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的十月,大約是在下旬吧,我經過了“由廣東到廣東”的北伐戰役之後,從香港回到了上海。但已經是被通緝的一名亡命之徒了。

那時候創造社還存在,出版部設在北四川路的麥拿裏。成仿吾、鄭伯奇、王獨清、穆木天,都已經從廣州回到了上海。安娜帶著四個孩子賃居在竇樂安路的一棟小弄堂房子裏,周圍住的大都是日本的居留民,我也就暫時潛伏在這兒。

上海是不能久呆的,甚至中國也是不能久呆的。往哪兒走呢?

那時最初的計劃是到蘇聯,而且決定全家都去。

在行期未定之前,我不甘寂寞地也寫過一些文章,是用麥克昂的變名發表的。當時的英國宰相是工黨的麥克唐納(Mac Donald),我這個變名有人以為是摹仿他,想和他攀為兄弟,其實我的用意倒別有所在。我這“麥克”是英文maker(作者)的音譯,“昂”者我也,所以麥克昂就是“作者是我”的意思。

但也有用我的本名發表的文字,最值得記述的應該是《浮士德》第一部的譯文的整理了。

我開始翻譯歌德的《浮士德》,是五四運動那一年,也就是一九一九年的秋間。我翻譯了浮士德老博士在中世紀的書齋中,苦訴著學枷智梏的束縛的那一場獨白。少年歌德的狂飆時代的心境,正適合於五四前後的一般知識青年的心境,我的譯文在當年的雙十節上海《時事新報》的增刊上發表過,便引起了很大的共鳴。因此我便受到了共學社的勸誘,要我把全部譯出。我在第二年的暑間,隻把第一部譯出了。艱澀的第二部我沒有工夫譯,而且也不想譯,出版便成了問題。第一部的譯稿帶在身邊,一直延擱了十年,中間還經過一次鼠災,老鼠在原稿上砌窩,把前半最難譯的一部分幾乎全糟蹋了。

潛伏在竇樂安路的一座亭子間裏,算得到了充分的整理的時間,我把損失了的補譯起來,把殘存的舊稿,也徹底潤色了一遍,僅僅費了十天工夫,便把這項工作完成了。這在我當時是一件很愉快的事。譯文相當滿意,而且把十年中的經驗和心境合孕在裏麵,使譯文成長了起來。可見延擱的十年,也並不是空費。浮士德作了複活節的春遊,由原野回到書齋之後,所唱出的這幾句:

嗟我小齋中,燈火今複燃,

胸底生光明,深心知內觀。

花開希望蕊,理智複能言;

景慕生之川,景慕生之源。

完全是我當時從戰場的馳騁中回到小房間裏的如實的心境;生活雖然受著限製,希望是非常蔥蘢的。我有著這樣的自信,我在這句譯文中所含孕的感情,比歌德寫下它們時是還要豐富些的。

整理完畢,立即交給創造社付排,在這次是沒有受著絲毫的阻礙了。

自然我也過問過創造社本身的業務。

創造社成立出版部,是在一九二六年的四月一日,是由五元一股的青年股東們湊合起來的。(前一向章靳以先生曾經告訴我,他也是當年的一位小股東。)成立雖然僅僅一年半光景,因受青年們的愛護,業務的發展蒸蒸日上。而出版部本身,差不多就是一個文學俱樂部,每頓開飯,連主帶客常常是兩大圓桌。但這盛況並不是春和景明的繁花,而是在暴風雨激**中的海燕。因為我個人的政治關係,在孫傳芳統治江蘇的時代,它已經幾乎遭了封閉;在孫傳芳被打倒之後,它是更加危殆了。

我是愛護創造社的,尤其愛護創造社在青年中所發生的影響,因此我想一麵加強它,一麵也要為它做些掩護的工作。怎樣去加強它呢?我在人事上發動了李一氓和陽翰笙來參加,同時又通過鄭伯奇和蔣光慈的活動,請求過魯迅來合作。魯迅在那時也由廣州回到上海來了,對於我的合作的邀請,他是慨然允諾了的。

怎樣來掩護呢?我當時所擬訂的辦法是這樣:第一是恢複《創造周報》,專以青年為對象;其次是充實《創造月刊》,使它從純文藝的範圍擴展而為綜合性的;更其次是發行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叢書。我們從第一步做起,曾經在報章上登過恢複《創造周報》的啟事,在這啟事上是以魯迅的名字領銜,我以麥克昂的變名居第二,以次是成仿吾、鄭伯奇、蔣光慈等。

但這計劃卻不料來了意外的挫折。我在訂這計劃的時候,仿吾到日本去了。我滿以為他對於這個計劃是會同意的,因為求其速成,我在事前並沒有征求他的同意。而仿吾在日本方麵,卻又和另外一批朋友,訂了一個新的計劃,便是要把創造社作為明朗的思想戰的基地,要盡力從事於辯證唯物論和曆史唯物論的推闡工作。這一批朋友便是李初梨、彭康、朱鏡我、馮乃超、李鐵聲。他們是少壯派,氣銳非常,革命情緒火熱地高漲,就為了推行這一計劃,大都臨到大學快畢業了,把畢業試驗拋棄,陸續先仿吾而回到上海。

兩個計劃彼此不接頭,日本的火碰到了上海的水,在短短的初期,呈出了一個相持的局麵。我主張等仿吾回未,彼此談好之後,再來一個抉擇。打電報去催仿吾,仿吾也從日本回來了。他堅決反對《創造周報》的複活,認為《周報》的使命已經過去了;支持回國朋友們的建議,要出版戰鬥性的月刊,名叫《抗流》(後來這個名字沒有用,是改為了《文化批判》)。對於和魯迅合作的事情,大家都很冷淡。到了這樣,卻是該我自己來抉擇自己的態度了。我深深地知道,假如我要堅持我的主張,照當時的情形看來,創造社便可能分裂。這是我所極不願意的。並且我不久便要出國,仿吾對於將來的創造社要負更多的責任,照著他所樂意的計劃進行,精神上必然更加愉快而收到更大的效率。更何況新的主張,雖然危險得一點,說不定是更合理的辦法,沒有經過實驗,我也不好憑空反對,因此我也就退讓了。

這些事情的醞釀和進行,大約就在十一月那一個月裏麵,而我的退讓,就表現在專心整理《浮士德》的那個期間,那是十一月的下旬。我的第一部譯後記裏麵保存著了這個日期,那兒記著“民國十六年十一月三十日改譯竣”,文中也明明說到“自著手以來僅僅隻有十天的工夫”。

出國的行期一天一天地迫促了,雖不能決定在哪一天,但總不出十二月初旬。因為要到北國去不能不預備些禦寒的服裝,於是大人製了皮外套,小人也製了些厚實的大衣。沒有多的錢,像毛襪、毛手套,和圍巾之類,不能夠買,便隻好靠安娜自己用絨線來編打,那真可是把她累煞了。

當時的中蘇邦交已經不絕如縷,上海的蘇聯領事館曾經被人襲擊,蘇聯的船隻剩下最後一隻,以備領事館人員的撤退了。我們是被允許搭乘這一隻船由上海直駛海參威,再經由西比利亞往莫斯科。船,聽說也不敢靠攏碼頭,隻停在吳淞口外,上船時要用小劃子載去。

