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青驪帶著采采回到了顧府中,采采將贈禮呈上後自也說了番體麵話,才等送走她,青驪便將在楚宅中所見一一說給家中主人們聽。

“眉眼並不似楚太傅,唇鼻也不似,卻是姿態自成,靜若皎月,動生日暉,丹唇素齒……若說人間絕色,婢子瞧著也就那般了。”

一個著紫衣的少女聽了驚歎,“真如此貌美?那前頭那位楊氏夫人,豈不也是洛神宓妃般的人物?”

她上首又有兩位婦人,身邊還有一清麗卓絕的女子,瞧著年紀不過雙十,聽她驚歎便蹙眉看向她,“妙娘,勿躁。”

上首一位婦人也道:“楚太傅少年時名動北周,金陵尚聞長安楚郎之龍章鳳姿,其人才比春蘭馥,貌勝玉山輝,而今雖已三十有六,還是風度不減,再看他家三郎跟他那侄兒,也知道他一家都是個什麽樣貌了,又是靡衣玉食所養,不是人間絕色才是奇怪。”

“正是正是。”青驪連連點頭,“昨日婢子在渡口時見著,儀態實在逼人,今日見了,果真不一般,若說體弱多病倒是麵上瞧不出,那肌膚瑩潤似珠玉,氣度也實在好,光是站在那裏,她隻看了婢子一眼,婢子便覺是莫大的榮幸了,可她卻與婢子細語溫柔,這三月春風也比不上她幾分。”

“大家族中的女兒,養個白玉一般的肌膚都不算什麽,不過還能與仆婢笑語溫柔,這樣的氣度是不好養的。”那婦人看了先前開口的少女一樣,眼中之色昭然,“妙娘,安坐。”

顧十一娘立馬坐直了身子,跟著母親的話道:“那氣度要怎麽養?”

“若你這般浮躁,便是我沒在你幼時就嚴苛要求你言行儀態,才叫你成了這樣沒規矩的小娘子。”

她頓時氣餒,又不敢反駁,好在有人替她解圍道:“母親,各般性情都是好的,端莊大氣有人愛,天真爛漫自也討人喜歡。”

說話之人正是那清麗女子,也是即將與楚崧成婚的顧媗娥,她說完之後顧大夫人神情才好了些,又問青驪,“小的那個如何?”

“楚十四娘舉止十分有禮,生得也可愛非凡。”

堂上另一婦人開口了,“小的那個倒無妨,總是小孩子,哄著疼著就是,郎君也無礙,後宅深閨,媗娥又隻比楚三郎大幾歲,想來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麵,楚元娘已出嫁,便隻剩楚九娘了。”這便是顧三夫人,如今顧氏族長的嫡妻。

她麵色精明,言語也十分冷靜,“如今看來楚太傅疼愛她不假,當初去長安之人回來稟報時也說過,楚太傅的兒女們,是與太子殿下一起讀過書的,見識自不一般,這楚九娘又得父兄嬌疼,雖在長安城中不是什麽招搖人,未必就不是她目無下塵不屑為之,往後媗娥在楚氏最該當心的人便是這一位。”

顧媗娥凝眉道:“我先前去那書信,隻是表了親近,她也回了信來,言語可親,況昨日她下船時還簪了一支紅玉,楚太傅不是說九娘慣愛素色,那紅玉簪難道不是表態麽?”

她說著將案上匣子微微推出,正是楚薑回贈之禮物,裏麵是一對刻了芍藥的金臂釧、一對佩蘭碧玉簪、一對繡了石榴跟連理枝的香囊,“這些物件瞧著雖不異常珍貴,卻雙雙對對,叫人喜愛非常,她肯送來這些,可見她並非是個傲慢的。”

顧三夫人輕歎道:“有些人傲在麵上,這是撿了三分名利的小人,有些人卻是傲在骨血,這才是貴氣天生,你想那嬌兒,可是出生這世上頭一等的家族,父母俱是龍鳳人才,她開口哭出第一聲便得天子賜名,這樣的人,且不說她傲慢與否,又怎能輕慢了她去?”

顧媗娥倒是驟然鬆快了,“若如嬸嬸所說這般倒是好了,這樣的人,骨血裏都是傲氣,你不去動她的牽掛,她一輩子也不會找你麻煩的。”

“你能這樣想便最好不過了。”顧三夫人還有別的心思,她叫顧媗娥起身,讓她在青驪麵前展露身姿,又問青驪:“你看著五娘,比之楚九娘如何?”

顧媗娥一怔,頓時羞惱不已,目含珠淚,“嬸嬸這是做什麽?我是去做她的繼母,又不是……”

“你既知曉自己是繼室,這一比更有必要,既然楚九娘不肖其父,想必是肖似母親。”顧三夫人親自站起來將她拉到青驪麵前,輕抬著她的下巴,讓她將麵容盡數露在日光之下,聲音清冷,“楚太傅與楊氏夫人少年結發,共度不過六載,楊氏夫人去後十四年未續弦,你說他愛不愛亡妻?”

