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的年末,我從廣東回到上海,不久便害了一場很嚴重的斑疹傷寒,由十二月十二號進病院,住到第二年正月四號才退了院。退院後住在妻兒們住著的竇樂安路的一家一樓一底的弄堂房子裏,周圍住的都是日本人。

初出院的時候是連路也不能走的,耳朵也聾了。出院不幾天,算漸漸地恢複了轉來。在我寫出了那二十幾首詩——那些詩多是睡在**,或坐在一把藤椅上用鉛筆在抄本上寫出的——匯成了《恢複》(Reconvalescence)之後,從一月十五號起便開始在同一抄本上記起了日記來,沒間斷地記到二月廿三號止,因為廿四號我便離開了上海了。記日記的事情我是素無恒心的,忙的時候沒工夫記,閑的時候沒事情記,在那樣的病後記下了整整一個月以上的生活的記錄在我卻是很稀罕的事。

我現在把它們稍稍整理了一下再行謄錄了出來,有些不關緊要和不能發表的事情都刪去了。但我要明白地下一個注腳,這“不能發表”並不是因為發表了有妨害於我自己的名譽,實際上在目下的社會能夠在外部流傳的“名譽”倒不是怎樣好的事情。

日記中創造社出版部和同人們屢見,當時的出版部是在北四川路麥拿裏,幾位同人大抵是住在北四川路底附近的。

1933年9月24日記

正月十五,星期日。

今天清早把《恢複》謄寫完了。

天氣很和暖,午前曾晝寢一小時。

人很疲倦,午後把《恢複》校讀了一回。

三時頃仿吾來,將《恢複》交了他。

仿吾的膝關節炎發了,有意到日本去洗溫泉。

晚與和、博、佛在燈下看《Kodomo no Kagaku》(《小孩之科學》——日本出的兒童雜誌)。章魚的腳斷了一兩隻,並不介意,有時養料缺乏的時候,自己吃自己的腳。往往有沒有腳的章魚,腳失後可以再生,大概經過一年便可以複元。

文藝家在做社會人的經驗缺乏的時候,隻好寫自己的極狹隘的生活,這正和章魚吃腳相類。

正月十六,星期一,晴。

午前讀安德列夫的《黑麵具》——一位公爵開化裝跳舞會,由假麵的恐怖遂成瘋狂,讀了三分之一便丟了。假得太不近情理,說這也是傑作。

讀德哈林《康德的辯證法》,未及十頁。

安娜買回高的《資本論》二冊,讀《商品與價值》一章終。——內山對她說“很難懂,文學家何必搞這個”。我仍然是被人認為文學家的。

午後倦甚,看了些芭蕉《七部集》。有把中國的詩句為題的(《曠野集》野水詩題一六),這儼然是試帖詩的賦得體,但很自然。其中有詠“白片落梅浮澗水”句雲:

“水鳥のはした付たろ梅白し”。

回譯成中文是“水鳥的嘴上粘著的梅花瓣子雪白”,浮澗水的情景用水鳥粘嘴來形象化,覺得更加漂亮。這也和中國的以詩句為畫題的相似,有畫“春風歸趁馬蹄香”的,畫了幾隻蝴蝶環繞著在春草原上馳走著的馬蹄。

又有“暑月貧家何所有,客來惟贈北窗風”雲:

“涼めとて切りぬけにり北の窗”。(請納涼吧,北邊的壁頭上有個鑿通了的窗洞子。)

夜讀列寧《黨對於宗教的態度》一文,宗教在無產階級及農民中最占勢力,其原因即由於對於榨取者心懷恐怖,恐怖生神。反宗教運動應隸屬於階級鬥爭之下。

內山送**鍋來,晚餐後倦甚。仿吾來,《文化批判》已出版,並攜來《無畫的畫帖》舊譯稿。

跳讀《文化批判》,夜就寢時得詩一首:

戰取

朋友,你以為目前過於沉悶了嗎?

這是暴風雨快要來時的先兆。

朋友,你以為目前過於混沌了嗎?

這是新社會快要誕生的前宵。

陣痛已經漸漸地達到了**,

母體不能夠支持橫陳著了。

我們準備下了一杯鮮紅的喜酒,

但這並不是那萊茵河畔的葡萄。

我們準備下了一杯鮮紅的喜酒,

這是我們的血液充滿在心頭。

要釀出一片的腥風血雨在這夜間,

戰取那新生的太陽,新生的宇宙!

