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琅琅剛在學校小賣部的電視上看完自己和侯俊采寫的專題節目,回到宿舍不久,便接到了父母的電話。父親的聲音很興奮:“琅琅,我在電視上看到你名字了,很好……我仿佛站在了菜園裏,看到自己親手植種的第一顆菜芽兒破土而出了……”柯母接過話筒:“你妹月白,我和你爸說不聽道不理,望你能以哥哥身份,好好勸勸她,了卻父母的一樁心病……”
對此鬧心事頗感棘手的琅琅又陷入一籌莫展中:勸合不是,勸棄也不是。勸合吧,違了父母之命不說,自己也未必希望有個易招惹麻煩的同命妹夫;勸棄吧,又拂了妹妹的芳意,她現在愛得深切,也是欲罷不能,哥也不忍看她活生生受著熬煎。
妹妹呀,雖有父母棒打鴛鴦,可你們是情投意合的一對兒;哥哥可比你苦得多,哥哥這邊隻是燒火棍子一頭熱,整天拿熱臉去蹭人家冷屁股。
惆悵中,琅琅對可人兒又生發了難以遏抑的渴念,又有數日沒見著她了,哪怕握握她的手,也是莫大的慰藉。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想念一個人,而那人又非遠在天涯,它近在咫尺,你邁過十多級台階就可以走近她,可你永遠走不到她身邊,走不到她心裏去。
聽秋實大姐說心上人每日回來很晚,琅琅這天便有意徘徊在學校南門外。他沒心思吃飯,逡巡良久,隻覺肚子咕咕叫屈,便買了一隻烤地瓜權且充饑。地瓜很燙,他“吸溜”還沒吃上幾口,肚子急得夠嗆,遠遠就見小葉嫋嫋而來,如風推送的娉婷倩姿讓癡情兒幾欲癱軟,手不覺棄了冒著熱氣兒的地瓜,跟了上去。
“你,你……剛下班?”
“噢——是琅琅,你也才下班?——嗬嗬,我們現在也是上班一族了。”她與他相視會意一笑。
“回,回來這麽晚——現在,獨當一麵了?”
“哪到哪呢,台裏又上了一檔新節目,讓我試著主持!製片人說我海蠣味兒太重,這幾天正苦練普通話呢。”
“怎麽樣——感,感覺?”
“還是緊張,好幾次一上鏡,大腦一片空白,準備好的詞兒一個也想不起來。這兩天才剛找到了一點感覺。”
“是呀,慢慢就……”琅琅低著頭,大腦興奮迷亂,腳步機械前移,撞到了前麵一位小鳥依人偎在男友身上的女子身上。
“對,對不起。”琅琅歉意地賠著笑。
“這人沒長眼睛。”那女子咕噥道。
“我看到你采寫的環衛工人的專題報道了。真棒!當時,我是在台裏和栗挺之看的,栗挺之說,琅琅真不容易。”小葉語笑盈盈。
“春耕秋收,春華秋實,二十年寒窗終於小有收獲。今年春天我的家鄉東方屯農民播的種子,再過半個多月就要收成了,金燦燦的穗子,映照著他們臉上豐收的喜悅。我多麽希望,這世上的人努力播下的每顆種子,都能發出成功的芽來。”琅琅神色中悵惘並激奮共存,一氣說完,竟不相信自己今番和她說話會如此順溜。數日來與社會上各色人等打交道,雖語不成句頻仍,但閱人甚多,交談必行,也使他逐漸重拾了暢所欲言的自信。
小葉默然無語,低眉踽行。
“去那邊小亭坐一會兒,好嗎?”琅琅鼓足勇氣。
“嗯。”
日思夜想的可人兒就在眼皮底下,體香鼻息依稀可聞,隻須伸出單臂,便可將之擁攬入懷,好像得來全不費功夫,可這幾年,為使夙願得償自己上下求索已走完了好幾個二萬五千裏呢!