一切的準備都粗略地停當了,朋友們也先後替我們餞了行。我們在十二月五號的下午,得到了一個通知,是六號動身,動身前會有人來接,我們須得在家裏等候,我自己仿佛回到了幼年時代,自己感覺著興奮而愉快,從此可以到我所渴慕著的地方了。

六號那一天,孩子們都穿了一身新,也非常高興。少數的朋友偷偷地來送行,集中在那一樓一底的房子裏。大家都興奮著從清早等到了中午,又從中午等到快吃晚飯的時候,臨時的通知來了——船不能開,發生了障礙,開船的日期,到決定後再臨時通知。

這是一個意外的挫折,但還不算嚴重,因為船早遲總是要開的。但就在這個挫折之後,卻來了一個更大的挫折,決定了我嗣後十年乃至半生的生活路徑。那可不能不算是嚴重了。

十二月八號的晚上,我突然得了重病。頭痛,四十度的高熱,臉色發紅而帶浮腫,兩眼充血。自信對於疾病尚屬頑強的身子,一得病便不能起床了。第二天睡了一天,病情毫無起色,經過日本醫生的診察,疑是斑疹傷寒。於是在第三天上便不能不進病院了。要進病院吧,也不能夠公開,隻好偷偷摸摸地進了一家在北四川路上的私人醫院。這是日本醫師石井勇開的。他和我是先後同學,而且是一位《浮士德》的研究者。

入院後在開始的兩個禮拜當中,我完全失掉了知覺。不斷地發出譫囈,時而表現狂暴。聽說在最嚴重的時候,醫師已經關照了安娜,可以準備後事了。

可是我依然活了下來。病在兩星期之後,漸漸地好轉,雖然好得很慢。在病院裏差不多住了四個禮拜,才回到家裏,但我依然是活著了。回家的時候還不能走路,上樓是兩腳兩爪爬上去的。

醫生說我抵抗力強,是死裏逃生。得了斑疹傷寒的人,在三四十歲以上的過半數是要死亡的。這話一點也不誇張,事實上有一位和我約略同時得病的人,的的確確是死了。

那是桂毓泰博士的日本夫人齋藤花子。桂博士和我是同期生,是由日本京都帝國大學醫學部畢業的。在北伐前後,他在廣州中山大學醫學院任教職,後來做過院長。我們是同學,又是同事(我在北伐前,擔任過中山大學的文學院長)。因此在廣州的一段時期,花子夫人和安娜,更因同國的關係,是特別親密的,她們就和姊妹一樣。

就在我整理《浮士德》的那十一月的尾上,桂博士同他的夫人也由廣州到上海來,他們是要一同往日本去省親。船過上海的時候有一夜的逗留,在當天晚上,他們是被留宿在我經常坐臥的一座亭子間裏麵的。就隻這麽一夜,我們便分別了。但等到第二年的二月初頭,我還在養病的時候,桂博士一個人孤影悄然地從日本回來了。夫人呢?死了!就在到東京之後不久,害了斑疹傷寒,死了。

事情是很明顯的,我們是同時受了傳染。

斑疹傷寒是靠著虱子傳染的。我們雖然住在一樓一底的弄堂房子裏,但我們比較愛潔淨,周圍的日本人也是比較愛潔淨的,無論怎樣不至於生出虱子來。這虱子的來源,毫無疑問,是桂博士和花子夫人在幾天的船上生活中,由船上帶了下來的。花子夫人早在船上受了傳染,而我又受了她的傳染的傳染,就這樣,我們雖然隔著一個東海,卻差不多同時害了同樣的病,而她是死了,我是活下來了。再補充一點醫學知識吧,斑疹傷寒的潛伏期,是有十天到十四天的間隔的,算起花子夫人留宿在我們家裏的日期,和我們發病的時期來,恰恰合拍。

我的生命雖然留下來了,但我也失掉了很重要的一些東西。我的兩隻耳朵,在十七歲時,得過一次腸傷寒,已經是有些重聽的,再經這一次的斑疹傷寒,在大病初愈時,差不多把聽覺完全失掉了。但這還是小事,而更重要的,便是我一家人失掉了赴蘇聯的機會。

蘇聯的船是十二月十二日開出的。那天最後的通知雖然來了,但正是我在死亡線上掙紮的時候。安娜後來告訴我,假使我在這之前死了,她都是決心把孩子們帶去了的,但我卻沒有死。

真是一個大遺憾!一個偶然的因素,可以影響人的一生一世,甚至於一家一族。我時常在這樣作想,假使我不發病,我當然決不會有此後十年間陷在日本的局促的生活。更假使發病得遲幾天,我已經上了船,由於海浪的顛簸及車船的勞頓,我可能死在旅途上。但我的兒女,是過著了別一種生活的。這不真正是命運在作弄人嗎?

自然我是不相信命運的,但這一偶然的撥弄,怎麽說的好呢?它確確實實地影響了我,乃至一小簇人的半生。

大病新愈,但我也贏得了一番新生的歡喜。“留得青山在,何愁沒柴燒”,盡管是無足重輕的生命,留下了總還是有用處的,我自然該得歡喜。但這歡喜不單是心理上的感覺,而是在生理上也好像更始一新了的一樣。大約是由於久病中的絕食,和病愈後的嚴格的食物限製的緣故吧,口味非常的清恬,情趣也非常的明朗。短期間,我差不多什麽憂慮都一掃而空了。

在恢複期中,有過失眠的現象發生,繼續了差不多有兩個禮拜光景。白日黑晚躺在**,絲毫的睡意也沒有。頭腦非常的清醒,而且一點也不感覺疲倦,一點也不感覺焦躁。詩的感興,倒連續地湧出了。不,不是湧出,而像從外邊侵襲來的那樣。我睡在**,把一冊抄本放在枕下,一有詩興,立即拿著一支鉛筆來紀錄,公然也就錄成了一個集子。那便是曾經出版而且遭過禁止的《恢複》了。像那樣受著詩興的連續不斷的侵襲,我平生隻有過三次。一次是五四前後收在《女神》裏麵的那些作品的產生,一次是寫《瓶》的時候,再一次便是這《恢複》的寫出了。但這寫《恢複》時比前兩次是更加清醒的。

隨著身體的漸漸恢複,睡眠也漸漸恢複了,一切的生活都漸漸恢複了病前的原狀。但詩興消失了,而焦慮卻逐漸地跑來代替了它。蘇聯是去不成了,祖國是不能待的,往那兒跑呢?最值得焦慮的,是拖著一位日本夫人和四個小兒女。大的一個兒子已經九歲了,超過了入小學的年齡已經三年。第二個兒子也七歲了,已經到了入學的年齡。這些尤其是使他們的母親焦急的一件事。我因為在外邊奔跑,長期地離開了他們。他們住的地方也不曾固定下去,上海、廣州、武漢、上海,不斷地在轉徙,住得最久的地方,也不過一年光景而已。他們平時是很少同中國的小朋友們接觸的,雖然請了家庭教師,也沒收到多麽大的效果,他們的中國話實在懂得很有限。這怎麽辦呢?這在他們母親的份上,自然是很想帶著他們回日本去了。這裏是我的一個苦悶。日本我是不甘心去的,但為兒女們著想,我又不能不去。在當時我可能走的,似乎也就隻有這一條路了。假使有錢,跑歐美自然也可以,但這談何容易!即使弄得到護照,弄得到路費,向歐美跑去了,將來的生活怎樣呢?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家人的問題呀!我為這,逐漸逐漸地感受沉重的苦悶了。有的朋友勸我一個人離開,把家眷留在上海。有的朋友又勸我一個人留在上海,把家眷送往日本。但兩者都有困難,孩子們太多又太小了,安娜又是日本人。結果還是決定了全家都到日本去的路。

作了那樣的決定,已經是一九二八年的二月下旬了。雖然還軟弱得一點,但我已經能走路了。我應該感謝成仿吾和創造社的其他的朋友們,是他們經過商量的結果,在我赴日之後,每個月送我一百元的生活費。當時的一元約略抵日本的一圓,雖不能算是怎樣的豐裕,但也不能夠說是怎樣的菲薄了。好,到日本去吧!路是人走出來的,自己的路尤其要自己去走!