正月十七,星期二,晴。

讀唯物史觀公式:——

“人們在其生活底社會的生產沒入於種種既定的必然的不受意誌支配的關係裏麵,此種種關係即是生產關係,與物質的生產力之某一既定的發展階段相應。諸生產關係之總和構成社會之經濟的結構,這是真實的基礎,各種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層結構建築於其上,各種既定的社會的意識形態與之相應。物質的生活之生產方式是一般社會的、政治的,及精神的生活過程底前提。不是人們的意識規定自己的存在,反是自己的社會的存在規定人們的意識。社會之物質的生產力,到了某一階段,和向來在其中活動著的既成的生產諸關係,以法律上的表現而言,即私產諸關係,陷於矛盾。此等關係由生產力之發展形式變而為生產力之桎梏。於是便有一個社會革命的時期到來。隨著經濟的基礎之變革,所有全部的龐大的上層建築或早或遲地一同崩潰?……”(譯至此中輟。)

正月十八,星期三,晴。

雜讀《資本論》。

仿吾來,《創造》九號出版,《一隻手》自讀一遍,也還無甚破綻。

“China and die Tische fingen zu tanzen an.”(China與桌子開始跳舞)。——China,福田德三譯作“支那”,高素之和河上肇的《資本論》譯本都譯作“陶器”。同仿吾討論此語,德文“China”無陶器意,又“Tische”之前有冠詞“Die”,而“‘China”之前無冠詞,恐怕仍宜譯作“支那”。

此語在《資本論》中其全文為

“Man erinnert sich, dass China and die Tische zu tanzen anfingen, als alle uebrige Welt still zu stehen——um die an dern zu ermuntern”——腳注二五。

(人們記得,在一切其餘的世界都靜止著的時候,支那和桌子跳舞了起來,去鼓舞別人。)

Dass以下疑是引用語,但不知語出何人。

文藝作品中不革命的勉強可以容恕。

反革命的斷不能容恕。

反革命的文藝裏麵不能說沒有佳作,就和反革命的人物裏麵不能說沒有美人。

但那種美人於你何益?

你不要中了美人計!

文藝的所謂永遠性就是一些不革命的或者反革命的作品所投射出的幻影。

“天才的小說作品,如其政治主張與我們相反,我們隻好揮淚而抹殺之;如尚不至相反,隻是冷淡或者無關心,我們還可以容恕。”盧那察爾斯基說。

把《天才病治療》草完,改題為《桌子的跳舞》。

正月十九,星期四,晴。

補寫《桌子的跳舞》。

今日異常倦怠,實在太沒有事做,書也不想看。隻想《浮士德》、《前茅》、《恢複》早出版。

中午將近時,民治來,交來豪兄答函,聞有新第三派出現(閩贛皖湘四省聯盟),以保境安民為號召,對南京方麵是一打擊。又雲擇生已回,在香港,與P輩組織第三黨。

民治去後仍然倦怠,讀托勒爾的《Masse Mensch》(《人民大眾》),毫無意趣。前五六年對於托勒爾之心醉神馳,對於表現派之盲目的禮讚,回想起來,真是覺得幼稚。

午後蔡大姐來,打扮得像一位女工。她說,病中有好多同誌都想來看我,因醫生拒絕會麵,所以都沒來。——是誰引路來的?——安琳呢。——安琳為甚不同來呢?——她說:“她怕使你難處。”……

蔡大姐坐不一會又走了。

冰山浮在海中,十分之八在水裏。

嗚呼太雷,果死於難。十二月十一日至十三日三日政權,對河南防禦失利,Y被開除。

臨睡前讀斯大林的《中國革命的現階段》,已經十二點過了,右眼澀得難耐。

正月二十,星期五,晴。

無為。民治與叔薰來。叔戴夫人病,無醫藥費,囑創造社在我的版稅項下**了五十元。

螳螂**後,雌吃雄。

午後仿吾來,將《桌子的跳舞》交了給他。《戰取》被遺失,又繕寫一遍。同用晚餐而去。談“文學的永遠性”,無結果。

——文學家為什麽總是一個蒼白色的麵孔,總是所謂蒲柳之資呢?

