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茨失蹤了。
清晨七點,李默站在複興中路上,仰頭望著這棟帶有巴洛克風格的花石公寓住宅,剛才,他就是從這裏走出來的。
當說自己是去七樓時,穿著天藍色製服,頭戴平頂小圓帽的電梯間老孫,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說:“李先生,你是去羅伯茨先生家裏嗎?”他知道李默和羅伯茨關係非常親密,已經說不出來有多少次了,白天黑夜的,都見他和羅伯茨在一起。
“是啊。”李默應道,他靠在電梯的橡木門板上,估摸著眼下這個時間,羅伯茨應該是在家。
“你是幫羅伯茨先生整理東西的嗎?他現在身體如何了?”老孫拉上兩層黑色帶有旋渦狀的伸縮式柵欄電梯門,重重按下數字“7”,關切地問。
“什麽?”李默不由站直了身子,吃驚地說:“你是說,羅伯茨先生生病了?”
“李先生,你都不知道?”老孫聽李默這樣問倒也是大吃一驚,這都過去很久的事情了,他居然還不知道?可是……老孫仿佛忽然記起李默也是好些日子沒來這裏了,便問道,“李先生,你是去外地了嗎?”
“是啊。羅伯茨先生怎麽了?”李默追問。
“我也是聽給羅伯茨先生做保姆的金阿媽說的。她說羅伯茨先生生病了,去了普瑞療養院,然後這裏的這份差事,目前先做到這個月結束。”老孫睜著一雙眼球略有渾濁的小眼睛,緊緊盯著李默說,“我還以為先生你都知道呢。”
李默聽到這個消息,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難道說,羅伯茨之所以不給自己回答,是因為病了嗎?是什麽病來的如此凶猛,怎麽連一封信,或者是一個電報都回不了?以及,怎麽就要去了療養院?
李默的心砰砰直跳,他舔了舔嘴唇,問道:“是什麽病?”
老孫歪著頭想了想,其實也不用想多久,因為這棟樓一共八層,每層隻有兩戶人家,他每天負責開關電梯,在這一升一降之間,他會聽到發生在這棟樓裏,以及樓外的很多事情。包括很多隱私。是的,很多人在坐電梯時,時間長了,似乎就會覺得開關電梯的那個人自帶隱形屬性,會將他視為不存在。
不過老孫聽到的消息,多數是從洋人請做家政的保姆嘴裏聽到的。這些保姆背後對東家的議論,雖然很是苛刻,但也不無客觀。
他記得金阿媽好像是說,羅伯茨是腦子壞了,得了神經病。但他也不好意思直接說,正猶豫著該怎麽開口,這時電梯突然停止,扇形的指示牌子上端端正正地顯示了“7”這個數字,老孫鬆了一口氣,拉開柵欄門,對著李默恭恭敬敬地說:“先生,到了。”
“羅伯茨先生是什麽病呢?”李默追問道。
老孫決定不惹事,於是低垂下了眼簾,說:“具體我也不清楚,不如先生去問金阿媽吧。”
李默點了點頭走出電梯,羅伯茨的公寓是702,就在電梯右手邊。他走到門前,見柚色木門沉沉關著。
清晨的陽光從走廊雕花窗玻璃中透進來,一大塊一大塊地潑在深色柚木地板上,一股異樣的沉寂彌漫在四周。
李默按響了門鈴,可是,隻聽到一陣陣的鈴聲在門房裏麵回**,沒人出來開門。
其實這也是預料之中的吧。
畢竟老孫也是早就告訴自己,羅伯茨住到了療養院。
李默的心裏忽然湧起一陣很不好的預感。是因為自己的事情連累了羅伯茨嗎?還是……別的事情?
