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楚曄下山後的第一日,楚府中便開始為楚薑上山做打算了,本說三日就去,又怕神醫覺得他們心急了,又拖了兩日。
說來好笑,顧媗娥怕神醫隻是嘴上誆騙,實則裹了身家要跑,仔細問了楚曄好幾遍才心定幾分,此舉也叫楚薑跟她又親近了些。
到了上山這一日,依著方壼說的不要雜人來,便隻趕了幾輛馬車上去,一架坐著楚薑跟顧媗娥兩人,剩下的放著一應用物跟給方壼的謝禮,楚曄跟楚鬱帶了幾個部曲騎馬護著馬車,沈當也帶了幾人跟隨。
楚薑坐在馬車上,側眼見青林緩緩掠過,有些猶豫道:“神醫說雜人勿帶,他那藥廬也呆不下這許多人,咱們這般招搖,怕是會叫他不喜,不若在半山腰分下一半的人,等親自問了神醫再叫人上去。”
顧媗娥看她這樣體貼,反而不讚同,滿臉的擔憂,“你是長久打住,隻帶采采跟阿聶,還有沈當那幾個,我跟你父親又如何放心得下?便是哪家小娘子出門遊玩幾日,隨從仆婦也是十餘個,你身邊當用的人,怎麽能算雜人?這些人自然不占神醫的地方,在他藥廬左右買幾塊地搭幾間屋子便是。”
楚薑便道:“我身邊當用的,其實也就是采采跟阿聶,在府裏也是她們兩個近身,旁的仆婢都隻在我院裏做些雜活,沈季甫幾個,我是打算著叫他們護我周全,他們武藝比族中部曲好多了,人少些才好。”
顧媗娥便道:“那就依你說的,等問了神醫的意思再決定留不留其餘的人,偏偏神醫竟不許你父親也來,不然定辯得他再無多話。”
楚曄在外聽到二人談話,含笑道:“母親不必擔憂,方神醫並非寡合之人,我們敬著他意思來,便不會有錯。”
顧媗娥便也笑應一聲,“是,畢竟是你求動了神醫,該聽你的。”
東山不高,勝在廣闊繁茂,故而車馬也行得十分平穩,然漸進林中,林雀啁啾聲也響了起來,而青翠疏淨,地潤花濃,暑夏遭林木遮去泰半,帶著鳥雀歡喧,山中自有一股閑秀之氣。
不知車馬走了多久,楚薑隻透著簾子看了半日的景,便見翠微莽然處,起了幾叢雲煙,前方再無大道,隻幾條小道相引。
“在下方晏,奉家師之名前來迎接,請三郎隨在下前往藥廬。”
“郎君,你騎馬來的呀!”方祜看到楚曄時眼睛就是一亮,若不是被師兄牽著就要跑上前來了。
馬車一頓,楚薑跌在采采懷裏,顧媗娥忙將她扶起,“可傷著了?”
楚薑失笑,“母親未免嬌惜得過了。”
顧媗娥這才放心,嗔笑道:“疼你還不要,白操心了。”
車外乍傳來阿聶的聲音,“女郎、夫人,神醫的弟子來接了。”
采采便接了楚薑一個眼神,微掀開簾子,叫楚薑跟顧媗娥看了過去。
“真是個小童子,跟三郎還這樣親近呢!”顧媗娥看著楚曄下馬走過去後那童子親切地拉住他袍子,便笑歎一聲,過了一瞬視線才移到方晏身上,又是一聲驚歎,“這山中竟還有這樣靈秀的郎君,便是穿著那身衣裳,瞧著也不比三郎差呢!”