——那是一種奇怪的病人呢。或者也可以說是吃人肉的人種,不過他們總是自己吃自己罷了。就因為這樣,所以文學家的酸性總比別人強。肉食獸的尿的酸性通例是強於草食獸的。人到病時不能進飲食,專靠著消費自己的身體,在那時是成為純粹的肉食獸,尿的酸性一時要加強的。

正月二十一,星期六,雨。

午前讀秋白譯的哥列夫的《無產階級的哲學》中《藝術與唯物史觀》一章。

倦怠,怎麽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午後曾晝寢一二小時,起來仍不舒服,東鱗西爪地看了些舊雜誌和各種書籍,但總得不到滿足。

夜來頭感隱痛,在左前方四分之一隅。

怕是神經衰弱,因為完全沒有運動。實際上是已經兩個月,沒有在外麵散過步了。

正月二十二,星期日(舊除夕),雨。

上午讀獨步的《號外》、《春之鳥》、《窮死》三篇,確有詩才。《號外》與《窮死》尤有社會主義的傾向。可惜此人早死,在日本文學界的確是一個損失。

讀芥川(龍之介)的《沼》與《秋》(在一本舊的《改造》雜誌上),故意要製造出一種神秘的世界,令人不快,與讀《黑麵具》時的感覺同樣。

托勒爾的《人民大眾》是以群眾與人類對立,而作者站在人類方麵說法,人道主義的畸形的胎兒!

中午伯奇送年貨來,並送來《到宜興去》的稿子。今日頭已不痛,但仍沉悶。午後校讀《到宜興去》,失悔當時沒有寫完。

傍晚時仿吾來,把《到宜興去》交給了他。

正月二十三,星期一(元旦),雨。

晨起頗晏,仍無為。

傍午時分將《水平線下》編好。

午後仿吾來,時正晝寢。有朱某者譯《漪溟湖》,完全脫胎自《茵夢湖》,還在序文中吹毛求疵地任意指摘,嘲罵。這種人太沒道德,出版家的無聊也可慨歎。

晚上很不舒服,神經性的怒氣把腦袋充滿了。

一個對話

A 文學家為什麽總帶著一個蒼白色的麵孔呢?

B 那是一種奇怪的病人呢。

A 什麽病?

B 怕或者可以說是吃人肉的人種。

A 唉!

B 文學家時常是自己吃自己的,就和章魚一樣自己吃自己的腳。

A 那我可懂得了,同時我還解決了一個問題,便是文學家為什麽總帶些酸性。

B 哼哼,肉食動物的尿啦。

A 對啦,文學家是等於貓子的尿。

正月二十四,星湖二,曇。

兩顆煤炭

兵工廠的外邊丟了的炭渣裏麵,有兩顆漏網的煤炭。它們在那兒對話。

甲 啊,我真快活,我現在又跑到這開曠的空氣裏來了。

乙 哎唷,有什麽快活喲!我們在地底被壓了幾千萬年,沒有壓成金剛石。我隻想早投在那烈火裏去化成灰啦!

甲 你變成了金剛石又會怎樣呢?

乙 怎樣?多麽好啦,我要是變成了金剛石,一切的貴婦人都會要愛我,不怕就是女王,或者王姬,都要把我看來比她們自己的生命還要貴重。我不知會接近怎樣的芳澤,會住著怎樣的華堂;哪會在這樣的地方待著,隻等待哪兒的乞丐來把我們撿起送葬了呢?

甲 你這種想法我是從沒有想過。我雖然曉得金剛石是我們的同族,但我從沒曾羨慕過它們。它們隻是依附著權門豪貴,我倒是滿不高興的。它們沒把貧窮人看在眼裏,它們完全是有錢人的玩具……(稿至此中輟。)

正月二十五,星期三,傍晚時夕陽出。

本日完全無為。

晨早下痢,早飯未用,算隻一次也就恢複了。

晚入浴一次。

正月二十六,星期四,快晴。

太陽曬在北窗外人家的紅瓦上呈出喜悅的顏色。安娜早出,因新年停了市三天,今天開市,她又趕著去采辦家中的日用品去了。

讀《資本論》。

午後仿吾來,坐至夜。無甚重要的談話。促他將《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編好。共夜食,用正宗酒。將終食時,王獨昏來,甚慌張不定。談及C某要找他去當藝術大學(?)的委員,他頗得意,不知C某滑頭,乃在利用創造社而已。獨昏的虛榮心真比女人還要厲害。