在當時要往日本是很容易的事,不要護照,也不要任何人的允許,隻要你買一張船票,便隨時隨地都可以讓你登陸。問題倒是在上海上船的時候了。一家人同船走吧,人太多,容易被人注意到。弄得不好,在碼頭上便會被人扣留。同船是不行的,隻好分開。我一個人乘一隻日本郵船,赴神戶登陸。讓安娜帶著四個兒女,乘上海和長崎間的聯絡船,由長崎登陸,再改乘火車到神戶聚齊。乘聯絡船是要快些的,隻須一天一夜便可以到長崎,再由長崎乘火車,那比起輪船來更要快了。因此假使同日乘船,安娜們是會先到神戶的,到了神戶,在輪船碼頭上便容易接著我了。

上船的日期,是二月二十四日。但在上船的頭一天晚上,卻小小地起了一點風波。有朋友來報告,據說當時的龍華司令部,已經打聽到了我住的地址,竇樂安路是屬於越界築路的範圍,當天晚上,要準備來拿人了。於是乎匆匆忙忙地便和仿吾兩個人跑到內山書店,由內山完造老板又把我引到一家日本人的旅館住了一夜。第二天,我在匯山碼頭上船的時候,送行的也隻有內山老板一人。我真個是孤孤單單地離開了我很不情願離開的祖國。祖國並不是不需要我,然而我卻不能不離開了。在開船的時候,我望著沉默著的祖國,潸潸地流下了眼淚。

買船票的時候,我用的是假名吳誠,南昌大學的教授,目的是在東京考察教育。因此我就一個人待在吳誠的艙房裏,連飲食都是叫傭人搬進艙裏來吃的。一直待了三天。

三天後的上午,到達了神戶。下船的時候,既無護照須驗,也沒有行李待查,雖然有新聞記者來探聽消息,他們看見吳誠既非知名之士,自然也就很容易滑過了。我是第一個下船的客人,在碼頭上很快地便和安娜見了麵。

安娜和四個孩子比我早到了半天,落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座名叫花屋的小旅館裏麵。她打聽到了輪船到碼頭的時刻,便把孩子們寄放著,到碼頭來迎接著我。我們在花屋聚齊,就在當天下午又乘火車往東京。

往東京,落在什麽地方呢?

我在一九一四年的正月初到日本的時候,在東京學習日本話,費了半年的工夫。那年的六月,考上了東京的第一高等學校為中國留學生特設的預科,在學的期間又是一年。這一年半是我在東京住得最長的時期,以後便被分配到鄉下去了。高等學校的本科三年,是在日本的西部岡山(Okayama)的第六高等裏麵度過了的。醫科大學是九州島上福岡市(fukuoka)的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部,在這兒前後住了五年。東京,在我是比較生疏的地方,我在那兒沒有什麽朋友,無論中國人或者日本人。就有,也經過多年的離別,不知道他們的住處了。

我和安娜最初的相遇是在東京,那是一九一六年的暑間,我已經把第六高等的一年級讀完的時候。有一位朋友得了肺病,在美國人辦的東京的京橋醫院裏治療,我趁著暑假,由岡山往東京去看他。那時候,安娜在那醫院裏服務。她本是仙台(Sendai)人,才從教會學校裏畢業,到東京想學習產科的。我們偶然地在那兒會麵了,因而相愛,在那年的年底便在岡山同居。因此,安娜在東京也還沒有住上一年,她在東京,一樣也是沒有朋友的。她有一位姨母住在橫濱,在從事教育工作,但也不好去投奔那門親戚:因為安娜和我的結合,根本是沒有征求過她的家族的同意的。

現在一家人作了亡命客,要到東京,究竟投奔什麽地方呢?假使我們有多的錢,落在旅館裏,慢慢再相宅定居,那是不成問題的。但我們哪有那樣多的錢?假使是一個人還好說話,而無奈又是一家六口。

這些早就苦惱過我們,但始終沒有得到解決。已經在火車的三等車中顛簸著了,安娜才好像突然得到一個天來的靈感一樣,很高興地告訴我:我們決定去投奔桂毓泰博士的花子夫人的娘家。

花子夫人雖然死了,她和安娜的情誼很深,她的娘家當然是知道我們的。她的兩老還存在,父親是一位木匠師傅,還有一位年輕的兄弟,在住著慶應義塾的大學部。那當然是中等以下的人家了,據說在兼營著“貸間”的副業——把剩餘的房間來租給學生,連帶著供給食膳,是一種變相的小規模的旅店。唯其是這樣的人家,最好作為我們的投奔的對象,我也很樂意地表示了同意。

齋藤家是在東京西南部的品川區(Hinagawa),接近郊外的地帶,我們便在離中心車站的東京驛兩個車站前的品川驛下了車。那隻是東京的一個小側門,大約是三等車站吧,下車的人是寥寥無幾的。下了車,在這裏當然是沒有一個迎接的人,便雇了一乘“圓托”——在街頭招攬乘客的小汽車(Taxi),一趟大率一圓錢——連人帶行李,一直開到齋藤家去。

這樣出乎意外的不速之客,卻受著了真正是由衷而出的懇切的歡迎。兩位老人都是上了六十歲的年齡了,非常樸素,而且也非常忠厚。家是東京大地震(一九二三)後新建的,屋頂雖是洋鐵皮,倒也還不怎麽簡陋。屋前還附了個小小的庭園,有些花木和石凳之類。的確是在兼營著“貸間”,住著好幾位中國留學生。家裏沒有傭人,一切炊爨灑掃,就由花子夫人的那位老母親一個人在擔任。

安娜到了這樣的人家,她是很高興的。她感覺著就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娘家。齋藤老母接待著我們,也沒有感覺著什麽累贅,看那情形她也好像感覺著她的花子女兒是複活轉來了。你看她不是一麵在歡喜,一麵又在揩眼淚嗎?

家裏已經沒有空的房間了,但那幾位留學生對於我們,也特別表示歡迎,他們特地空了一間出來,集中到另外一間去了。他們也很關心我,要我暫時不要聲張,免得引起日本警察的注意。他們說,日本人是把我當成要人看待的,恐怕不一定讓我久住。

接著來的,當然也就是這能不能居留的問題了。我自己事實上是一名“政治犯”,東京是不是肯容許我?我是公開出來,還是長久地隱藏下去?假使東京不能容許我,那我便得及早離開。這些瑣碎而又悶人的問題,我又不能不找一個可以商量的對手了。

找誰呢?

