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繼續看下去,將醫案放進匣子裏合上,“此時也看不完,老夫煮了一鍋清心湯,吃了你們便還家去,我給楚九娘診診脈。”
三人自無二話,看著他隨手便搭上楚薑的脈搏,又叫她張口伸舌瞪眼嗬氣……等他看完又翻了疾醫最近幾日的醫案,半晌才沉吟道:“不算難事,她原先已是養得足夠好了,卻也不是易事,往後我不會似你們家中那般嬌疼她,這山裏農戶怎麽養孩子我便怎麽養她,你們肯是不肯?”
顧媗娥看向楚曄,便見他笑道:“自是肯的,隻要能除去病根,明璋什麽苦都吃得,我們自也舍得。”
楚薑也含笑點頭,“一切皆由神醫所言。”
方壼行醫數十年,最喜的自然是惜命的病人,方才觀楚薑言行,他便知這個病人足夠聽話,此下尤為滿意,也不懼形色外露,難得笑了一聲,“不錯,病人就該老實聽話。”
此時方晏也將清心湯送來,方壼便道:“此地粗陋,你們放心將楚九娘安置在這裏,我自然會盡心,卻要你們幫我攔著旁人來打攪,否則擾了我用藥可就不好了。”
楚曄忙道:“這是自然,太子殿下聽聞神醫願出手醫治,已令人將這藥廬及方圓五裏劃做東宮禦園,除山中百姓之外,外人不得許可不可近之,這也隻是約束外人,為護神醫清淨而已,此禦園太子殿下不會幹擾,隻是說法。”
方壼挑眉,胡須翕動,輕喃了一聲,“倒是良臣明主了。”接著便又催促在院中抬物什的部曲,“動作快些,人多了將山裏百姓都嚇著了,喝了湯便下山去吧!”
楚薑與顧媗娥對坐著,見她欲言又止,便拉住她輕聲道:“母親不必憂心我,也叫父親不必擔心。”
顧媗娥心下輕歎,餘光看楚曄都自在飲下了湯藥,親兄且無二話,自己怎好置喙,便也溫柔一笑,將湯藥飲去。
方壼對這家人的識趣實在滿意,看楚氏兄弟喝完湯藥還要與楚薑交代什麽的樣子,又見院中物什都已盡數堆上了,起身道:“楚九娘的病,老夫一時尚不能給你們確切的答複何時能痊愈,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也絕不會敷衍。”
餘人跟著起身,楚曄笑道:“如此便勞神醫用心了。”
方壼“嗯”了一聲,又看著收拾陶碗的方晏,“晏兒,替為師送送幾位。”
幾人麵對如此明顯的趕客也不能多說什麽,便隻看著方晏將摞好的碗放下,又淳厚地在衣衫上揩著水漬,依舊一副憨實的神態,領著幾人出門,“二位楚兄請,夫人請。”
楚薑也跟著出去,在院外楚曄便叫住方晏,“來時路已知詳細,便不勞煩方兄了,且待我與舍妹交代幾句。”
方晏一笑,“也好,今日柴還未劈,諸位一路當心,我便不遠送了。”
楚曄看著他進院去,便拉著楚薑交代道:“你安心在此,東山百姓的籍賬我都核過了,並無惡徒凶人,家中部曲會在山下紮營輪守,遇上不對你立刻叫沈當下山去喚人,萬不可耽擱。”
“我明白的。”她乖順點頭。
“看神醫之態,那路是修不成了,這也無妨,隻是他給你開的藥方務必要另抄一張,叫沈當送回家中去。”
這是謹慎之舉,顧媗娥跟楚鬱也連聲附和,他還要交代什麽方祜就跑了出來,扯住他的衣角問道:“郎君不要我師兄送嗎?那我送郎君去。”
“你一個小童兒,如何送得我們?”顧媗娥打趣他。
“我在山中沒有一處不認得的路,不信夫人問我師傅去?”他仰著臉,十分得意,回頭喊了一嗓子,“師傅,我送郎君下山去了。”
裏麵傳來方壼的聲音,“速去速回,不要去找玢娘玩耍。”
“知道了。”他才答完便指指前方,示意眾人起行,“郎君,夫人,我們走吧,我送你們去騎馬。”
眾人一笑,看著楚薑的神色有幾分不舍,顧媗娥也麵露留戀,又連連囑咐了采采跟阿聶好些話才離去。
楚薑主仆三人佇立院門處看著幾人走遠才回院中去,此時沈當四人已被方壼叫著搬東西了,院裏那小山全移到院中一座草棚裏。
方壼看她進來便招手讓她進去,“楚九娘你過來。”
楚薑從善如流,臉上絲毫沒有初到此地的惶恐,也沒有將要久居一陌生之地的不安,隻是平和淡然,讓方壼暗讚了一聲好氣度,“神醫喚我九娘便是。”
“如此你也不必叫我神醫,偶聽幾句惡心一時,聽多了惡心一世。”
楚薑落落一笑,“那九娘該如何喚您?”
“你如何稱你家請的醫者?”
“便喚疾醫。”
方壼沉吟起來,“我卻不隻主內疾,你家隻請了疾醫?食醫、瘍醫呢?”
她略一作想便道:“家中疾醫主內疾,也通寒溫滋味,能治瘍症,如今您長而有德,贈九娘以湯藥,賜以新生,往後九娘喚您先生如何?”