食後仿吾大有醉意,繼偕家人同出,隻餘獨留。——剛寫至此,安娜偕兒輩歸,買回《哲學的貧困》、《小孩科學》及其他。

夜同兒輩讀《小孩科學》。安娜複外出,未言去向,夜境漸深,將兒輩服侍睡了,聞鄰近犬吠聲甚烈。心頗不寧。至十二時頃,安娜始歸自鄰舍犬醫家。

正月二十六,星期五,雨終日。

午前幾晝寢半日。本日安娜原與仿吾約,午後遊法國公園,但不幸雨竟日。昨天天氣真好,全如初夏一般,在室中未燒火盆,隻禦夾衣。今天則悶人殊甚。

讀《資本論》(一卷七篇《資本之堆積過程》),擬於今日將第一卷讀完,終未辦到,然所餘已無幾。

《浮士德》仍無消息來,我想二月一日斷然不能出版,辦事真不起勁。

夜飯時牛乳倒了一火盆,臭得難耐,佛兒的惡作劇。

正月二十八,星期六(初六),

上半日頗晴,下午半日陰。

晨起頗遲。午前教了和與博幾道算學。

午後仿吾來,安娜本與相約往江灣看賽馬,但因天氣不好又中止了。看了方某給仿吾的信,十分不愉快。這些小子真是反掌炎涼。

獨昏終竟想上C某的當,這家夥的委員癖真是不可救藥。

“人怕出名豬怕肥”,其此人之謂耶?

仿吾說,《浮士德》已全部印好,今晚可送來,但仍杏如黃鶴。《恢複》在二月十日前無希望。

想改編《女神》和《星空》,作一自我清算。

晚入浴時博兒右膊觸著煙囪,受了火傷,以安娜所用的雪花膏為之敷治。此兒性質大不如小時,甚可擔心。安娜的歇斯底理也太厲害了,動輒便是打罵,殊令人不快。

春風吹入了我們的故鄉,

姑娘呀,跳舞吧,姑娘。

我們向碧桃花下遊行,

浴沐著那親藹的陽光。

你的影兒和我的影兒倆,

合抱在如茵的春草場上。

春風吹入了我們的草場,

姑娘呀,擁抱吧,姑娘。

小鳥兒們在樹上癲狂,

蝴蝶兒們在草上成雙。

空氣這般地芬溫軟洋,

含孕著醇酒般的芳香。

春風吹入了我們的心房,

姑娘呀,陶醉吧,姑娘。

五月二十九,星期日,陰。

終日煩悶,午後讀完《資本論》第一卷。

晚飯後仿吾把《浮士德》的校樣拿了來,校對至一時過始就寢。誤植太多。

魏特林(Weitling)與蒲魯東(Proudhon)均工人出身,但均逃入了小資產階級的陣營。馬克思和恩格斯並非工人出身,卻成了無產階級的偉大的導師。誰說無產政黨不要知識階級?誰說非工人不能做無產階級的文藝?

中國的現勢很像一八四八年的歐洲。

法蘭西二月革命影響及於全歐,但德、奧、比、法均相繼失敗,白色恐怖彌漫,馬、思都隻得向海外亡命。

正月三十,星期一,晴。

晨十時頃仿吾來,《浮士德》正誤表已製好,約於今晚赴市中晚餐。

中午時分民治來,拿來了幾本《布爾雪維克》,吃了中飯又走了。他說團體裏麵經濟短絀。

午後無所事事,隻為安娜理了幾團亂絲和舊絨線,安娜為四女淑子打袖口,製毛頸巾。

五時頃仿吾來,至晚大家裝束好了同赴美麗川菜館,兩個人喝了紹興酒三斤。是病後第一次出街,滿街的燈火都感覺著親熱。

食後赴永安、先施,安娜買了些東西。

回家後同仿吾赴創造社,見《貢獻》、《語絲》諸雜誌,反動空氣彌漫,令人難耐。

正月三十一,星期二,晴。

午前仿吾來,送來《洪水》二冊,校正《盲腸炎》。

昨夜食過多,下痢,不舒服。晨食粥一碗,中午未進食。

午後伯奇來,無甚要事。

夜下痢平複,仿吾又送來《女神》和《星空》各一冊。校讀《女神》。

天氣甚冷。連日窗上都結冰花,樓頭殘雪猶未消盡。

二月一日,星期三,晴。

是日《浮士德》出版,裝璜尚可觀。

博兒臉色蒼白,食欲不進。安娜攜至石井醫師處診察,雲是肋膜炎,殊可憂慮。

晚仿吾來同用晚飯,安娜為祝《浮士德》出版,特購“壽司”(日本製的冷飯團)一大盤,兒輩皆大歡喜。

伯奇亦來,言獨昏終竟做了野雞大學的野雞委員。這是他個人的事,隻要不用創造社名義,我並不反對。

二月二日,星期四,晴。

昨夜遇盜,將樓下鐵箱裏放著的皮外套和皮靴偷去了。因為廚房沒有關嚴,還有幾件舊東西丟在了廚房裏,沒有拿去。皮外套本是去年年底縫來預備往蘇聯去的,一次也未曾用過。蘇聯未能去成,連準備下的行裝都又被人偷去了,安娜很憤恨。但那是黑色的羊皮做著裏子的,隻值得一百來塊錢,拿去了倒也好,縱橫不會有穿的機會。