楚薑跟著看過去,卻隻見那人將童子抗在了肩上,正好遮住了臉看不清麵容,腳下還放著一捆柴,右手扛著童子左手提起柴便要走,這一番動作實在讓她瞧不出幾分俊秀來,正想著或許一張臉能變了風姿也說不定,就見楚曄與他推拉起來。
楚曄將柴接過放下,又要去抱童子下來,“方兄且慢,待我將家母、舍妹請出來,與你一並前去。”
方晏麵露歉意,將他肩上哇哇大叫的方祜放下,“是我疏忽了,三郎勿怪。”
看起來倒像個不通世道的老實人。
楚薑遠遠看著,正覺有趣,就聽車外楚鬱道:“叔母、明璋,三哥說還有三裏才能到藥廬,車馬皆過不去,須得下車步行過去。”
車中二人便也下車來,才剛落地,顧媗娥看了一眼前方,十分疑惑,“那道這樣狹窄,能走得了人?”
楚薑看去,見那師兄弟二人身後哪裏是什麽小道,分明隻野徑一道,雜草叢生,隻隱隱有一道縫隙辨認得出有幾步落腳的地方。
二人下車後方晏跟方祜也看了過來,相隔不過百尺,不及視線交替個來回。
明明風輕,竹濤簌簌,童子驚呼,“哎呀,這一個娘子比玢娘還美麗。”
說著他幾下奔去她跟前,仰著頭滿眼驚慕,被楚鬱攔住抱起,他卻沒有反應,隻是笑著跟楚薑介紹自己,“見過小娘子,我叫方祜,你叫什麽呀?”
“見過小方神醫,我是九娘。”楚薑笑著回他。
方祜愣愣點了幾下頭,又看到顧媗娥,還要招呼就意識到自己又被人抱起來,轉臉看去,又見一俊逸郎君,又是滿臉笑意,“這位郎君你也生得俊美呢?你們都是楚三郎的兄弟姐妹麽?那你們家的人可真會長,都……”
“方祜,不可無禮。”方晏大步走上前去,對著楚薑跟顧媗娥抱拳道:“請夫人、娘子見諒,幼弟頑劣,隻是驚慕,並非故意冒犯。”
楚薑含笑點點頭,見他容色近前倒也覺晃眼,稍側目了去。
顧媗娥笑道:“童兒活潑,哪裏能怪,我倒是還等著他問我一句呢?”
周遭仆婦皆跟著笑起來,方晏看著她們歡笑,拉著方祜退後一步,低著頭看不清情緒。
方祜卻要往前掙,“我不會衝撞到九娘的,郎君不必攔我,我還不曾見過夫人,夫人若不是盤了發,我還以為是九娘的姐姐呢,夫人您生得也美麗……九娘,我不是神醫,你不用叫我小方神醫,叫方祜……”
“說什麽隻對著一個人說。”方晏拉住他。
方祜乖順點頭,恰好楚曄也過來,見著便笑道:“童兒何必在這裏說話,我母親與妹妹站得也累,何不帶路過去,我們在藥廬中閑坐暢談?”
方祜一拍腦袋,拉著方晏,頗為豪氣,“師兄,走。”
方晏卻是看著他們的隊伍道:“師傅交代,雜人勿進藥廬,請三郎去掉閑雜之人。”
跟在楚薑身後的阿聶跟采采頓時便急了,又不敢作聲,擰著袖子恨不得衝上前理論。
顧媗娥忙道:“小方神醫慧眼,我們不帶那麽多人去,隻叫我家九娘有人看護便罷,至於護衛,隻留幾個,平日裏替你們打幾捆柴看家護院就是。”
楚曄也上前一步,“方兄,我與神醫已有約定,藥廬若是住不下,叫他們先借住在農家,再在藥廬周遭搭幾個棚子住下就是。”
方晏聞言掃視了一眼他指的那幾個護衛,見到沈當時微不可察地,頓了一瞬,隨即便道:“既是師傅發了話,便請諸位隨我來。”
楚曄跟楚鬱對他齊拱了拱手,便護著顧媗娥跟楚薑隨他而去。
方晏走在最前方,剛踏進小徑,下裳被荊叢掛住,扯開了一道口子,聽得後麵幾人都是心驚,卻見他頭也不回,一把撈上方祜扛著,隻留了一片葛布在那荊條上。
“明璋,六哥背你過去。”楚鬱看到方晏在前方所經,衣角必受茅草荊叢牽扯,小徑上盡是泥土石塊,便作勢要背起妹妹。
“六哥在前方開道便是,這條道往後我得走上數回了,六哥若是不在身邊我便不走了?”