顧媗娥被她的指甲鉗住麵頰,臉上生出疼意,不由得滑落淚珠,聽到這樣的話,再溫柔的人也帶了氣性,“嬸嬸,不論他愛不愛亡妻,不論他愛之深淺,我都要嫁給他的,我跟楊氏夫人本就是兩個人,她是什麽樣貌與我不該有半點幹係,我是顧五娘,畫的是卻月眉,薰的是玉蕤香,難道比不過楊氏夫人我便要學她的眉眼、仿她的情態麽?”

顧三夫人神情未改,眼神似深潭,似乎要將她引入其中,“你自然不能去學,楊氏夫人將永遠是山巔霞姝,而這世上裏也隻有你這一個顧媗娥,你也要成為他心上一痕,讓他夢回不見時悵然,酒醒不見時懊惱。”

她說完便凝眸打量起她來,“皇帝叫太子南下,不過就是想要他收服南人算個功績,好讓他得朝臣信服,往後能順利即位,而今看楚太傅即將大婚,除了楚氏族人跟原就在此的左太傅,北地望族隻賀禮奉來,便連其姻親楊氏也不見人影,不就是皇帝怕來了他人擾了謀劃?

“且看他楚崧是什麽人?是能為太子取表字的人,是皇帝的至交好友,往後他不為朝臣之首誰敢當先?你若得不到他這個人的全心全意,往後顧氏跟陸氏、虞氏還是一樣,他們會笑話我們早早討好太子有什麽用,搭了個藏在深閨的女兒有什麽用,媗娥,你是顧氏最美麗的女兒,讓你與楊氏夫人的美貌相比,不是為了較個高下,而是讓我們明白勝算有幾分。”

一邊的顧十一娘已經嚇得不敢言語,顧大夫人早在三夫人掐上女兒臉蛋之時就跟了過去,卻覺她說得十分在理,看到女兒落淚雖心疼,卻也不曾阻攔。

顧三夫人看她神情已經軟和下來,便放開了她,又喚青驪,“青驪,且說來。”

青驪聞言才敢抬起頭,看著顧媗娥半響不敢言語,卻等到顧媗娥顧自擦了眼角濕痕,在她麵前展了雙臂,笑問她一句:“青驪,你看我比楚九娘如何?”

她這才敢訥訥道:“是……女郎與楚九娘,各有風度。”

“青驪,如實說來。”顧三夫人氣勢壓人。

顧媗娥看了嬸嬸一眼,又笑得更燦爛了些,“如實說,我總會見到她的,你說假話讓我空歡喜幾天有什麽用?”

她眼中那點珠光還不曾下去,總是帶了些委屈,卻要把話說得大度。

青驪急忙搖頭,“不是假話,婢子不敢胡言,在婢子眼中女郎與楚九娘都是絕色,方才婢子歎楚九娘人間絕色蓋因昔日慣見女郎風采,在南地卻從未見有娘子同女郎一般,見了楚九娘才不由驚歎。”

顧大夫人對女兒的容貌是極為自信的,此時便上前道:“三弟妹,青驪自小就在媗娥身邊伺候,她的見識不比尋常人少。”

顧三夫人這才放心幾分,看向一邊還展著雙臂的侄女,輕輕將她雙手拉下,又撫著她頭發柔聲道:“既是不差什麽,以你的穎悟跟顧氏的財力,顧氏在周朝的榮威便也有望了,媗娥,嬸嬸再問你一句,若是楚九娘那張臉實在肖似其母,楚太傅見一日便記一日,縱你青春年少,然而亡人難比,你可知曉該怎麽做?”

“叫他們父女相離麽?”一邊的顧十一娘沒由來地發了聲。

“愚蠢。”顧三夫人目光還在顧媗娥身上,“蠢人才會使手段去離間,去破壞,亡人是不可能忘記的,她所遺留之物俱是珍寶,她走了,楚太傅的心恐怕也被帶走了一片,隻有幾個兒女補全得了,這樣的一家人,如何能去破壞?”

“侄女明白。”顧媗娥抬眉,笑得溫柔,“楚太傅最珍貴什麽,我就把什麽捧於他麵前,我會珍視他的女兒,會尊敬他對亡妻的懷念,不生嫉妒,不起怨念。”

顧三夫人終於展顏,“這樣就對了,縱他心若磐石,也怕你這溫柔鄉。”

顧媗娥也跟著她笑。

顧大夫人臉上盡是愉悅,“媗娥,等你嫁了楚太傅,將來他位極人臣,這江南三州還有誰敢奚落於你?”