我記起來了。有一位大眾文學的作家,名字叫村鬆梢風(Muramatsu Shofu)的。在北伐前,由內山老板的介紹,在上海曾經有過一段的交遊。他在編輯著一種大眾文學性的雜誌《騷人》(Sōjin)。那騷人社的地址,是標記雜誌上的,在任何小書店的店頭。一查便可以知道。我查到了,是在神田區飯田町。因此我和安娜兩人,便在到東京後的第二天,去訪問村鬆。

日本的所謂大眾文學,導源於我國明清兩代的章回小說,那是充分帶有封建性的東西。寫這種作品的作家,當然也就是封建性的人物。這種人向壞的一方麵充分發展,便成為流氓,成為浪人,成為黑龍會的骨幹。但有的也有好的一方麵的屬性,便是人情味濃厚,社會性廣泛,這便結合成為他們所標榜的俠義性。村鬆梢風似乎是具有著這好的屬性的人。

他在他的辦事室裏,很誠懇地接受著我們的突然的訪問。一切的問題差不多都不等你向他開口,而他憑他那富有人情味的了解力,便這樣那樣的先替你想到了。

他說,娓娓婉婉地說:你們這次來,當然是以孩子為本位的,主要是為的孩子們的養育。那麽最好是不要住在東京。但也不好離開東京太遠,最好在東京附近的鄉下,找一個半永久性的住家,一方麵適宜於孩子們的健康,一方麵也適宜於寫作生活。文人不寫作是不能生活的,住在東京,不僅於孩子們不宜,於寫作也不宜,而且生活費太貴了。

因此,他就想到他的一位朋友,名字叫橫田兵左衛門(Yokoda Haizayemon),他是住在江戶川(Edo-gawa)的彼岸,一個小市鎮市川(Ichikawa)的。那市川雖然屬於千葉縣(Chibaken),但和東京僅一衣帶水之隔,有電車火車直達東京,要不上半個鍾頭,便可以到達東京的中心地帶。

還有是,他繼續著他的話題,那橫田兵左衛門是一位富於俠義性的人,他是擊劍的名手。據說擊劍家要練到兩個手背上的指關節都起繭,那是不容易的,而橫田就是這樣有繭的人。他的交遊很廣,值得注意的,是東京的思想檢事的首席(便是檢查所謂“思想犯”的頭子)平田熏(Hirada Kaoru)是橫田的同學,公開不公開,或允住不允住的問題,由橫田間接先征求平田的同意,那就很容易得到解決了。

村鬆是一位瘦削而孱弱的人,年齡比我大些,但恐怕也大不了許多。戴著一付玳瑁框的老光鏡,配著那黝黑色的麵孔,複著前額的剪成了流海式的頭發,沉著氣在那兒悠徐地說,真好像就是娓婉的化身那樣,於老成持重之中,露著一脈的幽默感。

他也說到要我把北伐中的經過寫出來,逐一地登在他的《騷人》雜誌上。我自己要用日本文來寫文學作品,是沒有充分的把握的,即使有吧,我和村鬆不同的,是我還感覺著具有充分的矜持。我的文章要登在封建性的刊物上,會是兩來都不適宜的。

結論還是在解決目前的問題,我們同意了他的去訪問橫田兵左衛門的提議。等他先向橫田通信,把這意思說明了,得到回信之後,再約定日期同去訪問。我們對於他的訪問,也就作了一個愉快的結束。

事情差不多全部照著村鬆的安排實現了。

在有一天星期的上午,我和安娜又到他的騷人社去,由他作伴,往市川去拜訪那位擊劍的名人,橫田兵左衛門。

我們先到押上(Oshiage),那便是通往市川的一條商營電軌的終點了。從這兒坐上電車,向東駛去,通過一些破破爛爛的工場區、貧民區之後,很快便到達郊外了。車道兩旁都是一些田疇,東鱗西爪地還積著一些殘雪。走了有二十幾分鍾的光景,便到了那條比較有名的江戶川——日本東京在前本叫江戶,大約就是由這條河得名的。有鐵橋橫架在河麵上,而且平行著相隔不遠還有幾座鐵橋,那些是鐵路和公路所通過的。這條河便是東京和千葉的界線了,以鐵橋的正中點為界,橋西是東京,橋東便是千葉。

村鬆在車上告訴我,像這樣交界地方是兩不管地帶,出了刑事事件是最麻煩的。譬如殺了人,你把屍首放在這交界線上,那麽東京的警察會推給千葉,千葉的警察會推給東京了。

東京和千葉的警察不是一個係統的嗎?不,他們彼此之間,並沒有直接隸屬的關係。東京的警視廳,直隸內務省,其他各府縣的警察,隸屬各府縣政府的內務課,因此東京的警視廳,並沒有直接指揮各府縣警士的權利。因此,假如是犯了罪的人,你在東京或千葉犯了罪,隻要跑過了這境界線,便可以得到暫時的逍遙。

這些話對於我是一個啟蒙,我在日本雖然前後住了很久,但這種在日本人是常識的問題,而在我聽來卻是十分新奇的。

過了江戶川的鐵橋,電車便停在一個小站口上,這兒名叫真間(Mama),我們是到了目的地了。由這兒下車往北走,和電軌成垂直地有一段相當熱鬧的小街道,這是市川的邊區,大約是電軌開通以後才繁盛起來的。市川的本街是和電軌平行的,還在遠遠的南部。在這一段街道上,走過三二十家小商店的鋪麵之後,由一條與電軌平行的通道向右轉,走不多遠再向右手的側道轉進去,又走到電軌的附近,在右手聳立著一家有樓的房屋,在這附近要算是建築得特別講究的,這便是那擊劍的名人橫田兵左衛門的住宅了。

應門的是一位年輕的童子,有十五六歲光景,他把我們接上去了,但沒有接進那日本式的正室,而是引到那正室前麵的一間西式布置的客廳。那兒有沙發,有地毯,有小型桌椅,壁上有油畫,在前麵隔著玻璃窗,還有一座布置得相當精巧的庭園。但隔著一道木屏,那外邊便逼近著電軌了。

橫田出來了。人很高,背有點弓。麵孔瘦削,一雙濃眉下的炯炯的一雙黑眼,一個隆起的鷹嘴鼻,驟看去仿佛有點像高加索人。他說話卻是很和藹,說話時有一種習慣,愛把右手掩罩在嘴唇前麵,就像怕有唾沫飛濺出來的那樣。這個習慣,細看,是他們的家風。那開首出來應門、回頭又捧茶來晉獻的童子,這是橫田的義子,雖然到了進中學的年齡,而卻沒有進中學,他說話的時候,也是把手來掩罩著嘴唇的。還有一位非常年輕而非常素樸的夫人,她捧著糖點來晉客,她說話的時候,也是把手來掩罩著嘴唇的。這習慣是一種禮節,而且還是由中國傳去的禮節。我小時候讀過《禮記》,記得《曲禮》上有這麽的一項規定:“童子立必正方,不傾聽,長者詔之則掩口而對。”這“掩口而對”雖然本是童子的禮節,但在後來是擴展成一般人的了。在我們中國這種禮節是失掉了的,就在日本一般也是不遵守的,而在這橫田家,卻依然還成為一種習慣。這在我雖然有點時代錯誤之感,但也隱隱感覺著分外的親切。

