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琅一氣又做了七輪演講。他爭分奪秒,肝腸氣短,在乘客的心田中一路鏗鏘地播灑《自強備忘錄》,一路播送殆盡《黃海晚報》除體育版外的全部內容。他的嘴成了一台動力十足的發動機,一旦加起油來,便會開足馬力,永無止懈地運轉。他要把二十年來所有的少說的話,說得結巴的話,沒有說出的話,統統地說出來,補回來。他因此上了說話癮,成了話癆,一看見人,嘴就不由自主地動起來,就想說話。他要做說話的霸王,他不可能成為世界上口才最好的人,但他要成為世界上說話最多的人。他說得越多,心裏就越覺得踏實,說話的自信心也隨著直線躥升。

說,說,說,說它個唾沫星多如太平洋浪花;說,說,說,說它個天翻地覆,飛沙走石;說,說,說,說到地老天也荒,海枯石又爛。

第九十四輪演講後下了車,琅琅但覺周身癱軟疲塌,渾若被哪叱抽了筋的龍身,眼前金星亂迸,腦子嗡嗡直鳴,嗓子如煙熏炙燎,火辣辣地痛。

他從此再也不想說話。

走到回校的路上,他品味著臧璞玉的話,引申著她的話裏話。他終不能自圓她的“完整說”,他似乎不明白,似乎有些明白。

“我今天在公交車上遇到了一個女孩,她說她結婚三個月就離婚了,可她還是完整的,這是什麽意思?”他向武步山求解著縈紆於心的難題。

武步山始是瞠瞪其目,繼之抓耳撓腮,終而哈哈浪笑:“她說她還是個黃花閨女,所以是完整的呀!——傻冒!”

“可,可,可——”

“磕,磕,磕,又磕不出來了,急死個人!”武步山模仿著琅琅的窘狀,揶揄著。

“可,可她腿有殘疾,並不完整呀。”

“女孩子說‘我是完整的’,意思就是說我還是個處女!——懂了嗎?——傻冒兒!”

琅琅恍悟。

“那她已經結婚了,怎麽還,還——”

“‘怎麽還是個處女’——是吧?”武步山接著話茬,撓頭沉思,“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她就是不讓動,怕疼,真有這樣的女人,有一種做姑娘情結,認為一旦讓男人碰了,就永遠不是姑娘了,狗屁!另一種,可能是男的那零件不好使,壞了。”

“你,你還挺明白的!”

“那自然,天天收音機中的夜話節目還能白聽了?書我也看了不少,算是半拉性專家,以後你這方麵有啥問題盡管請教,逢問必答。”武步山一副自鳴得意樣,“你怎麽知道我和原來的女朋友就沒有整過?”

“原,原來你……”

“早知今日,想當初我就應該先幹了她!哪知讓別人捷足先幹了!”棄男怨道。

“唉,那,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就忘了它吧——天,天涯何處無芳草呢?”琅琅勸慰道。

“怎麽——天天呀有芳草?你還想日日笙歌,天天做新郎呀?”

“你,你小子真能逗!”

“敢情你小子天天在車上打著演講的旗號,卻大行豔遇之實,是不是?從實招來。要不人家怎麽會告訴你結婚,離婚了呢?好啊,琅琅,我可有大發現了!——噢,她說她還是個處女,這說明她看上你了,是不是?”武步山連連追問不休。

琅琅慌不迭地掩住了他無遮攔亂雌黃的嘴。

“我今天下午在校園看見栗挺之和葉小葉走在一起,栗挺之想去牽葉小葉的手,被小葉拂開了。兩人都在電視台實習,一塊兒走,一塊兒回來,出雙入對的。”武步山故意避開琅琅的眼睛,“栗挺之就是衝著葉小葉才跟著去了電視台實習,這小子睡完小嬌,還要睡小葉,公子哥德性!”