癡君子不敢有絲毫造次,隻正襟危坐著,拿貪婪的目光當手在那楚楚動人的麵龐上摩挲著,腦海中交相迭閃對照著嫣然桃花含羞和小葉梨花如瑩的容顏,湧動著“一親芳澤,死而無憾”的衝動。
“……羅馬,羅馬,羅馬……”琅琅又緊張了!
咱趁著琅琅還沒擠出“假日”的當兒,先得閑調個侃:如果聽者是農村人,指準就想到“騾馬”上了——騾馬是血脈相連一家親哪,地球人都知道,騾子是馬和驢合作弄出來的。
“你是要說‘羅馬不是一天建成’嗎?記得你《自強備忘錄》中好像有這句話。”小葉無限體己地柔聲替補道。
“不,不是。”
“哎呀,聽你說話像猜謎。”
“我,我是說《羅馬假日》……”琅琅攥起一把草,將那部世界經典影片連草一把抓,拔將出來。
“原來你是說《羅馬假日》呀。”小葉笑靨賽花,如陽光般綻放,這使其更顯得迷魅萬種,讓郎君魂飄魄**,醺醺欲醉。
“這片你看過了嗎?”
“看過,浪漫唯美,卻又讓人感傷入懷,像品著咖啡,甜意中夾雜著一絲苦澀。”小葉寥寥幾語點評,“你怎麽突然想起這部影片了?”
“那位男主人公是報社記者,我就——突然想起來了。”
“怎麽——剛當上記者幾天,該不是也夢想著意外邂逅一位公主了吧?”
“其實,我……我早就遇上了一位公主,在我眼裏,她比那位國王的公主還美麗,可她……對我……不是冷若冰霜,就是若即若離,我永遠都在走向她,可就是——走不近她。”琅琅幽幽道。
“你——又來了。”小葉輕聲,細如繡花針墜地。
“我……和那位記者可以同病相憐了,都終究逃不過品嚐天難遂人願的淒楚和苦澀。可人家比我幸運得多:他和公主兩情相悅;我呢,不過自作多情。我和記者最終雖都是夢斷成空,可人家作的是南柯一夢,那夢裏還曾有過繁華似錦;可東柯一夢,卻有些什麽呢:夢裏尋她千百度,驀然回眸,那人卻在,情天恨海斷腸處——”
小葉噗哧一笑:“酸溜溜的,真會恧貧嘴。”
一隻蚊子嗡嗡飛來,琅琅癡癡作呆,也不驅趕,任蚊子在其**的胳膊上叮了一口。他撫摸著胳膊上的紅點,喃喃自語:“我,我真希望這隻蚊子再叮你一下。”
“你好壞喲。”葉小葉嗔道。
“這樣你的血液裏就流淌著我的血液。我們的血就融合了。”癡人如囈語般地說,“蚊,蚊子似乎可以成為我的朋友。”
小葉笑而不語。
一陣風吹來,亭邊槐樹葉子簌簌而落,地上又平添些許泛黃的葉片。槐葉綠得晚而又落得早,槐花玲瓏嬌美,奈何花期極短,隻有半月左右,幾近凋零的槐花蔞軟失色,就像美人遲暮。
這時街頭傳來淒淒哀婉的《晚秋》——
在這個陪著楓葉飄零的晚秋
才知道你不是我一生的所有
驀然又回首
是牽強的笑容
那多少往事飄散在風中
……
看著你遠走
讓淚往心裏流
為了你已付出我所有
琅琅苦笑道:“這歌來得不早不晚,由不得我——不悲秋。”
小葉歎氣道:“‘人生一世間,忽若暮春草,時不可再得,何為自愁惱?’——人生既然如此短暫,又何必自添愁惱呢?”
“樹欲靜而風不止……我不是聖賢,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做不到。”琅琅聲音低鬱,“敢問葉大姑娘,信還要繼續寫下去嗎?”
“雖然我願意看,但我沒資格要你繼續去做或不去做一件事。”小葉淡淡地說。
“如果我沒記錯,大概是第七十八封了,還有三封,就到八十一封了,九九歸一,我何時能終成正果呢?”
