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楚薑才剛梳洗罷,便聽侍女進來通傳,“娘子,郎主叫您去他堂中用早膳呢!”
她起身向堂外看了一眼,叫侍女將來傳話的人請進來,那人到了堂前剛拜見過便聽她問:“父親今日要去見殿下麽?”
“郎主說今日隻與九娘跟十四娘敘話,並不去他處。”
采采剛挑了釵環,轉頭便見她麵上歡顏,也跟著歡喜,“女郎,可是現下便過去?”
楚薑點頭,“你去將我那裝了竹簡的黑檀匣子取來。”
采采應下,放下手中釵環,便有其餘侍女欲上前來欲替她戴簪,叫她揮手止了,她又吩咐來人道:“你回去稟報父親,我片刻後便去了。”
話音剛落,堂外跑來一道緋色身影,直直竄到她眼前,她入目便是楚衿汗津津的額頭,“九姐姐,父親叫我們去用早膳呢!”
“我知道。”她隨手取過案幾上一方錦帕,為妹妹擦著汗,“大清早就這樣跑,再叫風一吹受了涼可怎麽辦?昨夜可還睡得好?”
楚衿的乳母跟在她身後,答道:“回九娘,十四娘睡得十分香甜,就是惦記九娘,今早剛綁了發髻就要過來呢,正好聽見郎主的囑咐就趕來了。”
“九姐姐睡得好麽?”她也仰著臉問。
“我也睡得好。”她見采采抱了匣子出來,便牽著妹妹出去,叫人在前方領路,關切問:“你那院子臨水,可有蚊蟲嚇你?”
楚衿搖頭,“倒是有蛙鳴,我過來的時候還看到園裏養了山羊,我想要捉一隻陪我玩,可以麽?”
“便不要獨獨去捉了,你喜歡去那處玩就是。”楚薑見她這活潑的樣子也放心了不少,又囑咐她乳母道:“她若跟山羊玩耍,你們定要仔細看護著。”
楚衿得了姐姐的許可腳步都鬆快了幾分,“我還聽看院的說顧氏養了大虎呢,等新夫人進門,我們可以去顧氏族中看大虎麽?”
不妨她還惦記了這個,楚薑笑道:“若想去看,你得好好尊敬新夫人,從心底裏將她當成咱們的長輩。”
楚衿走了幾步就踮踮腳,搖頭晃腦,聽到囑咐便連著點了幾下頭,“我明白的。”
楚薑露了個滿意的笑,剛穿過一座芳藤纏繞的長廊,便見眾多仆役往來,有抬了箱子的,也有抱了綢緞的,還有端了匣子向內的,見到她們都曲身行了禮……
她看得眼花繚亂,抬手叫他們自去忙碌,卻見仆役中並無識得的楚氏仆人,便叫了其中一個管事模樣的婦人問道:“這是忙碌些什麽?”
“回娘子,顧五娘知曉九娘跟十四娘還有族中諸位夫人們抵了金陵,怕是家中未曾備齊了當用的,便著人送了些釵環珠飾來,還送了些料子,郎主說不好叫顧氏下人們去夫人們住處,便叫他們先送了入庫房,等夫人們有空去拿了玩就是。”
楚薑略看了一眼,暗忖這顧五娘倒是個秒人,如今距離婚期不過一旬,她也還是表了心意,她雖不缺這些,倒也感她情意,便笑道:“倒是巧了,我跟十四娘也備了禮要送給五娘的,不知從顧氏來的哪一位是主事的?待我同父親請安之後便請他將我們的心意帶去。”
婦人道:“來的是顧娘子的婢女,現下正在郎主處。”
楚薑便叫她自去,又才向楚崧處去,楚衿等過了那庭院不見顧氏的下人了才仰頭問姐姐:“我們備了什麽給新夫人?”
“備了你最喜愛的物件要送與她。”
楚衿雖天真,見到姐姐嘴角的笑也知她是在嚇唬自己,得意道:“我那一套彩陶家禽可是長姐親手做的呢,若是新夫人喜歡,我也願意給她的。”
楚薑低頭看她一臉神氣,捏了捏她鼻子,“你怎知我一定就是哄你?她是顧氏貴女,見慣了奇珍異寶,什麽也不缺,我們拿出自己最喜愛的物件給她,才是我們的心意。”
“就算是真的,便給她好了。”她突然捂著嘴偷笑了一聲,“裏頭那隻小豚,一條腿被我摔碎了,做了禮送人,正好求長姐再給我做一套新的,這次做個大虎的。”
這話叫她們身邊近身的婢女皆笑了出來,采采小心抱著一方匣子緊跟在楚薑身邊,小聲笑道:“女郎,瞧著十四娘如今,可是完全不受騙了的。”
“倒也好。”她神情還是淡定,隻嘴角一抹微笑,“也八歲的人了,該擔事了,等回了長安便叫你幫著打理庶務。”
小小人兒也機靈了起來,“那要九姐姐手把手教我,我學會了好叫姐姐輕鬆些,好不好?”
