊氏夫人,靜默了片刻又問:“便是胎裏帶來的不足了,這倒是難以根治的,難怪要尋神醫,楚太傅跟你詳說過是什麽病症沒有?”

顧媗娥往楚薑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惋歎道:“這他也不曾對我隱瞞,說淺了便是肺脾虛、少氣血,幼時便是動則喘、言則無力,總愛胸悶氣短、四肢倦懶,犯病時輕則不思飲食,重則短氣暈厥,多年養護下來倒是好了些,可是咳喘是常事,上一回犯病是她十四歲那年,長安突然大寒,她深夜咳喘,吐出一口血來。”

顧大夫人倒吸一口冷氣,“這般嚴重?”

她神情誠懇,“正是,所以如今才盼望能尋到那神醫,將她這弱症根治了去。”

顧三夫人看她情態放了幾分心,“顧氏能先找到神醫是最好的。”

“可是有了音訊?”

“暫且是沒有,不過倒知道那神醫不是孤身一人……”

作者有話說:

①《寫意二首》牟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