也不管小葉作何答了,琅琅是要急於成正果的,這哥們當天深更半夜就赤膊上陣了。他撕下了正人君子的外衣,**上身,幸好下身還罩著標誌文明僅存的遮羞布,上了二樓,“咚咚咚”地敲響了小葉寢室的門。扣扉聲在萬籟俱寂中,猶如空穀回響,令睡夢中驚醒者頓起瘮意。
第二天,秋實大姐就來找琅琅興師問罪了。她在黃海日報實習。琅琅問“感覺怎麽樣”,秋實怫然:“感覺糟透了——看你穩當當一個人,怎麽會做那樣的事?真是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麵難知心。”
“我……做出什麽事了?”
“好漢可是敢作敢當啊。”
“我……怎麽啦”?琅琅如墜雲裏。
“還想狡辯?——你昨晚都幹了什麽?”
“我,我……”琅琅仍一頭霧水。
“你非得要我大聲說出來是不是?——你昨晚大半夜光著身子敲我們宿舍門是咋回事呢?——我和小葉四隻眼睛不會看錯吧?”
“啊……我……”秋實大姐的揭穿重如李元霸大錘子,把琅琅的腦袋砸成漿糊。
半晌,琅琅方緩過神來:“你們不會看錯吧?自從我被帶到公安處後,就再也沒有上去送過信了!”
看著琅琅淒然蒼白的麵容,秋實大姐想這癡情人雖做出荒唐之舉,但並未出格,得饒人處且饒人,遂語氣變軟道:“大半夜聽到敲門聲,真是驚人,小葉先下了床,往貓眼裏看,我見她臉色不對,就也下了床,一瞧,啊,怎麽是琅琅呢?怕你賴著不走,我們都沒答話。敲了一會兒,見沒人應,你果然就下樓了。唉,不知有沒有人看見你,也幸好我們宿舍就兩個人,要不,這事準傳得沸沸揚揚的——琅琅,你用情太深了。”
“大,大姐,這不是做夢吧?”
“你昨晚是不是喝酒了?”
“我,我昨晚絕對沒喝酒,隻啃了幾口烤地瓜。”
“你可能是思慮太重了。”
“這是不可能的,這是怎麽回事呢?哎呀——我是不是要得精神病了?”琅琅捧著腦袋,悲戚不堪,“她……她怎麽說?”
“她昨天晚上,一句話都沒說,早上起來,也什麽都沒說。”
“這是怎麽回事呢?”琅琅愴然道,此念數日來如影隨形,糾纏著他,讓癡人欲罷不能,痛苦不堪。
從秋實大姐言之鑿鑿且動了真怒來看,他半夜扣扉絕非子虛烏有,她也不可能誣陷他。難道是小葉為了讓自己痛斬情絲,合謀和秋實大姐編造的謊言?不可能,這太異想天開了,也不吻合秋實大姐坦**磊落的本性。可為何這事在自己的腦海裏未留下丁點的蛛絲馬跡?
琅琅乍地想起那次因腳傷到303醫院就診,搖頭瞪眼沒說出話,被醫生誤認為是腦神經出了問題。難道口吃確是因腦神經有恙所致,也因此出現幻覺而行荒唐之舉,自己全然不知?
琅琅決定再去303醫院。到了神經科,恰巧是上次為他看診的白大褂男士。
“還認得我嗎?”琅琅走上前。
白大褂綻開笑顏,啟著敢比大褂白的皓齒道:“噢,你是東北聯大的大學生吧,現在該畢業了吧?”
“明年畢業,我在黃海都市報做實習記,記者。”
“噢,做無冕之王了,失敬失敬。過去槍杆子裏出政權,現在記者的筆杆子比槍杆子還厲害呢。要多替老百姓呐喊,可也不要聽風便是雨——現在報紙上說醫生收紅包成風,我覺得就有些以偏概全了。我們這個部隊醫院對醫生收紅包三令五申,誰違紀了,一律降職降薪,基本已杜絕了這個問題。還有些記者大書特書醫患矛盾,這樣的報道多了,無助於問題的根本解決,極易加深舊有的矛盾,挑起新的矛盾——”
“我,我……在以後的工作中會注意改進的。”琅琅訥訥地。
“今天又哪兒不舒服?——該不是來采訪的吧?——我剛才說的話可是一家之言呢。”
“我……有難言之隱。”
“盡管說吧,為記者服務是我的榮幸。”
“說來難於啟齒——前幾日我的女同學找我控訴說我半夜光著身去敲她宿舍的門,可我一點沒記憶……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我現在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嗯,最近睡眠怎麽樣?”白大褂略微沉吟後問。
“挺好的,一挨枕頭就著,一覺到天亮。”
“夢多嗎?”