方壼半闔的眼睜開,看這小娘子一派的誠懇,倒也沒有反駁,指著在灶上洗碗的方晏道:“那是我的二弟子,叫方晏,寡言憨實得緊,往後你家那幾個護衛做不來的事你叫他去做就是。”
方晏手上動作一滯,隻垂眉一瞬,一隻手拿著抹布轉過身來,楚薑看他轉身當即也起身行禮道:“九娘見過小方神醫,先前失禮未及拜見,望小方神醫勿怪。”
“不必不必。”他急忙擺手,似是十分窘迫,抹布上的水甩到了衣衫上,急得他訕笑一聲轉過身去。
采采跟阿聶皆忍者笑看這俊朗郎君的窘況,便聽方壼道:“什麽小方神醫?叫了折他的壽,叫聲師兄就是。”
楚薑從容應下,此時阿聶便上前道:“方先生,奴等在此,便不該叫方郎君刷洗了,粗活奴等來做便是。”
“他做慣了。”方壼說著看了眼楚薑,“往後不止他,九娘或也得跟著勞作的,你們可是舍不得了?”
阿聶連連搖頭,“不敢不敢,皆聽先生的。”
“也不用在這裏杵著了,去給你家娘子布置屋子吧,正好我給你家娘子聽聽脈。”
阿聶跟采采連聲應下,得了楚薑的眼神便去了屋子裏。
方壼又叫楚薑伸手,一麵翻著醫案一麵與她閑談,“你就叫楚九娘?”
楚薑看他翻著醫案,臉上神色一時鬆快,一時緊張,跟著看過去,便猜他或是見到什麽妙方或用差了的藥,心下對他的醫術多了幾分放心,便順著他的話如實答道:“不是,單名一個薑字,在族中女兒裏排行第九,小字明璋。”
“哪個薑?時維薑嫄的薑?”
她點頭。
“怎取了這樣一個字?為去寒邪?”
她輕輕搖了搖頭,“天子賜名,非為草木之薑,是炎帝出薑水,命姓之薑。”
“有什麽說法?”
“陛下為表對我父親的愛重,效以古周,言今不封國,便以古周列國之姓為我家中女兒賜名,賜我名薑。”
“字也是天子取的?”
“不是,慈母病故前為我取了明璋二字,自小家中便叫我明璋,便是為了紀念。”
方壼將醫案合上,搭脈聽起脈象來,嘴上還問著,“你是哪年生人?”
“承平六年,正是南齊的兆康元年。”
“怕死嗎?”他突然這麽問了一句。
楚薑心下一漏,“先生此話何意?”
他收回手,眼中閃現一絲頑皮之色,“無事,嚇嚇你,聽聽心脈是否有失。”
楚薑猶疑,“當真?”
“當真,想必你家請的醫者醫術也非凡,看你幼年的醫案實在凶險,把你養成如今這樣實在不易,不過有些藥用得不好,叫你家護衛進城去把那醫者請來,我與他問幾句。”
她收手拉上衣袖,對院中沈當道:“季甫,叫人去將府中疾醫請來。”
“是,女郎。”他應著便招呼來一個青年男子,正要交代,方壼卻指著他道:“老夫看此處隻你腿腳最靈便,就你去吧!”
沈當微征,視線看向楚薑,見她點頭才拿上刀走了出去,方壼見狀便撫須對楚薑道:“你去屋裏歇著,我跟你師兄商談藥方。”
灶前方晏早已洗好了碗,正拿著一把竹刷在刷鍋,褐衣挽了衣袖,露著勁瘦的臂,楚薑餘光一見便移開了眼,饒是她鎮定冷靜,卻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麵,心道失禮,忙起身回了屋子。
“那護衛何時見過了廉申?”方壼搖扇來到徒弟跟前,看著他用半邊葫蘆把鍋裏的水舀到一隻木桶裏。
方晏繞開他,又提了一桶清水倒進另一口鍋裏,動作利落,“去荊州那遭見到的,那護衛出了六百金,叫廉叔綁了楚家兩個郎君嚇了一番,說是護衛他們時受辱了。”
方壼驚怪,用蒲扇指著院中搬東西的另三人,“這三個見過沒有?”
“不曾。”他又折去燒火,一把擰下一捆幹荊扔進灶爐中。
“他那說法你信?”
“不信,當時隻以為他是遊俠,不想沾染麻煩,內情未問曄未聽。”
方壼一哂,“且隻瞧著這事便知道他們世族裏頭水渾了,一個遊俠,恫嚇了族中兒郎還能留在他家,誰知道那楚太傅是個什麽凶猛豺狼?那幾個匪賊還想著算計他,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沒有應答這句,隻是道:“師傅,我出去一趟。”
以方壼的醫術,有詳細醫案,還有聽話的病人,哪用得著再跟旁的醫者問什麽,支走那人,不就是防著廉申驟然來此碰上,方晏心中也明悟,留下那人也是限著他與廉申的往來。
方壼臉一沉,“去跟他說清楚,往後我這藥廬他是進不得了,你是我的徒弟,容不得他們一群土匪擺布。”
他眼神中含雜著痛色,看著爐中越燒越旺的火,不停往裏添著柴,“徒兒明白。”
方壼卻覺心力不夠了,看到火光映在他臉上,折進他的眼瞳,汗珠刮著他的眉,一下一下。
他看到徒兒眨眼,眸中痛色不減。終究隻是歎了一聲,“順道將祜兒接回來,怕是又在老朱家裏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