編《沫若詩集》目次,尚未十分就緒。

中午時分石井醫院送來醫費清單,竟在四〇〇元以上,安娜出自意外,我也出自意外。我想到從前學藝大學還欠著我兩三個月的薪水沒有發,可有三四百塊錢,我叫安娜同仿吾去找王宏實(舊學藝大學的校長),去收討那一筆錢來清付。安娜說:“今天是最不愉快的一天。”

晚赴內山,贈以《浮士德》一冊,安娜同行。赴創造社,取來《浮士德》三冊。

安娜歸時買得《改造》二月號一卷,有意大利的小說家G·黛麗達的一篇小說《狐》。此人係今年得諾貝爾獎金者。印象的自然描寫,暗示的事件推進,頗可注目。是一位寫實派加技巧家,無甚新意,小資產階級的文藝。

羅伯特·休士作《華盛頓傳》,稱華盛頓為一流氓無賴,牛皮大王,賭博大王,好色大王。這或者近於事實,中國曆史上所謂創業的帝王多是這樣的人物,一被偶像化了便神聖了起來。偶像的本質原來是泥塑木雕的。

二月三日,星期五,晴。

午前丘某來,示我以擇生所做的政治宣言,意欲托我付印。我看了一遍仍然交還了他。擇生自從武漢遁走以後,在莫斯科和柏林兩地住了半年,一個腦筋仍然未改舊態。

《沫若詩集》第一種本日編成,計劇四篇,詩百首以上。編成時已夜深,安娜看電影歸。

內山送來葡萄酒兩瓶,祝《浮士德》之出版。

二月四日,星期六,晴。

早餐後由安娜作向導赴心南處,贈以《浮士德》一冊,蒙以《小說月報》的特刊《中國文學研究》一冊見贈。

本擬再到仿吾處去,自心南寓所出後,安娜已不知去向;因不識仿吾住址,故改往創造社。幾位負責人,直至吃中飯,一個人都不在。

編好了《水平線下》。

安娜為生活費與仿吾口角。安娜要創造社每月付一百五十元,仿吾說隻能出一百。我說隻要生活過得下去,一百也就夠了,不要把社抽空了。安娜說,社裏做事的人白做事,吃飯的人白吃飯。歸家後為此事半日不愉快。

夜草《水平線下》序,拿到社裏去,仍然一個人都沒有。拿了一本《文藝戰線》回來,空空如也,沒有東西。

下午跳讀了些《中國文學研究》,也真是狗吃牛屎圖多。資本家的印刷事業就是這個樣子。可惜了印刷工人的勞力,可惜了有用的紙張,可惜了讀者的精神。編的人也真是罪過,罪過!

二月五日,星期日,陰晦,雨。

晨起異常不愉快,神經性的抑鬱。

赴社編改《文藝論集》和《譯詩集》。中午時分回家吃午飯。飯後再赴社。《譯詩集》成。

理發一次。

晚李初梨來,邀往談話。他們幾個人住在我的寓所後不遠,有壁爐燒著熊熊的炭火,比起我的寓所來,自然是更舒服,也難怪老婆要說閑話了。

在壁爐前為他們談說南昌“八一”革命。仿吾、伯奇、彭康、朱盤、乃超均在。獨昏未見,聽說應了C某的邀約去開會去了。奇妙的是大家都讚成獨昏就聘,以為可以利用這個機會來占領一個機關。我覺得有點好笑,不過也好,所謂“娛情聊勝無”也。

二月六日,星期一,雨。

早餐後赴社,安娜為打絨線事,與社中兩位姑娘衝突,一位姓嚴的姑娘今日出社。本來社裏的同人都是些文學的青年男女,是浪漫性成的人,安娜凡事要去幹涉,言語不同,意見又不能疏通,結果是弄得來鑿枘不相容。

在社中校《文藝論集》,校《前茅》,這個集子並不高妙。

社中的社會科學研究會,今天是伯奇輪講,講的是列寧的《馬克思的價值論》。我也列席旁聽了一會。和兒來說家裏有客,便告辭了。

回家看時,來的是冠傑和董琴,他們否認擇生回港說。

冠傑說:“石達開有兩句詩:‘身價敢雲空冀北,文章昔已遍江東’,宗兄足以當之。”

我自己很慚愧,並不敢承當這樣誇大的讚獎,不過這兩句話從石達開的口中說出,足見是有點驕傲。

午後醫科的同學桂毓泰來訪,有費鴻年和他的日本夫人同來。桂的日本夫人花子病死在日本,他把她埋葬了才同費君夫婦回來的。乘的是往香港的船,今晚在滬停泊,他們特別登岸來訪問我們。