方晏聽到這句嬌俏的話扯了下嘴角,卻也不顧,顧自提著柴扛著師弟走在前麵。
方祜掛在他肩上,向後看了一眼,附在他耳邊小聲道:“師兄,他們走不慣這條路呀!”
方晏不理他,越加大步流星向前。
後方楚家一行人還在商量,楚曄道:“便先開道,叫部曲上前踏平草叢,將那些荊條砍了理去。”
“九娘腳嫩,哪裏踩得了這地,今日還是背過去了,回頭叫人來修路。”顧媗娥道。
楚鬱也讚同,“我們無妨,明璋跟母親可從不曾走過這樣的路,還是先背過去了,回去就遣人來修路,也造福山中百姓。”
幾人商量了幾個來回,還是下好決定。
楚薑卻是先留意到了打頭的人快要不見蹤跡了,忙扯住楚曄的袖子,“三哥,那小方神醫,快要不見了,我們還是先跟上。”
幾人忙看過去,便見前方身影在一道叢木處要轉彎了,楚曄忙喚道:“方兄留步。”
方祜聽見聲音,正好肚子被他師兄肩骨硌得疼,便要掙紮著下來,“師兄,他們沒跟來,我硌著了,你放我下來。”
“嬌氣得緊。”
“我才不嬌氣。”
“沒說你。”他整理了神情,回頭時便是一臉的遲鈍跟抱歉,小跑幾步回去,“是我失禮了,以為諸位都跟在後麵,可是有何不妥之處?”
他肩上的方祜頓時就揚起笑臉,“九娘是走不慣這樣的道嗎?我讓我師兄背你吧,我師兄力大如牛,三拳能殺虎哦!”
楚薑掩唇輕笑,一副閨閣女子的嬌羞做派,“多謝小方神醫,不必了。”
楚曄一看,便叫楚鬱背起她,“罷了,也不好叫神醫多等,六郎你背上明璋,修不修路,也等神醫發話再說。”說罷轉向顧媗娥道:“母親,您的仆婦中可有力大……”
“我無礙,我少時也愛在莊園裏閑逛,不說荊叢,泥地也踏過的,這幾步隻當做是玩耍了。”她說完便招呼楚鬱背上楚薑,又叫采采跟阿聶在後頭護好。
青驪緊緊護在她身邊,見楚曄聽了這番話竟再不多言,不免有些替主人不值,小心扶著她,輕歎了一聲,“夫人也當心,咱們莊園裏的荊叢軟和,跟這山野的可比不得。”
然而這話隻有楚曄聽見了,前方都忙著招呼部曲上前開道。
他卻沒有絲毫動作,依舊站在道旁等著人通過好殿後。
顧媗娥輕擰了青驪一把,等離得他遠了才輕聲道:“最先是你勸我不要小心眼,現下你又陰陽怪氣什麽?也叫六郎背我不曾?這幾步又不是走不得,三郎行事已是足夠尊敬我了,真叫他當我親生母親一樣看待我可受不起。”
青驪輕拍了下嘴,笑道:“就是見著夫人一頭熱,婢子替您不值罷了。”
“癡兒,我予取予奪才叫一頭熱,我為了九娘,甘願走這一趟,且前頭都平了的,不算難走。”
楚曄跟沈當幾人走在最後,隨口問道:“明璋要留你們在山中,我不該質疑她的決定,你們可能護好她?”
沈當恭謹道:“自當全力以赴,女郎信賴,是某等之幸。”
“待明璋病愈,家中會重謝於你等。”他說的不僅是這趟護衛,還包含了先前找到方壼的事。
沈當沒有聽到賞、好處之類將他們視為所有物的話,不由心中激**,這話,算是名滿金陵的楚三郎對他們的肯定,也算是他真將自己等人看作了賓客而非仆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