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一二年,這便是中華民國的元年。
這一年在我有兩重的紀念:第一,不消說就是我們的中國說是革了一次命;第二呢,是我自己結過一次婚。
我自己的那一場結婚的插話,現在要把它追述出來。這也是那過渡時期的一場社會悲劇,但這悲劇的主人公,嚴格地說時卻不是我。
我自己本來在十歲以前就訂了婚。女家和我家並非親眷,性質上完全是媒妁婚姻。但這場婚姻在未實現之前便已終結了,因為對方的女士在我十四歲還在小學裏讀書的時候她便死了。
由這女士的一死,我便成為了一位“寡人”。但我自己在心中卻隱隱感到高興。在當時我已經讀過一些新舊小說,舊小說中的風流,新小說中的情愛,那是大有**性的。那樣的機會自然是水底月,鏡中天,但在自己的心裏不能否認總含有萬一的希望。因此,我自從十四歲以後便不願從速訂婚。我的父母在這點上也很能體貼我。自小學而本府中學而晉省讀書,在這期中每有婚事的提說,父母都征求過我的同意。我自己都以“不忙”二字推卻了。起初的三兩年,先後來提婚的有四五十處,就中當然也有門當戶對的,也有的在我還是高攀的。同府同縣的門當戶對的人家,除掉了四五十家也就不會再有多少了。因而以後的三兩年便不免“青鸞信渺”了。
一個人是經不得好幾個三兩年的,在辛亥革命的那一年我已經滿了十九歲。那年的暑假我回家,母親向我提起一件往事。
我們鄉裏有一家姓陳的,出身很有問題,因為煮酒和開藥店,相當賺了錢,鄉裏人都把他當成暴發戶。那家有兩個兒子在高小時和我同過學,高小畢業之後又同過中學,暴發戶漸漸變成書香人家了。當年的高小畢業生資格是“秀才”。一家出了兩位“秀才”,那做父親的當然很高興,他自己便擺起了一副“老太爺”的架子,他並要求別人尊稱他為“老太爺”。因此,鄉裏人便愈見恨他。
他有一位四姑娘。我們居處同街,在小時當然是見過的。不知道是有腦病還是前額骨患蓄膿症,平時在鼻下總愛掛兩條碧龍。因此,我們小時候便叫她是“流碧姑”。
誰知那位姓陳的老鄉竟看上了我,他要把他的“流碧姑”仙子來許配於我。
我們母親對我說:“真是把娘氣壞了,我的兒子就再沒人要,就做一輩子的鰥夫子,也說不到他名下來,那姑娘你是曉得的呢。”母親說著便把兩個指頭放在鼻下,我也禁不住發起笑來。“加以來說話的又是對門那位爛鼻子楊婆,——(那是楊三和尚的繼母,梅毒到了第三期,鼻子已經沒有了,母親平時異常恨她。)——真把娘氣得說不出話來。”
提婚已經是二三月間的事了,母親說著都好像還有遺恨。
我說:“這正是英雄識英雄,惺惺識惺惺,鼻子識鼻子呢。”
說得母親也苦笑起來了。
在母親的遺恨化成苦笑以後,第三段變化便轉成了輕微的感傷。
母親說:“你太選嚴格了。你看這兩三年已經全無消息,你不怕成為一個鰥夫子嗎?”