原來這橫田兵左衛門也是仙台藩的士族,他一和安娜敘起家族的曆史來,他們彼此都是知道的。安娜的娘家佐藤,是仙台藩的“劍道指南番”,就是教導擊劍的老師,就在她祖父的一代,都還在充任著這個職守的。當然他們是同屬於一藩,而且同是士族了。日本人的封建意識保持得很牢固。他們在這族別上分別得相當嚴。明治維新以後,改革了封建的藩主製,在氏族上依然保持著皇族、華族、貴族、士族之分。皇族是天皇的族係,華族是皇族的近親,貴族是舊時藩主的後裔和新封建的公侯伯子男等,士族是舊時的武士(Samurai)的子孫。名義上雖然是四族平等,但不同族之間,照例不通婚姻。在這四族之外還有平民,平民之外還有所謂新平民。這新平民是被一般人視同狗彘的。俗間的惡語稱之為“Yotsu”,是“四條腿”的意思。日本社會上有所謂水平運動,便是這些新平民所組織的人權運動了。日本人對於新平民的歧視,恐怕和美國人對於黑種人的歧視相差不遠。新平民事實上沒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對門而居,可以彼此不打招呼。甚至新平民坐過的凳不願意坐,新平民用過的碗不願意用。這些忌避,在我們中國人看來,是有點類似於不可思議的。那麽新平民究竟是什麽人種呢?其實和通常的日本人一點也沒有區別,有的就隻這社會階層的屬性而已。但在士族與平民之間的界線,是不那麽嚴的,彼此可以通婚姻,這或許是明治維新的唯一的社會變革吧。由士族與平民可以升而為貴族,但由平民升而為士族,卻是永遠不可能了:因為在爵位上已經沒有武士的那一個階段。

橫田讚成我們就住在市川,他很慷慨地答應照拂我們,要去和他的朋友平田檢事接頭。他領著我們在他的住宅附近看了一些房子,但都是很簡陋的,沒有合適的地方。在附近相隔隻幾十步的一條側巷裏麵,有了一家出租的平房,很舊,隻有三間房間,一間比較大,另兩間都很小,而最壞的是不見陽光,但取其相隔得很近,我們便勉強把這房子訂下來了。

我們當天還被橫田留著吃了一頓午飯,這在日本可以說是異數的招待。在吃飯的時候,橫田有一位妹子和她的丈夫從東京趕了來,他們是應了橫田的邀約來和我們見麵的。原來這位妹子在仙台讀女子高等學校的時候,也正是安娜在教會學校讀書的時候,她們彼此是知道的。這位妹子,一眼看去,便可以知道她過的是很放縱的生活,不是新式的摩登,而是舊式的糜爛。她和那位丈夫倒是十分配合的。那是不折不扣的一名日本式的流氓頭子,聽說他可以號召千百把人的部下,日本話所說的“子份”。他的身子是標準的日本式,矮促而粗獷,有點像一條野豬。他的姓也姓得稀奇,就叫著袋豬,日本音讀為Fukuroi(虎苦羅野)。(日本人用漢字的“豬”就代表野豬,普通的家豬,他們是稱為“豕”或“豚”的。)

這位袋豬給我的印象特別的壞,但他相當客氣,沒有說什麽話。隻是說,假如有需要他的地方,他很可以幫忙。我對他是取著戒心的,心裏倒暗暗地在私自慶幸,幸好這位豪傑不是住在市川。

安娜經過視察的結果,她對於市川相當滿意,於是在視察後的第三天上,我們便由品川一直遷到市川來了。

橫田的盡力自然是值得感謝的。經他的奔走和說項,得到平田檢事的同意,以為我可以不必聲張,隻消和地方上的負責人接一個頭便行了。平田還寫了一封介紹信,把我介紹給當地的地方檢事樋口(Higuchi),由橫田陪伴我去見了他。他原來也是六高出身,和我是先後同學。這位樋口檢事又親自領著我們去和市川的警察局長見麵,說明了我寄居的來意。日本的警察是要受檢事的指揮的,普通要逮捕人或搜查人家,沒有檢事的傳票,警察論理是不敢專擅的。經了檢事親自出馬的介紹,警察局長當然是奉命唯謹,沒有第二句話好說了。為孩子們進學校的事,他們也願意幫忙。市川是有一座兩級小學的,但不曾收過外國學生。為孩子們不受同學的歧視起見,他們建議不妨用他們的母姓。這是在他們官憲的同意之下作假的事情,我自己當然也同意了。

事件的進行,就這樣一切都非常順利,順利到連自己都感覺著稀奇。這是怎麽的呢?日本人怎麽會這樣放鬆我呢?平常我們在當學生的時分,都是暗暗地受著監視的,凡是有留學生居留的地方,不怕就是在岡山或者福岡那樣的鄉下,都是有一兩位刑士(日本的便衣警察)專門設來照管我們的。我現在已經不是學生,而是一位亡命之徒了,怎麽反而這樣受著優待呢?日本的統治階級,是比以前更開明了嗎?不,當時正是日本的思想統治開始走向極端反動的時候。曾經盛極一時的左翼文學運動、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和介紹,逐漸受著摧殘。特別是所謂“三一五”事件,即三月十五日對於日本共產黨的大檢舉,就是我搬到市川來不出十天內的事。我要算是在逆流中遊泳著的,而一切卻是出乎意外的順利,這不是足夠稀奇的嗎?

在市川住定之後,我和國內的朋友通起了信來。東京有些熟朋友的地址我也知道了,我也時而往東京去。我會見過錢介磐和楊賢江,他們也都是到日本來亡命的,都改換了姓名。還聽說有好些朋友是躲在京都和長崎一帶。賢江曾經警告過我:日本不可久居,我的相片,乃至全家的相片,都曾經在日本報紙上登載過,是被視為“左派的要人”的。介磐也是同樣的見解,他自己不久便由日本的敦賀港(Tsuruga)渡過海參威去了。董必武和林祖涵去蘇聯,聽說也都是走的這條路。

在介磐還沒有離開東京的時候,有一次我到他住的寄宿舍裏去,那是在早稻田大學附近,裏麵住著很多的中國留學生。我在他的房間裏的時候,有好些同住的人也都來了,但他們沒有一個人曉得介磐就是介磐,曉得我就是我的。其中有一位突然提起了郭沫若來,有點傷感地說,不知道郭沫若到什麽地方去了?另一位卻毫不猶豫地回答:郭沫若是被關在南昌的監獄裏的,是朱培德把他抓起來了。有一位更說已經犧牲了。我和介磐聽了,隻好彼此看了一下。

不久成仿吾也從國內來了,他在市川的寓裏住過幾天。據他說,就在那“三一五”事件之後,國內又流布過這樣的謠傳,以為我被日本政府遞解回國,已經遭了大辟。北平的報紙上還登載了這樣的消息,標題是“郭沫若成了斷頭之鬼”。這便激起了很多年輕朋友的悲哀,有的人還做過很長的詩來追悼過我的。

我能夠不感奮嗎?國內國外的年輕朋友們這樣對於我關心,不是他們給予了我無上的安慰和鼓勵,不是他們使我感覺著有強有力的支柱在扶持著我嗎?無論在怎樣環境中,你得拿出勇氣和耐心來,更堅毅地生活下去。你雖然離開了祖國,離開了工作崗位,你不應該專門為全軀保妻子之計,便隱沒下去的。