“經常做夢,老愛說夢話,同學笑話我說夢話特溜道,一點兒不結巴。”
“患過癲癇病嗎?”
“聽都沒聽說過。”
“小時候有過夢遊的經曆嗎?”
“噢,我明白了,難道我是夢遊?——記得小時候有一次,白天全家剝苞米,晚上爸爸起夜,見我在院裏閉著眼兒還在剝。爸爸納悶:明明看見兒子倒頭睡了呀。爸爸叫我,我也不答應,過了一會兒,我又回到炕上,繼續睡了。第二天早晨,爸爸問我這事,我說沒有呀,他也覺得奇怪。後來屯裏赤腳醫生說,‘這是夢,夢遊。”
“嗯,初步可以斷定,你這次十有八九又是夢遊了。夢遊症是一種睡眠障礙,發生率約為1%~6%,以兒童居多。夢遊症發作時大腦處於意識朦朧狀態,發作後當事人大多呈繼續入睡狀態,所以你渾然不知”,白大褂分析道。
“怎麽知道我是夢遊症呢?”
“心理學界對夢遊的定義主要有:在睡眠中有起床行走行為;清醒時,患者對夢遊中所發生的一切大都記不起;夢遊時對他人的叫醒基本上不作反應等;你小時候和目前的行為基本符合這幾點,所以推測你那天可能是發生了夢遊”,白大褂條分縷析。
“我怎麽會得夢遊症呢?”
“弗洛伊德認為夢遊是潛意識壓抑的情緒在適當時機宣泄的表現。在臨床中,我們常常也會發現夢遊患者,特別是成年人總有痛苦的經曆。”
“這,這……怎麽辦呢?”
“你也不必過於焦慮,雖然小時犯過幾次夢遊,但成年後你隻是偶然性的發作,不必大驚小怪,何況夢遊本身就是一種不治自愈的睡眠障礙。在以後的生活中,你隻需順其自然,不要過分緊張壓抑,要以樂觀豁達的生活態度處世,是不會再發作的。另外,還要做一些生活上的調適:晚間上床二小時前不要做過度的腦力勞動,不看劇烈的刺激性電影和書籍……”
“非常感謝……”琅琅備感鬆快釋然。
“不用客氣,隻想請你以後用好手中的那隻筆,它既可以妙筆生花,又可以天花亂墜……其實有許多問題是由於現行醫療體製不健全造成的……”白大褂說。
出了醫院門,琅琅頓覺如撥雲見日,豁然朗朗。想著該如何向小葉和秋實大姐解釋,心又有些沉沉。如實告知自己夜遊,又怕被貽笑大方,不如實告知,又難自圓半夜敲門之說。
琅琅尷尬含糊地向秋實大姐解釋了緣由,強調說,醫生已認定這是功能性而非器質性的暫時性睡眠障礙,不是一種病。
“其實我很相信你的人格。朝你發完火後,我也想過肯定事出有因,上次我確實言重了……”
“不……這……事擱誰身上,誰的臉也掛不住。”
“你為情所困,陷進去太深了……”
“小葉,那邊還請你代為解釋。她……這幾天好嗎?”
“我會從中斡旋的。她比以前回來得更晚,回來後除了對著鏡子朗讀,就是悶悶地想著心事——”
“琅琅……”秋實大姐欲語還休,“感情的事勉強不得,它需要兩廂情願……有時,放棄,可能意味著另外的獲得……”
“我也是欲罷不能啊。”琅琅悵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