不久仿吾也來了,同在我家吃晚飯。

費夫人在此留宿。

夜校《文藝論集》,畢。

二月七日,星期二,雪。

昨夜與和兒同宿於亭子間中。晨餐後安娜與費夫人同出。

讀托爾斯太的《黑暗之力》第一幕。

安娜在中午時曾回家一次,複出,費等今日午後三時即將解纜赴廣東也。安娜回家時已是午後五時。

二月八日,星期三,晴。

讀《查拉圖斯屈拉》舊譯,有好些地方連自己也不甚明了。著想和措辭的確有很巧妙的地方,但是尼采的思想根本是資本主義的產兒,他的所謂超人哲學結局是誇大了的個人主義,啤酒肚子。

有力無用處,實在是悶人。

傍晚曾赴社一行。與伯奇、獨昏兩人談到達夫,聽說他在《日記九種》中罵我是官僚,罵我墮落;我禁不住發出苦笑。我自然是樂於禮讚:我們達夫先生是頂有情操、頂有革命性的人物啦。獨昏又說他在未退出創造社以前,便在對人如何如何地短我。我不知道有什麽事情虧負了他。

午前斯嘯平來,贈以《浮士德》一冊。

二月九日,星期四。

讀高爾基的《夜店》,覺得並不怎樣的傑出,經驗豐富,說話的資料是源源而來的。巡禮路加的找尋“正義的國士”一段插話,未免過於造作。

《黑暗之力》讀完了,也沒有怎麽大的逼人的力。尼奇德的懺悔隻是精神病的發作,阿金牟的宗教味隻覺得愚鈍,並不足以感動人,使尼奇德犯罪的根本原因是財產,是一切的私產關係。不然他不會棄瑪林那,不會愛阿尼霞,不會殺克裏那的嬰兒了。

下午仿吾來,與安娜同出購物。晚歸飲葡萄酒。談《創造月刊》事,我主張把水準放低,作為作育青年的基本刊物,仿吾很讚成。

定十一號走,心裏湧出無限的煩惱。又要登上飄流的路,怎麽也覺得不安。這一家六口真是夠我拖纏。安娜很平淡,在她又不同,是回她自己的母國。她的太平淡,反增加了我的反抗性的懊惱,腦子沉悶得難耐。

豪兄不來,一時也不能動身。恐怕十一號不一定能夠走成。仿吾說,明早去會梓年,請他去告訴豪,因為他聽嘯平說,民治已經搬了家。

二月十日,星期五,晴。

豪和民治來,同吃中飯。

仿吾亦來,約了初梨等來談話。

晚伯奇來,留仿吾與伯奇在家吃晚酒,頗有醉意。決延期乘十八號的“坎拿大皇後”。

二月十一日,星期六,晴。

上午王獨昏來,談及鄧南遮的劇本《角孔達》,一位有妻室的雕刻家和女模特兒的角孔達發生戀愛,由這個三角關係,發生了種種的葛藤。主題是:藝術與家庭——自由與責任——希伯來精神與異教精神。

我新得著一個主題:——革命與家庭。

鹽酸寮山中的生活是絕好的劇景,安琳喲,我是永遠不能忘記你的。

午後民治與繼修同來,談及刊行周刊事。我拉他們去訪仿吾,未遇;到出版部,亦未遇。

留出版部,看了一篇《魯迅論》(見《小說月報》),說不出所以然地隻是亂捧。

在出版部用晚飯。

二月十二,星期日,晴。

今日一日苦悶得難耐,神經性的發作。

究竟往東京呢?還是往長崎?

這樣一個無聊的問題苦了我一天,為什麽一定要走?

兒女們一定要受日本式的教育才行嗎?

到日本去靠著什麽生活?

根本是錢作怪。錢把一切都破壞了。

頭痛。

午後往出版部,讀了彭康的《評人生觀之論戰》,甚精彩,這是早就應該有的文章。回視胡適輩的無聊淺薄,真是相去天淵。讀了巴比塞的《告反軍國主義的青年》(均《文化批判》二期稿)。

與博、佛二子同在部中吃晚飯。

二月十三,星期一,晴。

午前赴部,與仿吾諸人談半日。

中飯後看電影《澎湃城的末日》。彭康同坐。後起之秀。

二月十四,星期二,晴。

繼修、民治複來,為周刊事。未幾仿吾、伯奇亦同來。周刊決定出,我提議定名為《流沙》。這不單是包含沙漠的意義,汕頭附近有這樣一個地名,在我們是很可警惕的一個地方。繼修任部交際主任。