由於成仿吾的來,我得以詳細地知道創造社的工作情形,《文化批判》一出版之後,在文化界和思想界,燃起了彌天的烽火,很熱烈地受到了青年的擁護。我聽了是很興奮的,但朋友們的一種嚴烈的內部清算的態度,是由於我多活了幾歲的關係吧,我始終認為總有點過火。我在上海時,邀請魯迅、蔣光慈和其他朋友們結合起來,形成一種聯合戰線的打算,不僅完全被揚棄,反而把魯迅作為了批判的對象,讓蔣光慈也被逼和另一批朋友組織起太陽社來了。於是語絲社、太陽社、創造社,三分鼎立,構成了一個混戰的局麵。仿吾也開始感覺著矯枉有點過正了,他說他在動身之前,曾經提議過組織作家聯盟,把分裂的局麵再結合起來,抵禦那可能到來的外界的壓力。他這個建議我是極端讚成的,但我是身居海外的人,仿吾也要到遠遠的歐洲去了,我們對這建議的促成上都無能為力。——這個建議到後來——怕是在一年之後吧,是被采納了。我當時曾經把《少年維特之煩惱》一書捐獻給聯盟,把那書的版稅作為聯盟的基金。凡是參加過那初期活動的朋友們,對於這個小小的往事,應該還有人能夠記憶吧。

由於仿吾的來,因為他曾經訪問過東京的一部分左翼作家,因此也有左翼朋友到市川來回訪,我自然連帶著也被訪問了。我住的地方簡陋,沒有可供談話的地方,便每每借橫田家的西式客廳會客。記得有一次是戰旗社的兩位作家來訪,一位是藤枝丈夫,還有一位地位比他高的,我現在怎麽也想不起他的姓名來了。他們詳細地問了些國內的文藝運動的情形,仿吾也照實報告了。仿吾是一位極端樸訥的人,他的話平時都是過分儉約的,應該說十分的他隻肯說一分,應該說十句的他隻須說一句。他根本不會宣傳,更說不上自我宣傳了。但在從事左翼運動的人,在初期總不免有些人要犯著誇誇而談的毛病,似乎是普遍的超越了國界的傾向。那一次的會麵,被記錄了出來,在《戰旗》雜誌上發表了,那是藤枝丈夫的手筆。他說到成仿吾的赴歐洲,是“中國無產階級選出的文化代表”,又說到一位文化巨頭的K(感謝他沒有寫出我的姓名)宣說“魯迅在中國文壇受著清算”。我知道這是要出岔子的。果然在魯迅先生的一篇雜文上,不久便生出了反應,他是含著憤慨地奚落了仿吾,並奚落了我。在魯迅先生要生氣是勢所必然,但把底細說清楚了,在仿吾和我都不能負責,也是理所當然的。

仿吾的赴歐洲,也是經過了由敦賀到海參威的那條路線。他很有意思要我和他同去,我也很有意思想和他同去,但我可能嗎?拖著一大家子人,不要說旅費和生活費大成問題,就是要在日本辦出境證,也決不是容易的事了。

辯證唯物論的闡發與高揚,使它成為了中國思想界的主流,後期創造社的幾位朋友的努力,是有不能抹煞的業績存在的。魯迅自己已經很坦白而公平地說過這樣的話:“我有一件事要感謝創造社的,是他們‘擠’我看了幾種科學底文藝論,明白了先前的文學史家們說了一大堆,還是糾纏不清的疑問,……以救正我——還因我而及於別人——的隻信進化論的偏頗。”(《三閑集》序言)其實就是我,也是實實在在被“擠”的一個,我的向中國古代文獻和曆史方麵的發展,一多半也就是被這幾位朋友“擠”出來的。

辯證唯物論是人類的思維對於自然觀察上所獲得的最高的成就,那是毫無疑問的。但隻是作為純粹的方法來介紹,而且生硬地玩弄著一些不容易消化的譯名和語法,反而會在這個方法的接受和運用上增加阻礙,也是容易理會的事情。中國現代化的普遍落後,連初步的科學知識,都還沒有十分普及,在物質上雖然已經被外來的資本主義吮吸得幾乎成了癱瘓,而在思想上卻儼然橫亙著一道難攻不破的萬裏長城。一句老話:國情不同。不是舊有的東西,不要說辯證唯物論,就是機械唯物論都是排斥著的。要使這種新思想真正地得到廣泛的接受,必須熟練地善於使用這種方法,而使它中國化。使得一般的、尤其有成見的中國人,要感覺著這並不是外來的異物,而是泛應曲當的真理,在中國的傳統思想中已經有著它的根蒂,中國曆史的發展也正是循著那樣的規律而來。因而我的工作便主要地傾向到曆史唯物論這一部門來了。我主要是想運用辯證唯物論來研究中國思想的發展,中國社會的發展,自然也就是中國曆史的發展。反過來說,我也正是想就中國的思想,中國的社會,中國的曆史,來考驗辯證唯物論的適應度。這種工作的動向,雖然由於我的教養和所處的環境有以促成,但確實是經過後期創造社的朋友們的“擠”,我也願意很坦白而公平地承認的。

在逐漸高漲的逆流中,住在一個鄉村的陋巷裏麵,我在開頭的幾個月,主要貪讀了一些書,不僅是科學的文藝論,更廣泛地涉獵到了一般的意識形態:哲學、經濟、曆史等等。到了七月底,離開祖國已經快半年,我的寫作的欲望動了。我感受著一種迫切的衝動,想把小時候背得爛熟的《易經》來作一番研究。我感覺著那所包含的宇宙觀是符合於辯證式的與唯物論的。它把自然界看成為一種流動的過程,是一種“變化不居,周流六虛”的東西。而且它還探索到了那變化的原因是矛盾的對立,所謂“剛柔相推而生變化”。由太極而兩儀,由兩儀而八卦,那不和細胞的倍數分裂巧合嗎?盡管它是穿著一件神秘的衣裳,而且多是在粗糙的觀察中夾雜著過量的想象成分,但在兩三千年前,有了那樣一個有係統的組織觀念,那是值得拿來作為對象加以闡發的。但中國的古書我一本也沒有。市川沒有圖書館,雖然有些小書店,都是賣些應時的書籍雜誌之類,決不會找出《易經》來的。要看這樣的書,要買這樣的書,那是隻有跑東京了。

東京有很多的舊書店,大抵集中在兩個地方,一個是中國留學生最多的神田區,一個是東京帝國大學所在的本鄉區。我在一天下午,就在本鄉三丁目的一家舊書店裏,花了六個銅板,買了一部日本版的《易經》。那是在前的水戶藩的藩學讀本,雖然有些日本式的句讀點,差不多完全是白文。但我所需要的正是這白文,我沒有多的工夫和興趣去和前人的注疏作糾纏。這書還有一種好處;上下兩冊把經同傳整個分開來了。這也正合乎我的需要。把這書買回家,費了六天工夫,我便寫成了那篇《周易的時代背景與精神生產》。後來是作為《中國古代社會》的一篇,被收入了的。