他呆呆地站了一會,門鈴聲持續不斷地傳來,直到後來,他忽然聽到開門聲——是從身後傳出的。
李默回頭,見對麵住戶的門微微打開了一條縫,一縷金色的頭發漏在外麵。這是一個英國女人,李默曾見過幾次,又高又瘦,穿著打扮很是高雅,隻是看人的時候,當然隻是看中國人,她的頭總是抬得很高,於是,別人要和她說話,多多少少都得仰頭才能夠上。
時間一長,李默在心裏給她取了個外號,叫吊長絲瓜精。
是呀,這絲瓜吊在藤條上,搖搖晃晃,可不就和這個洋女人很像呢。
李默見吊長絲瓜精從門縫裏偷窺自己,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按著門鈴沒鬆手。於是,他鬆開按門鈴的手,轉身走到電梯處,眼角餘光瞄到那門縫中的金色頭發倏地縮了回去。
李默不禁搖了搖頭,看來,這好管閑事的性格,不管是哪國人,都一樣的。他按了電梯,沒多久,老孫就出現了。
“李先生,羅伯茨先生不在吧!”老孫說這話的時候,發音重重咬在“不在”這兩個字上,言下之意仿佛是說,我早就告訴你了吧。
李默苦笑著點了點頭。
黑色鐵柵欄門被拉起來了,李默看著扇形指針上的數字,慢慢從7跳到了6,5,4,他忽然問:“羅伯茨先生是什麽時候去療養院的?”
老孫頭一歪,斜看著電梯間柚木頂,做出那一份思考的樣子:“得有一個多星期了吧?之前就不怎麽回來了。”
“為了什麽事情生病的?”李默試探著問,果然,老孫搖了搖頭,說:“這個就不清楚了。”
話說到這裏,電梯也到了1樓。老孫將鐵柵欄門打開,李默隻得走了出去。隻是得到了羅伯茨生病的信息,但其他卻是一無所獲。
悵悵然地,李默走在石雕柯林斯雙柱支撐著的花石公寓門廊上,一抬眼,他見半圓形的花園外,街道兩邊的梧桐樹都已經開始落葉了,發黃的葉子打著轉,在秋風中抖抖瑟瑟地掉下來,李默的心情,此刻也是和這落葉一般無奈。
這天的後來,他去找了金阿媽,也就是給羅伯茨打掃衛生,燒飯做菜的金招娣。至於老孫他們叫她金阿媽,並不是因為她年紀大,相反,金招娣今年隻有二十八歲,是浦東三林塘人。
她五年前進城,純粹是為了逃避被賣走的命運。據她自己所說,她男人為了抽一口黑土,先後將房子、田地賣了不說,最後還將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後來,金招娣的小姐妹,聽說她男人準備賣了她,趕緊偷摸著通風報信,金招娣接到口信後,立刻將自己藏起來的兩個金戒指揣在身上,連換洗衣服都沒帶,直接找了個理由上街,就再也沒回來了。
反正這樣的日子她也是過夠了,隻是心裏總是還惦記著兩個孩子,但是又實在不敢回去,於是每掙了點錢,就托老鄉順帶捎回去。
給外國人做鍾點工,也是在紡織廠做女工的時候尋的一條出路。金招娣手腳麻利,腦子靈活,從鄉下剛逃出來的時候,能尋到口飯吃就已經謝天謝地了。到了後來,她開始慢慢發現,從前和自己一起做紡織廠女工的小姐妹,辭了這份工以後,居然還穿金戴銀起來,吃驚不小。後來得知,小姐妹是靠著給洋人做鍾點工賺的錢。雖然說起這個的時候,小姐妹還帶著“嗤嗤”的笑,臉有點發紅,但一心掙錢的金招娣哪能理解這樣的意思,隻是想著櫥窗裏展示出來的,胳膊腿能扭動,眼睛上還有眼睫毛的洋娃娃真是可愛,自己的二囡囡一定會喜歡得不得了。於是,想著就算是給洋人做傭人,隻要錢多,怎麽都行,求著小姐妹給自己介紹人家。