楚薑看她賣乖哭笑不得,自也順著她話說了。又過一炷香時辰,楚衿正給姐姐說著昨夜她在曲欄上照燈看水的趣處,便聽一聲朗笑,“衿娘給姐姐說些什麽呢?”
聽到這聲音姐妹二人俱是驚喜,匆匆提了步子向楚崧去,“父親。”
楚崧站在廊上見到兩個女兒過來,拉著仔細端詳了好一會兒才道:“可還住得慣?”
“住得慣的。”楚薑眼中滿是孺慕,又心疼道:“父親可比在長安時要清瘦了。”
楚衿也拉著父親衣袖猛啄了幾下腦袋,“是清瘦了些,父親未曾好好用膳食麽?”
楚崧聽到女兒的關切大笑一聲,“無妨無妨,南地山水還不養我,過些時日便好了。”
楚薑目光又探向他身後亭中,見有一位並不相識的秀麗女子恭敬候著,觀其衣飾猜測她便是顧五娘的婢女,遂收斂臉上情緒,扶著父親步入那亭中去,一麵問道:“方才過來見仆役們忙碌,明璋也不識得麵孔,遂問了一句,才知道是顧娘子知道我跟衿娘抵了金陵,遣人送了禮來,正好湊巧了,女兒跟衿娘也有禮要贈於顧娘子,父親可否指個人替女兒送去?”
知女莫若父,楚崧一看她神情便知她想些什麽,坐下後便指著那侍女道:“這是五娘身邊的青驪。”
那侍女聞聲便恭順送了目光過來,見了楚薑心中不免驚歎,觀她麵色瑩潤如珠玉,笑時雙眼似秋水瀲灩,靜時又勝嬋娟照雲,唇齒尤為動人,朱色皓素各承光豔。
她又心道昨日渡口時未曾看清,今日一見方知霞姝如何,便不敢再想了,上前一步拜見道:“婢子見過九娘、十四娘。”
拜見之後她又笑道:“女郎知曉九娘與十四娘到了金陵,心中實在歡喜,若非婚期在即,定是要邀去家中玩耍的,便隻備了些薄禮,九娘跟十四娘若是用得好,往後婢子便時常送來。”
“你替我多謝五娘,若非時機不當,我跟衿娘定也要先去拜見她的。”
楚衿也裝作小大人模樣,順著姐姐的話道:“正是這般,有勞青驪了。”
青驪笑意盈盈,“九娘與十四娘言重,往後便是一家人了,我家女郎素來便怨我們幾個婢子眼力不夠,往往為她找身衣裳挑個釵子都不合她眼,適時婢子還愁這天下該如何去合尋她的衣飾,如今見了九娘才知曉不過是奴等凡人不具仙眼,九娘這衣裳與釵子各看各有美處,配了一身卻更似仙子了,若是女郎往後與您談論這些胭脂之事,不知她要如何歡喜呢。”
楚薑麵露羞意,“我也盼著能與五娘說話呢,今日勞累你走一趟了。”
“都是奴分內之事。”她便又拜向楚崧,“婢子便不擾太傅與娘子們團聚了,女郎還等著婢子回去伺候呢!”
楚崧和顏悅色地招了招手,“代我向五娘問好。”
楚薑遂道:“還請青驪稍候,我自長安帶了些小玩意給五娘,待我這婢女去取來,隨你一並回去,也叫她代我跟衿娘向五娘問安。”
青驪自然應下,她便叫采采上前來吩咐了幾句,青驪倒也識趣,“婢子便隨這位妹妹一道去了,也不勞她再回來一場。”
楚薑正欲開口留她,抬眼看她笑意真摯,便笑道:“也罷,想必五娘子正等著你回去的,不該叫她久等。”
楚崧一直微笑聽著女兒應酬,等青驪告別有叫了茂川送她,等不見了她人影,楚衿才撫撫胸口道:“這婢子好厲害的口才。”
“這就好口才了?”楚崧自見了女兒們便不曾減過笑意,聽她這話又覺她世麵見得少,笑歎:“你是不曾見了士人們爭論,那才是好口才,而今這婢子不過奉承幾句,你便奇了,可見還是書讀得不夠,我不在長安時可是懈怠了功課?”
“不曾不曾。”她急忙拉著姐姐,“九姐姐能為我作證,衿娘日日都讀書的,就是上了船,也時常讀詩給姐姐聽。”
“哦?當真?”
楚薑笑著點頭,“雖不情願,總是在讀的。”
她總有說辭在,“是情願的,說不情願是哄九姐姐高興的。”
楚崧眼中這才流露幾分讚同神色,撫須道:“知曉體恤你姐姐,還是孺子可教。”他又看向楚薑,視她麵色問道:“今早問診時疾醫可有說湯藥是否要換方子?金陵水氣重,藥方許是要改的。”
“今早還未曾改過,疾醫說且過三兩日,適時再改。”
楚崧點頭,又親自為她把脈,“脈象倒也如常,為父南下之後才知此地有一神醫,本欲請他去長安的,不過總歸是神醫,有些怪性子才尋常,至今尚未見著他蹤跡,隻是聽見其隱居之地稍有些動靜,說是不願診治世家望族,等婚宴過後,我親自去請他,你這弱症綿延,總是受苦,我也心焦,想那神醫古怪至此,必是有幾分本事的。”
楚薑看他神色中滿是希冀,恐最後那神醫還是讓他失望,便道:“若是得好總是幸事,若是不愈也無礙的,不過夜裏咳兩聲,平日避避冷風罷了。”說著她便岔開話,“兄長們呢?”