是文章寫好後的第二天,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是八月一號。吃了中飯不一會,我因感覺頭痛,正麵起地鋪來在休息的時候,有六七個人的腳步聲,氣勢洶洶地竄進了“玄關”(日本房屋的大門)。安娜前去應接的時候,已經有兩三個人闖進房裏來了。看見我在睡,一個粗糙地說:“哦,生了病嗎?”我已經撐起身子來了,一眼看去,就曉得他們是便衣警察的“刑士”。那種警察雖然穿著便衣,其實也都是穿著一色的製服,不過那製服不是普通警察的形式,而是黑羽紗的西裝而已。來人的一位說,他們是東京警視廳派來的,有事情要請我到東京去談話。我知道事情不妙,然而也感覺著應該到來的一個瞬刻畢竟是到來了。我起了床,沒有多說話,便答應和他們同去。當我在“玄關”穿皮靴的時候,我看見了市川的一位常見的刑士立在門外,他有點難乎為情的樣子。看來這一批東京來的豪傑,是在市川的警察局裏打了招呼來的;我居留市川的經過情形,他們是應該打聽到了。因此安娜一方麵在和他們分辯,想阻止我去,又想和我同去。我把她勸止了。我說:即使有問題,斷不會槍斃我的,還是和孩子們留在家裏的好。

我帶了少許的零用錢出了門,刑士中有三兩個人跟著我走,其餘的留下了。我知道他們是要搜查我的住宅的。隨他去吧,我也沒有什麽秘密,並也沒有抵觸到你日本的什麽!

上了電車,跟我的卻隻剩下一個刑士。大約他們看見我沒有拒捕的情勢,是放了心的吧?電車在過江戶川的鐵路的時候,那個刑士在旁邊突然和我打起話來。他稱讚我的日本話很到家,簡直和日本人差不多;又恭維我對於東京的地理很熟悉。他的意思我是懂得的。我想起了初到市川訪問橫田時,村鬆告訴我的話:像這樣交界的地方,出了刑事案件是最麻煩的。哼,好家夥,你在把我當成罪犯啦!天理良心,我熟悉什麽東京地理呢?但我沒有理會他。

到了東京,被引到日本橋區的警察局。為什麽要引到這裏呢?上樓,引進一間長方形的房間,當中放著一條餐桌,是會議室的布置。在餐桌的那一端,坐著一位臉色蒼白的紳士,刑士前去和他打了一番耳語。他們叫我在一邊坐下,便一同走進側室裏去了。不一會,他們又走出來了。蒼白紳士仍然坐在先前坐過的位子,我坐在他的右側,和我同來的刑士坐在我的對麵。他們開始審問起我來了。

我卻先問了那紳士的身份,旁邊的刑士代替他表白:是警視廳的外事課長。(姓名,對不住,我已經忘記了。他是東京帝大的法學士,這是後來才知道的。)

課長的神氣相當儼然,他用第二人稱“Kimi”稱呼我——多謝他還沒有用到“Omai”。日本話的第二人稱是有等級的,尊敬你時稱為“Anada”,鄙視你時稱為“Omal”(有時也是愛稱),平等視時稱為“Kimi”。(學生彼此間多用之。)但我們初次見麵,他不用敬稱而用這種平等的稱謂,其實也就是鄙視了,因而我也就“Kimi”了他。

他問得很詳細,問了我的履曆,還問到安娜的履曆,這是沒有什麽不可以告人的,我一一都告訴了。

問到我來日本的經過,我也一一告訴了。

他隻抓著我的一點,問我為什麽要假名為吳誠?這不證明我有什麽秘密的使命,企圖瞞過日本的警憲嗎?

其實這是無關痛癢的,我要用假名是備上船時瞞過上海的警憲,並不是對於日本有所企圖。我住在市川,雖然沒有公開用我自己的本名,但都是經過了檢事和警察局的同意。到了日本以來快半年,我也沒有做過對於日本不利的絲毫的活動。總之,我是坦然的。

苛烈地反反複複地問,問,問了我足足有三個鍾頭。天漸漸黑下來了,問的人似乎也有點煩膩了,兩個人又退進側室裏去了。這次出來的就隻有刑士一個人,他要我跟著他走,我滿以為大概可以自由了。刑士把我引下了樓,但不朝大門走,而是領著我向相反的方向走。我知道,他是要拘留我了。哼,隨你去吧!果然,他把我引到黑洞洞的一個角落裏,交給了守著一道小門的兩位警察,刑士各自走了。

兩位警察押著我進了那道小門,裏麵就像地下室一樣,特別地暗黑。進門的右手角落裏,由兩張條桌隔成了一個區域,一位看守人坐在條桌後麵。在這兒把我的姓名記錄下來了。兩名警察把我身上所有的零件都搜出。我的西裝是魚骨紐扣,用銅鋏撇上去的,他們也把那些取下了。要我解下皮帶,更檢明了我的貼身短褲不是用繩索拴的,那看守的人拿了一束稻草給我,要我把來作為褲帶的替用。我開始莫名其妙,而且有點不耐煩地想冒火了。但我忽然了悟到:哦,這一切的一切,是怕我自殺。我不禁憫笑了起來。你是這樣的慈悲!卻為什麽無緣無故地要把人關在狗洞裏?

檢驗停當了,看守指著進門左手的一間小房,要我進去拿睡的東西。我在躊躇著,倒是一位警察替我取了兩床軍用毯來,塞在我的手裏了。是棉製的。

警察退出門去了。看守走出他的圈域來,把我帶到右側的第三號的監房門前,他把鎖開開,一手推著門,一手把我推進門去,向房裏麵的人打著招呼:

——Hagematsu tanomu!(禿鬆,麻煩你!)

房裏掛著日本式的綠色蚊帳,從蚊帳裏有人答應了一聲。門在後麵關上,又上了鎖。

禿鬆從帳子裏麵伸出了一個頭來,是禿的。他低聲地說:“Dozo, dozo(請,請)!”一麵把自己墊的毯子折成雙疊,向裏麵推,替我留出空位來。他看我在躊躇,便索性從我手中把毯子接過去替我麵好了。不斷地比著手勢要我睡下去,我也勉強照著他的指示睡下去了。我直覺到他是沒有惡意的。

有生以來受到第一次屈辱遭遇,在我當然是不習慣的。我有點朦朧,也有點興奮,更有點憤慨,情緒很複雜,說不出所以然。

監房是長條形,廣可六尺,深可一丈。左右兩壁是磚牆,前後兩麵是鐵窗。麵積剛好夠睡兩個人。照我進拘留所時的一瞥,這樣的監房,共有二十間光景,左右各十間,是兩兩對稱著的。中間有一道木屏擋著,使相對稱的監房裏的人,不能夠相望。

在毯子上睡著,倒還好,並沒有什麽臭味。臭蟲、虱子之類,似乎也沒有。我靜靜地睡著,怕觸著旁邊的禿鬆,但卻怎麽也不能睡熟。我首先擔心的就是市川家裏的情形,安娜和兒女們不曉得怎樣了?日本人到底要把我怎樣呢?把我移交給中國政府嗎,或者把我驅逐出境?一麵先通知中國,等我一上岸便被捕嗎?再不,把我正式丟監?把我不明不白地暗害?……這些問題,很執扭地來糾纏著,確實不是我在想,而是它們自己來。一個腦子就像飲茶過多了的一樣,愈來愈是清醒,是一種不愉快的煩惱的清醒。頭卻一點也不痛了。還是暑天啦,然而夜卻是特別的長。睡在旁邊的禿鬆的鼾聲,時而像悶雷一樣,在那沉悶而燠熱的空氣中,有規律地吼著。別的監房裏,也有吼著鼾聲的。

鬼子,你侮辱了我!我愛了我的祖國,我愛了我祖國的人民,這就是罪嗎?是的,這就是罪,你不單侮辱了我,你更侮辱了我的祖國!侮辱了中國人民!