隻有顧十一娘在一旁愣愣不語,想要開口又怕說錯話,隻看著嬸嬸那坐籌帷幄之態跟母親的歡顏,又看著笑中帶淚的姐姐目光轉向自己,“五姐姐看我做什麽?”

“不做什麽,想到我們將要分離心中難舍罷了。”顧媗娥招了青驪上前來,向長輩們行了一禮,“母親,嬸嬸,媗娥先回去梳洗一番。”

“去吧。”顧大夫人目送了她出去,顧十一娘便也要跟著去,才跟了幾步顧媗娥就叫住她,“妙娘,我回去還要做針黹的,正好你幫我……”

她立馬就回道:“五姐姐,我也還有事呢!”說完便匆匆跑開,廊上頓時響起幾道“撲哧”聲,青驪便冷眼看了廊上侍女們一眼,不待說話便聽顧媗娥叫她,“青驪,回吧!”

待她主仆二人步至園中一處山石畔,顧媗娥的腳步才放緩了,眼中委屈越來越明顯,長長吐了一口氣,“青驪,是真的嗎?我比楊氏夫人不差嗎?”

青驪扶著她心疼不已,“自是不差,隻是女郎,何苦為三夫人的話而執著,天下女子姝色各異,此事又不是騎馬射箭尚分個一二三等,您方才還說端莊有人愛,活潑也有人愛,怎麽還被三夫人幾句話就誆成了這樣?”

她轉過身來,神情茫然,“我隻是在疑惑,我嫁給他隻是為了顧氏的榮威嗎?他會不會也這樣想?”

這話聽著似乎糊塗,然而青驪知道她在說什麽,此間青藤曼妙,林靜溪緩,像極了長安城外渭水盼。

三年前,那是周朝的建始三年,南齊的兆康十六年,北周滅南齊,二十歲的顧媗娥本該於這年成為南齊舊主陳粲的後妃。

又一年,建始四年春,二十一歲的顧媗娥隨父親北上長安,知道了原來北周皇帝自三年前便不納新了。

可是她在這年上巳見到了楚崧。

春深花濃中,長安城外渭水畔,士人坐談老莊,她隻是好奇,又不敢多看,便裝作與侍女交談,近了水澤,聽到有人罵南地儒生迂腐,因個天地君親師就放縱舊主胡來,想來皆不堪大用,若是朝廷重用南人豈不亂了朝綱。

“若是他也拿著你腦袋,隨時就是一刀,你敢不迂腐?”

她聞聲便看向反駁之人,見他風姿琳琅,一盞酒澆在衣襟上,似玉山將傾,笑眼瞬目間就將先前那張狂的士人駁得不敢作聲,“你看你,我隻比你官大幾級,才剛開口你就不敢說話了,你不也跟那些儒生一樣?”

“太傅說得有理,是下臣妄言了。”

“哪裏又有理了?你的妄又在何處?見不仁不悌不勸阻,若於百姓,便說無罪,隻是儒生者,莫不求仕做臣僚,卻不為百姓,隻求保住一顆腦袋,難道無罪?不敢犯上隻求保命,難道不是奸佞所為?既是奸佞,狡猾詭詐莫不敢為,又何談迂腐?”

“下官……妄在下官不知根底便妄談。”

“那你再說說我的話有理在何處。”

“太傅的話自是……字字珠璣,是下官短見薄識。”

“你既說我有理,可見是認了我說你迂腐,隻是你既然迂腐,你的話自也算無理,既是無理之語,你說我的話有理,那我的話當真有理?”

那士人頓時汗如雨下,“下官迂腐,隻是……隻是尚能脫口幾句有理之語的。”

“你這迂腐之人尚能脫口幾句有理之話,怎地那些迂腐的南地士子便不能行有理之事?既行事有道理所在,為何你能入仕他們卻不能?”

她看著那士人躬著身訥訥無語的窘態,忍不住笑出了聲,又聽到士人中有人笑出聲,“伯安呀,你再這般刁鑽,你家九娘就要全然學去了。”

伯安,又有人稱他太傅,這樣的好風度,年紀也不大,她被父親叫走時還忍不住回看,她還想,那究竟是左太傅還是楚太傅。

她回金陵後還會時常想起來,每每遇上有人奚落她困在閨閣這許多年便想學他那樣駁回去,可是在心裏排演了千百遭,終究是說不出來,她想著這世上能將沒道理的話翻來覆去辯駁,還能辯駁得那樣講理的,這世上應該隻有他了。

而去歲再見,她知道了,那是楚太傅,他拱手站在她三叔麵前,姿儀自若,“伯安拜見顧族長。”

“青驪,我與他成婚後,要是真生了妒忌該怎麽辦?”

青驪輕拍著她的背,溫柔安撫,“女郎,不會的,愛恨皆生妒忌,可是女郎心性疏朗,又心悅楚太傅,隻會愛屋及烏,不會生出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