楚崧心中自是無比緊張,這個女兒是他百般嗬護著長大的,若是那神醫是假,之後的事情哪裏又隻是咳幾聲?卻觀她如此懂事,也不再多提,說起兒子與侄兒的去處。
她便叫采采上前來,將一方匣子放在案幾上打開。
“來前女兒在書市中見了幾捆竹簡,隨手翻了,竟是一篇《易繇陰陽卦》,便記起《晉書》中所記那汲塚竹書,其言除《穆天子傳》外,其餘竹簡皆失傳,這竹簡上卻記了《易繇陰陽卦》,雖不是科鬥文,但是內容與《周易》略同而卦辭有異,女兒猜測或是當年有人見了竹書後以隸書轉錄了下來,便成了這一冊。這書雖不至於珍貴異常,明璋卻記得父親與陛下閑談時曾說過,便自長安帶了來,父親且看看,這是否真是《易繇陰陽卦》?”
楚崧果真大喜,小心拿起竹簡,“昔年我與陛下讀到《穆天子傳》時便惋惜不已,若是汲郡所出之竹書盡數留存,倒也能多窺見些上古文明。”
他說著便拿起竹簡認真看了起來,目光久久注視其上,神色癡迷,半響才道:“應當是了,不日等我得閑錄於紙上送回長安,請陛下辨別其是否為真。”
楚薑便幫著他將竹簡收回匣子,又聽他感慨道:“自南下以來,為父總覺身邊不夠齊全,便見著你兄長們也是煩悶,你跟衿娘來了,我這心裏才是熨帖了。”
“衿娘見著父親也高興呢!”她先前聽姐姐跟父親說話認真便未曾插嘴,眼下聽到自己名字被提起才笑著依偎到父親身邊去,“我夢裏常夢見父親。”
楚崧大笑,揪著她發髻,聽她叫疼才鬆開,卻露出頑笑來,“不如你九姐姐乖巧了,從前我揪你九姐姐的發髻她可從不喊疼的。”
楚薑這才露出些活潑之態,“父親記錯了,自明璋記事以來,可從不曾叫您捉著發髻玩耍。”
楚崧挑眉,“當真?”他當即就向阿聶看去,“怎地九娘小時候不許我揪著發髻玩耍麽?”
阿聶掩唇輕笑,“郎主,九娘小時候走路跌了您都恨不得去宮中請太醫來瞧,哪裏舍得逗弄她,您說的莫不是元娘?
“哈哈哈,正是正是。”他撫須看向楚薑,汗顏道:“瞧為父這記性,倒是記不清你們幾個小時候的模樣了。”
“奴瞧著是郎主將九娘養得太好了,小時候那樣嬌嬌柔柔的小團子,走一步停一步的,到如今竟也能獨當一麵了,郎主倒是忘了自己十多年裏的小心嗬護,還以為九娘跟元娘一樣自小康健。”
楚薑便也滿目感激,與楚衿分坐父親左右,笑道:“正如阿聶所說,旁人家的小娘子都羨慕我呢,可不曾有哪家大人這樣嗬護兒女的。”
楚崧便又仔細看了她神色,也覺安慰不少,神色間含裏幾分追憶之色,“你出生時一聲哭也沒有,把我跟你母親嚇壞了,好在太醫來了,等你弱弱一聲啼出,為父那一顆心才算是落了幾分,如今我兒這樣楚楚玉立,你母親若泉下有知,定也歡悅。”
楚薑並不記得母親,她兩歲時母親便病逝了,但是父親經常提起,她說起也不覺陌生,“是,母親若是得知女兒被父親養得這樣康健,定會歡欣的。”
一旁阿聶也動容,暗自紅了眼眶,又恐主人見了她失態,悄悄別了臉去。
楚崧雖心有追思,哀慟卻也不顯,撫著楚薑的頭發輕歎一聲,“你母親已故去十四載,為父卻從未夢她,隻是每每見你跟元娘,便覺故人在前。”
楚薑不忍惹他傷心,便提起楚元娘來,“長姐跟姐夫也正要來金陵呢!”
說到長女他麵上神色微變,略帶了嫌棄道:“這才趕來,倒不知他們倆整日裏忙碌些什麽了,比我這太傅還忙些。”
“長姐什麽都忙呢!”楚衿十分識趣,不說她時乖乖坐著,要她出來賣乖便作憨態,“長姐會騎馬射箭,還會做各樣玩意,父親不會做的陶瓷小馬長姐也會做。”
“胡說,為父隻是忙於國事無暇罷了。”
“那父親給衿娘做個小陶馬,還有大虎。”
楚崧被她揪著袖擺緊緊盯著,放開不得,又不肯露窘色,趕緊叫了侍女端早膳過來,聞聲衿娘便朝著姐姐眨了幾下眼,滿臉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