“我怕甚麽呢?”我說,“就當一輩子的鰥夫子也不要緊。”
我母親說:“你父親多病,娘也老了。你的兄弟妹子又漸漸要長大成人……”
我有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子,弟弟和大的一個妹子都已經訂了婚。母親的意思我很明白,她是想把我們弟妹的婚事及早完結,以了卻一段心事。但我這位“寡人”卻阻擋了弟妹的佳期。因此我說:“早婚本來是不很好的,但弟妹的婚事也可以不消等我。”
這便是暑期中母親和我的一段對話。
暑假過後回到成都,那時正是保路同誌會正在風起雲湧的時候。在鐵路公司方麵卻在準備著辦移交。我們那位在鐵路公司做科員的三哥,就因為要製造種種表冊,公務很忙,我每星期至少要到他那兒去幫助他一次。
是十月中旬的一個禮拜日,成都是在罷市期中,時候是在下午。天氣是很陰晦的。我坐在三哥的辦公室裏,三哥拿了一封家信給我看。信上說,母親已經給我訂了婚。女家是蘇溪場的張家,和遠房的一位叔母是親戚,是叔母親自做媒。因為門當戶對,叔母又親自去看過人,說女子人品好,在讀書,又是天足,所以用不著再得到我的同意便把婚事定了。
這真是有點突然。母親是那樣愛惜我的,為甚麽忍了四五年,在這一次卻突然改變了方針?自己自然是出乎意外,但要說是絕望罷,卻也沒有到那樣的程度。誠如母親所說,遠房的那位叔母是可以相信得過的人。她素來寡言笑,並不是專門做媒的那種人。叔母是知道我的,我的性趣,我們家裏的習慣,她當然明了。女家又是她的親眷,那姑娘是她的表妹,她為這場親事還特地去看過人,那女子的性趣,女家的習慣,她當然也是明了的。據她說,她的表妹如到我家來,決不會弱於我家任何一位姑嫂,也決不會使我灰心。她是那樣有信用的人,處事又那樣周到,在母親當然是可以不必再征求我的同意了。母親怕我又和往常一樣,一個不即不離的“不忙”便把這段天作之合的姻緣推掉。母親自然也是出於愛惜我,她怕我便真的成為鰥夫子,永遠得不到一位女人來做配偶。母親的心,我能夠體諒。
說到我自己呢?人是一個善於適應環境的動物。他總會有種種的幻想來安慰自己。在未訂婚之前他有他的夢想。夢想的是幾時當如米蘭的王子在颶風中的荒島上遇著一位絕世的王姬;又當如撒喀遜劫後的英雄在決鬥場中得著花王的眷愛。這樣高級的稱心的姻緣就算得不到,或當出以偶然,如在山穀中遇著一株幽蘭,原野中遇著一株百合,那也可以娛心適意。現在呢,婚事已經定了。怎麽辦呢?拒絕罷,叔母是那樣可以相信的人。她不是說過那蘇溪場的姑娘人品好,在讀書,又是天足嗎?你還要苛求甚麽?她說不定就是深穀中的一朵幽蘭,或者是曠原裏的一枝百合。母親的信中還說:叔母認為姑娘的人品和三嫂不相上下。三嫂是家中最美的人,禁不住想到了年幼時在竹林下想去捫觸三嫂手掌的那樁心事。是的,她或許就是理想中的人物,他們可以共同締造出一座未來的美好花園。
就這樣要說是絕望說不上絕望,要說是稱心也說不上稱心。心機像突然取去了稱盤座的天秤,兩個稱盤隻是空空地動搖。動搖了一會之後自然又歸於平靜了。
二
年假回到鄉裏,回到峨眉山下大渡河畔的沙灣。沙灣有一種特殊的風氣,便是家家的春聯都要競爭編撰長句。街上將近有一二百戶人家,而能夠撰春聯的卻沒幾個人,所以結果這一二百戶的春聯,大概便由這幾個人包辦。在包辦的工作中,我們家裏的弟兄總是要占一兩位的,在胞兄、堂兄們出了遠門之後,我便繼承他們的下手了。
這種工作在當時是很愉快的。別人把你請去編寫春聯,當成上賓一樣看待,要留著你吃午飯,預享著鄉裏人過年用的臘味。