晚,仿吾、獨昏邀往都益處晚餐。

二月十五,星期三,晴。

讀日本雜誌《新潮》二月號,無所得。

回讀正月號,有藤森成吉的《鈴之感謝》,是寫一位奸商辦交易所的自白,頗能盡暴露的能事。但這小說用的自白體,殊覺不很妥當,應該用第三人稱來客觀地描寫而加以批判。

嘯平來,說《浮士德》難懂,他喜歡《我的心兒不寧》的那首詩。那首詩便是我自己也很喜歡,那是完全從新全譯了的,沒有安琳絕對譯不出那首詩來。那雖是譯詩,完全是自己的情緒借了件歌德的衣裳。

(1)酒家女(2)黨紅會(3)三月初二(4)未完成的戀愛(5)新的五月歌(6)安琳(7)病了的百合花

二月十六,星期四。

無為,讀德哈林的《康德的辯證法》。康德的永遠和平是求資產階級的安定的說法,他承認“財富的大平等”,有了個人的財富,如何平等乎?

午前嘯平來,言民治及其他諸人在都益處等候,要為我祖餞。未幾仿吾亦來,我把仿吾拉了去,安娜也同去。

在座的是民治夫婦、繼修夫婦、叔薰夫婦、公冕、嘯乎、安琳。安琳比從前消瘦了,臉色也很蒼白,和我應對,極其拘束。

她假如和我是全無情愫,那我們今天的歡聚必定會更自然而愉快。

戀愛,並不是專愛對方,是要對方專愛自己。這專愛專靠精神上的表現是不充分的。

十八號不能動身,改乘廿四號的盧山丸。家眷於同日乘上海丸。

晚七時頃歸。赴心南家,談至夜半,所談者為與商務印書館相約賣稿為生也。他勸我一人往日本,把家眷留在上海。這個談何容易,一人去與一家去生活費相差不遠,分成兩處生活便會需要兩倍費用。並且沒有家眷,我何必往日本乎?……

十一時過始由心南家回寓,與安娜談往事。安娜很感謝心南,她說在我來回滬之前,除創造社外,舊朋友們中來關照過他們母子五人的就隻有心南。

安娜問安琳和我的關係,我把大概的情形告訴了她。

安琳是蕪湖人,在廣東大學的時候,她在預科念書,雖然時常見麵,但沒有交往。去年十月她由廣東到武漢,在政治部裏擔任過工作,不久我便到南昌去了。今年南昌的“八一”革命以後,由南昌到汕頭的途中我們始終同路。我在路上患了赤痢,她很關心我,每到一處城市她便要替我找醫藥。在汕頭失敗以後,流沙的一戰在夜間又和主要部隊隔離了,隻有她始終是跟著我。和著幾位有病的同誌在鹽酸寮山中躲了幾天,後來走到了一個海口是一個小規模的產鹽的市鎮,叫著神泉。從那兒搭著小船到香港,又從由香港回到了上海來。

——你愛她嗎?安娜問我。

——自然是愛的,我們是同誌,又同過患難來。

——既是愛,為甚麽不結婚呢?

——唯其愛才不結婚。

——是我阻礙著你們罷了。安娜自語般地說。——假如沒有這許多兒女,——她停了一會又指著日本式的草席上睡著的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自語般地說下去,——我是隨時可以讓你自由的。……

我沒有再說話。已經二時過了,心境隨著夜境深沉下去,很有點感觸。

二月十七,星期五,晴。

今晨起甚遲。午前半日無為,午後往出版部,雜讀了一些書籍,無甚銘感。

晚上陳抱一的日本夫人來,並無要事。

晚飯煮蠔油豆腐很可口。到過一次廣東,知道了蠔油的美味。廣東的蠔油拌麵,真是再好也沒有。

二月十八,星期六,晴。

擬做《我的著作生活的回顧》。

一 詩的修養時代

唐詩——王維、孟浩然、柳宗元、李白、杜甫、韓退之

(不喜歡)、白居易。

《水滸傳》、《西遊記》、《石頭記》、《三國演義》都不曾讀完,讀完且至兩遍的隻一部《儒林外史》。喜歡《西廂》。喜歡林紓譯的小說。

二 詩的覺醒期

泰戈兒、海涅。

三 詩的爆發

惠特曼、雪萊。

四 向戲劇的發展

歌德、瓦格訥。

五 向小說的發展

福樓拜、屠格涅甫、斐理普、柔爾·魯納爾。

六 思想的轉換

追想出以前做過的舊詩(此處寫出了舊詩二十餘首,現刻選錄幾首在下麵):