“胡說,你怎麽知道他跟小嬌……”

“有人看見他倆從一家賓館先後出來的。小嬌都被他整成殘花敗柳了,玩夠了一腳就踹了。現在又盯上了小葉這個獵物。”武步山又恨恨地道,“X他媽的,我是看透了人性,不是負心女甩癡情郎,就是癡情女遭薄情郎踹,甩來踹去的,世風便日下,人心便不古。世界上哪有什麽真摯的愛情,女人愛錢,男人愛性,骨子裏都是婊子和嫖客,全他媽的都是**裸的金錢和性欲。”

“你,你太以偏概全了。如果照你說得那樣,這,這個世界上沒有純真的愛情,也就不會誕生《紅樓夢》《西廂記》《魂斷藍橋》這樣的經典作品了。”

“你真是有些迂腐,那隻是成人童話,是用來煽情的,是用來寄寓美好理想和賺取人們眼淚的。作品是作品,現實是現實。”

“可,可我提到的這幾部作品可能都有它現實藍本和參照,比如《紅樓夢》,有紅學家就說它本是曹雪芹的自傳——”

“可你知道嗎?——《西廂記》中張生的原型是一個始亂終棄的負心郎,他拋棄了崔鶯鶯的原型,但《西廂記》的結局恰恰是這一愛情悲劇的反照。”

“真的嗎?你,你所說的有據可查嗎?”

“那是史學家和文學家的事,太遙遠了。咱也不必舍近求遠,我,你,小嬌就是活生生的證據。琅琅,恕我直言。”武步山頓了頓,似有遲疑,“你——愛小葉,大家都心知肚明,你前天夢裏還喊人家名呢——可是,你心裏默默吞咽著一廂情願的痛苦。為什麽?因為你不是市長和局長的兒子。像小葉那樣的女孩,她要嫁的是‘金錢’和‘權勢’,而不僅僅是一個人,懂嗎?”

韋誌勉和濮奪誌推門進來。濮奪誌剛出院,韋誌勉去醫院幫他拾掇東西,接他出院。濮奪誌留級一年。他的兩鬢間添了些許白發,人也憔悴了許多;看著他跛足緩行的樣子,琅琅倏地在心中騰起了痛楚和憐惜。濮奪誌比以前更惜語如金,落落寡歡了。

琅琅、韋誌勉和武步山請他吃了晚飯。濮奪誌委托琅琅向葉小葉致謝。琅琅和韋誌勉始知濮奪誌事發後,葉小葉通過校學生會多方奔走,使校方改變了要開除他的決定。濮奪誌想當麵向小葉致謝,可他實在鼓不起當麵見她的勇氣。他不敢麵對二班的每一位昔日同窗。

酒過三巡後,濮奪誌黯然告訴兩位室友:女友劉小芳和他分手了。

“我前天去找她,她竟然像不認識我似地。”說著,濮奪誌咕嘟咕嘟地給自己灌起了酒。他紫脹著臉,神情懊喪。

琅琅恨恨地道:“你,你是為了他才落到這般田地,她卻一走了之。”

武步山看著琅琅道:“武君之言不虛吧?”

韋誌勉把手搭在濮奪誌肩上,勸慰道:“這樣的女人,走了也罷。”

第二天早晨,琅琅吃完早飯,便要急著去趕赴公交車,那是他

自己苦心孤詣開辟的精神戰場。琅琅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他需要高漲的士氣,旺盛的**,衝天的豪情,一以貫之於他的精神戰鬥。一場戰鬥的結束意味著下一場戰鬥的開始。他整日裏馬革裹體,兵甲不離身,鐵馬冰河入夢。619次的演講,在精神世界中,他被烙印成了一個窮兵黷武,征伐不息的好戰分子,硝煙彌漫的戰火就是它凱歌高奏的禮炮。陸放翁十年學劍勇成癖,琅琅619次戰鬥的磨煉和冼禮,也變得嗜勇若吃便飯,“勇”已成了琅琅意誌品格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琅琅之於“勇”,正如“寶劍”之於“英雄”,寶劍配英雄,“勇”也成了琅琅彰顯男子漢氣概的精神名片。

在開赴公交車戰場前走在校園內,他往往要吼上幾嗓子或高聲念幾段《自強備忘錄》,以此壯膽篤誌。“吼”在他的內心裏,看齊於武林大俠的“嘯”,他覺得這是勇者的標配,琅琅有英雄情結,他想千方百計地提升自己的英雄氣概。

琅琅正要吼嘯,猛然看見栗挺之和葉小葉正雙雙走在前麵。琅琅的神情頓時黯然,看著小葉在前麵嫋嫋娜娜地走著,忽覺得苦追三年多,伊人還是鏡中花,水中月,是個虛幻的存在。

一路跟著栗挺之和葉小葉,落寞灑滿一路;看著兩人登上216路公交車,直至公交車消失在視線中,琅琅還在癡癡地望著。

又一輛216到站了,召喚著琅琅開赴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