後來……金招娣終於懂了“嗤嗤”笑的意思。但是,她總算是把握著最後的分寸,於是,每一回,洋女人總是對她很滿意,而洋男人卻總是覺得她笨手笨腳,什麽都不懂。
這樣的日子,直到遇見了羅伯茨以後改變了。
說起來,羅伯茨是金招娣所見過的最好的雇主。每個月的工錢及時發,嘴巴功夫也很會討好,哄得她團團轉,因而幹活起來也更加賣力,而且還能清清白白……說真的,羅伯茨生病後,金招娣還偷偷哭了好幾回。
李默去找金招娣的時候,她正蹲在一條逼仄裏弄的天井邊上,賣力地搓洗衣服。這段時間,羅伯茨那邊不做了,一時半會還沒有找到下家,於是就給住在附近的單身男人洗衣服,每件衣服賺那麽幾個銅板也是好的。
密密層層的泡沫,一直堆到了她擼起袖子的小胳膊上,倒是顯出時下最為熱捧的女性健康美來。
看到李默來,金招娣倒是心裏一喜,老遠就喊道:“李先生來啦,哪能尋到這裏來了!”她滿心歡喜,以為是羅伯茨病好了,派李默來和自己說繼續上班的事情。於是,她笑盈盈地站起身,將還沒洗完的衣服都放在木頭桶裏,沾滿肥皂水的胳膊使勁在圍裙上擦拭。
“李先生,這一陣你去哪裏了,怎麽都不見你呢?”金招娣此時穿戴上已經完全擺脫了剛進上海時的土氣。即使是蹲在天井上洗衣服,也是蓬了一把頭發,抹了一層白白的雪花膏,嘴上還塗著橘色口紅——這還是上一位女東家送她的半管口紅。
李默手裏提著一盒老大房鬆子棗泥糕點,站在金招娣麵前,笑著說:“是啊,回了趟老家。”他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糕點遞給金招娣。
這下,金招娣臉上可是樂開了花。她隻是“吃吃”地笑著,一雙丹鳳眼微微瞟著李默遞過來的糕點盒子,臉上放出那一份的忸怩:“哎呀李先生,儂真的太客氣了。來了還要帶東西來,真叫我哪樣辦才好呢。”
李默笑嘻嘻地將盒子塞給金招娣,說:“給小囡吃吃白相相。”
金招娣笑眯眯地接過後,將盒子放在一邊,看著李默說:“羅伯茨先生現在咋樣啦?”
談到這個問題,卻是李默最想知道的,他說:“羅伯茨先生怎麽了?怎麽好端端地進了療養院?”
“儂勿曉得?”金招娣睜大眼睛,吃驚地看著他,“這個事情已經許多辰光了啊。”
“可哪能一回事體呢?”李默兩眼閃動著說,“怎麽我不在這幾天,發生了這麽多事情?羅伯茨先生啥辰光病的?生了啥病?啥辰光去了療養院?”
李默一口氣問了這麽多問題,直到這時,金招娣算是明白,這位李先生並不是和自己說繼續幫工的事情,心裏倒是好生失望起來。於是,她重新蹲下來,將剛塞進木桶裏的衣服拿了出來,放在木盆裏,一邊搓一邊抬頭看著他,撿著重點說:“羅伯茨先生這個病啊,發作的真叫快!前前後後就三四天功夫,人不行了,後來那個大鼻子外國人,就是那個湯普森先生,帶著羅伯茨先生去了好幾個醫院,什麽弘仁醫院,廣濟醫院,反正那些醫院的醫生都說羅伯茨先生是腦子壞掉了。”
“後來呢?”李默兩眼閃爍,緊緊盯著金招娣看,“啥辰光的事體?記得?”
“嗯,差不多是半個月前,哦對了,當時辰光,我好像聽到湯普森先生講,羅伯茨先生是為了一條魚的事體變成這樣的。”講到這裏,金招娣不禁抬起頭,困惑地看著李默說,“李先生,是不是我聽錯了?一條魚?”
“一條魚的事情!”李默大吃一驚,腿一軟,頓時滑倒在肥皂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