眼淚涔了出來,不是我想哭,而是眼淚自己來。整個中國睡在那個狹隘的監牢裏,整個四萬萬五千萬的中國人民,都睡在那個狹隘的監牢裏了。

睜著一雙眼睛,整夜沒有睡。唯一的希望是趕快天亮。好不容易發亮的天,到頭也還是亮了。

大概是五點鍾的時刻了,我忍耐不過,輕輕地坐起了身來。那曉得睡得穩穩的禿鬆,他也一翻身起來了。我向他道歉:對不住,把你驚擾了。

——不,他搖著手。很迅速地便疊好毯子,把蚊帳也拿下來疊好了,並且還把我的毯子也幫忙疊在一道。

這禿鬆是一位矮個子,麵孔呈著古銅色,雖然已經是五十以上的人,卻顯得很精幹。他姓鬆井(Matsui),因為頭是禿的,所以便被人叫著禿鬆。他知道我昨晚上沒有睡熟,他很鼓勵我,叫我把心放寬。把兩手在心口上摩一摩,又坦開來。

在拘留所裏原來是不準人說話的,說話時隻好放低聲音,或者比手勢。我的兩耳重聽,有時禿鬆的聲音說得大些,於是看守便立刻怒罵起來了。

六點鍾的時候,看守來開監門,把人放出去洗臉和大小便,有三十分鍾的時間。便所和盥洗所都是附設在拘留所裏的。這是一天中唯一的一次開放。過了時刻,又依然關進房裏。放出是挨著號數的。

我出監房門的時候,瞥見左手的鄰室裏關著一位青年,臉色慘白,頭發已經有兩寸多長了。看那情形像是一位大學生,關了怕已經有兩三個月了。我斷定他一定是一位左翼分子。

又被關進房裏之後,不一會,從房門下的一個四方形的狗洞裏,送進了兩匣飯來。禿鬆很有精神地把飯移過來,勸我和他一同吃。飯是黝黑的,似乎有點發酸了,菜是兩片風蘿卜。我在昨晚上雖然不曾用飯,但一點也不感覺餓。禿鬆盡力地鼓勵我,要我吃,他說身體要緊。我也隻得勉強地吃了幾口。

房間裏,隻麵著一張日本式的草席“塔塔彌”,靠裏窗的一段是木板。兩個人就像一對猩猩一樣,蟠著腳,憑著牆,坐在那草席上麵。禿鬆的精神很好,他是很泰然的。同他住了半天,我得到了很多的經驗。

據他說,我的情形是很輕的,隻是普通的拘留,一個對時。他是檢束,檢束就要關二十一天。他已經在那裏關了十天了。

他是一位做米生意的人,但為什麽被關,他卻沒有說。他說那日本橋的拘留所,在東京要算是最上等的了。言下表示著他自己也是上等人的那種神氣。有些下等的地方,一間這樣窄的房間裏麵,要關二三十個人,那是等於火柴匣一樣的,不用說,連坐都坐不下。據我看來,他可算得是一位老資格,似乎東京市內所有的拘留所,他都是住過的。

他叫我要強硬,要強硬。把兩手撐著腰,挺直著比一個強硬的姿勢給我看。他說,你的處分,頂多不過是救命退出。你是外國人,日本的法律是不能製裁你的。

他想盡了種種的話來安慰、鼓勵我,我真是出乎意外地,在這兒遇著這樣的一位好人。這樣的一位好人在東京卻是“常習犯”,把東京的拘留所都是住遍了的。

在十一點鍾的時候,看守來提我,要我出去。禿鬆表示著向我慶賀的意思,在他認為我是可以自由了。我向他告了別。

在拘留所的門口,看守把昨晚搜查去的東西又交還了我。我被門外的警察領導著,又從昨晚上走過的原路走上樓去。依然是受過審問的那一間會議室。這一次外事課的課長沒有來,代替他的是一位胖子,很有點和袁世凱相像。另外的一位,是昨天送我來的那個刑士。他們又開始審問我起來,但和昨天所問的並沒有兩樣。

提出了些新的問題,問我認不認識錢亦石(就是錢介磐的改名),我答應認識。問他現在在什麽地方,我說他在東京。問他的住址,我也把住址告訴了他。袁世凱把他的手冊取出來對了一下,沒有再問了。但那時候,錢亦石已經老早到了海參威了。

他又問到成仿吾,我揣想到仿吾給我的一封信,是被他們搜查了去的。那是一封很長的信,怕有三四千字。仿吾由敦賀港渡過海參威,經由西比利亞鐵路,一直經過莫斯科,到了柏林。他從柏林把他沿途的所見所聞,很詳細地寫給了我。那時蘇聯的革命成功才僅僅十年,舊俄時代的一些不好的風俗習慣,還多分地保留著,仿吾也就很不客氣地加以一些批評。這信落在了他們的手裏,是一件很可惜的事,然而對於我的現狀卻是很有利的。日本人所高興的就和今天的美國人一樣,是你肯批評蘇聯,隻要你肯批評蘇聯,那你就好像減少了危險性了。我因而也把成仿吾的詳細的情形告訴了。

問了有一個鍾頭的光景,他們替我叫了一客西餐來請我吃。我肚子實在有點餓了,便放懷地吃了。我吃了,要付錢的時候,他們說是請客,我倒完全出乎意外了。但我委實也高興了起來,今天總算可以自由了。

飯吃過了,那位袁世凱先走,又由刑士把我引下樓去,再度出乎意外地依然把我引進了拘留所。

進拘留所後,照例又是昨天的那一套,看守又把我關進了禿鬆的那間房裏。禿鬆這一次倒顯出詫異了。他等看守去遠了,又偷偷地問我出去後的情形。等他聽完之後,他開始發起愁來了。他說:這事情有點蹊蹺,可能你會受長期的拘留的。

他告訴我:照日本的法律,被拘留隻有二十四小時。因為假使有罪,二十四小時之內便該起訴。但日本的警察,卻可以有辦法永遠拘留你。那便是每天把你引出拘留所一次,引出後再把你引進來,那又算是第二次的拘留了。就這樣像貓兒吃老鼠一樣玩弄,讓你連續地被拘留,永遠不會超過二十四小時。

這說得我已經暗淡的心境更加暗淡了。

在我被引出去的時候,我越過木屏看見了對室裏麵的一位熟人。那是小原榮次郎(Obara Eijro),是內山完造的一位很好的朋友。他開了一座商店,就在那日本橋警察局的對麵,叫京華堂,販賣些中國雜貨和中國的蘭草。他早年和內山老板一樣,也在中國境內做過小販。他是在東京與上海之間時來時往的。(魯迅的《集外集》裏麵有一首《送O.E.君攜蘭歸國》的詩,便是這個人了。)我到日本後,創造社每月送我的生活費,是由小原劃撥的。創造社把錢交給內山,小原在東京把錢交給我,因此我們便常有往來。

這是使我費解的事,是我連累了小原的嗎?連小原都被連累,那連累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了。

我已經沒有昨天那樣興奮了,這或許是習慣了的緣故吧。我索性死了心,管他媽的,就讓他永遠拘留。

1947年,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