天寒苦晷短,讀書未肯輟。

簷冰滴有聲,中心轉淒絕。

開門見新月,照耀庭前雪。(這是一九一三年在未到日本以前在北京做的。)

月下剖瓜仁,口中送我餐。

自從別離後,怕見月團。(這是一九一五年在日本岡山做的。)

紅甘蔗,蔗甘紅,

水萬重兮山萬重。

憶昔醉蒙矓,

旅邸淒涼一枕空。

卿來端的似飛鴻,

乳我蔗汁口之中,生意始融融。

那夕起頭從,才將命脈兩相通。

難忘枕畔語從容:從今愛我比前濃。

紅甘蔗,蔗甘紅,水萬重兮山萬重。(與前詩約略同時,題名為《蔗紅詞》。)

清晨入栗林,紫雲插晴昊。

攀援及其腰,鬆風清我腦。

放觀天地間,旭日方果果。

海光**東南,遍野生春草。

不登泰山高,不知天下小。

梯米太倉中,蠻觸爭未了。

長嘯一聲遙,狂歌入雲杪。(這是一九一六年的春假,同成仿吾遊日本四國的栗林園做的。紫雲是園內的一座山名。)

二月十九,星期一。

仍追憶舊詩,所擬題未著手。

伯奇來,送來《前茅》及《文化批判》二期。《前茅》並不高妙,隻有點曆史的意義。

晚作《留聲機器的回音》,答初梨,隻成一節。仿吾來,留飲葡萄酒。

近來外邊檢查甚嚴,又破獲了機關三處。

獨昏來,為古有成譯稿事與仿吾大鬧。原因是在廣大時,有成曾經反對過獨昏。有成譯了一部美國奧尼爾的戲劇,交給仿吾,仿吾已允為出版。因此遂惹王不快,大起爭端。其實因為私怨而拒絕別人的譯稿,獨昏這種態度是很不對的。他近來出了名,忘記了他從前有稿無處發表,四處亂投的苦況了。我居中調解,叫把原稿詳細經過一次審查。

仿吾真難處,介乎兩種意識形態的鬥爭之間。

二月二十,星期一。

寫《留聲機器的回音》。往出版部取來《文藝論集》、《瑪麗瑪麗》等書作參考。

繼修與嘯平來,為小紅被事安娜與我大鬧。小紅被是孫炳文的夫人送給淑子的,淑子大了不能再用,安娜目前說好送給民治的孩子用,我已經向民治說了。嘯平來,我便叫她拿出來給民治拿去,而她又不肯,說要留來做紀念。真是令人難乎為情。

午後半日不愉快,至晚始將《回音》寫完,一八頁。

二月二十一,星期二。

晨往仿吾處,不在。赴獨昏處,示以《回音》,彼甚愉快,要我交給他在月刊上發表。

我說,要等仿吾看了再說,最好是在《文化批判》上發表,不然同社的人會儼然對立了。

獨昏說:“你的文章總有趣味,要點總總總總提得著。”他說這個“提”字費了很大的力,在說出之前先把兩手握成了拳頭來向上捧了幾下。

——我自己總不行,我時常讀你的《革命與文學》和《文學家的覺悟》,光慈還笑我,後一篇的力量真不小。

與獨昏在麵館裏吃炒麵。

午後仿吾來,把《回音》交給了他。

二月二十二,星期三。

晚在初梨處談話,獨昏不在。

仿吾在我家晚餐,用**鍋,葡萄酒。

讀了一篇徐祖正的《拜倫的精神》,所告訴我們的未知的事件隻是拜倫赴希臘後,一次午熱,入海行浴,竟得骨痛病以至於死。

此病在作者未探究其根源,我想一般為拜倫作傳的人恐怕也沒有人去探究過。據我看來,那明明是梅毒第三期的骨痛,拜倫是一位梅毒患者無疑。

有人說我像拜倫,其實我平生沒有受過拜倫的影響。我可以說沒有讀過他的詩。

二月二十三,星期四。

船票都已經買定了,決定明天走了,心裏異常的不安。到日本去,安娜說可以得到自由,我是感覺著好像去進監獄。縱橫好,在現在那還有自由的土地呢?

晚間伯奇來,說由民治送來的消息,我的寓所已由衛戍司令部探悉,明早要來拿人。

臨時和仿吾、獨昏兩人同出,先吃麵,往獨昏處。後仿吾、伯奇均來,在新雅茶樓會食,至十二時過。

是夜與仿吾同宿日本人開的八代旅館,是內山替我們訂下的房間。

(日記至此中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