那一年是革了命的一年,在平常用慣了的“鶯啼燕語”之外,又平添了無數的新的材料。我當年怕總共編了二三十副長聯。我所最得意的有兩副是:
桃花春水遍天涯,寄語武陵人,於今可改秦衣服。
鐵馬金戈回地軸,吟詩錦城客,此後休嗟蜀道難。
故國同春色歸來,直欲硯池溟渤筆昆侖,裁天樣大旗橫書漢字。
民權如海潮暴發,何難郡縣歐非城美澳,把地球員幅竟入版圖。
這就是我們當時一些少年人的心理。——我現在把這陳腐的兩副對聯寫出,並不是想拿它們來壽世。要用舊式的有火候的眼光來說,它們當然也還沒有壽世的資格。我把它們寫在這兒,就隻想借來作為表示那種心理的工具。那時的少年人大都是一些國家主義者,他們有極濃重的民族感情,極蔥蘢的富國強兵的祈願,而又有極幼稚的自我陶醉。他們以為隻要把頭上的豚尾一剪,把那原始的黃色大龍旗一換,把非漢族的清政府一推倒,中國便立地可以成為“醒獅”,便把英、美、德、法、意、奧、日、俄等當時的所謂“八大強”,當成幾個湯團,一口吞下。
命是革了。各省是怎樣的情形,我不甚知道,請單說四川。四川自從十一月二十五日宣布獨立,在成都不久便起了兵變。兵變不僅限於成都,在四川省內凡是有營防駐紮的地方,四處都響應了。嘉定城是有營防駐紮的,當然也免不了遭受一次大劫。在我回家經過嘉定城時,是十二月的尾上,兵變後已經半個月了。不怕已到舊曆年關,市麵都還沒有複原。
兵變的結果是快槍流散在民間。在所謂良民方麵買來作衛身用的自然也有,但大多流落在土匪手裏。四川的土匪自經保路同誌會的成立,已經由秘密的集團成為公開的隊伍,在宣布獨立以後,更由萑苻餘孽一變而為豐沛功臣。領導者既無真正的革命人材,現在又得到了快槍到手,四川的安寧,從此便不可再問了。
在嘉定兵變過後,快槍散到我們沙灣的也將近有一百來枝,都是所謂五子後膛。有的是步槍,有的是馬槍,聽說都是從變兵手中買來的。買的時候起初是二三十元一枝,後來又賣到百元。以後大約槍也完了,人也沒有再買了。在年假回家時,我們遠房的一位麽叔——就是那替我做媒的叔母的丈夫——他是講江湖的人,是在執掌我們沙灣的碼頭。他向我說,想把場上的快槍通統集中起來組織一個保衛團,一方麵可以保衛地方,一方麵也可以預防地方上的青年拿著快槍更在別處去為非作歹。我便極力地慫恿他,不久這個計劃也就實現了。
保衛團的團部設在我們福建人的會館天後宮。團長是舊有的團正,一位姓黎的武秀才;軍師是舊有的保正,一位姓詹的文秀才;麽叔便做了參謀。我們一些在省城或府城裏讀書的人便都做了文牘。場上的青年,不問有槍無槍,願意加入的都做了團員。每天提兵操練,出告示,出招兵買馬的檄文。檄文是我做的手筆,是四六體,倒亨不亨,我現在也想不起來了。
保衛團一成立有好幾十枝快槍,有一二百名團員,這在鄉中當然是一個強大的勢力。因此鄰近各鄉遇著有匪難的時候便都來投報我們,我們也每每帶領大兵去捉拿土匪,甚至於每每就地正法了。
這種旁若無人的態度自然惹起了反感,主要就是我們村中的一部分土著。那為首的楊家,凡事都要和我們客籍人為難。我們組織了一個保衛團,他們便組織了一個保安團。槍枝沒有我們多,但也有幾枝。為首的叫楊朗生。這人並不是土匪,平常總愛仗恃楊家的勢力侮辱客籍,久為人所側目。他組織了保安團。顯然和我們對立。我們預想到早遲免不了會有衝突的。當時也有不少的流言,說他要暗殺我們團體裏的人,特別是麽叔。但保衛團的人多,他也不敢輕易下手。
有一天吃中飯時候,楊朗生提著他的隊伍氣勢洶洶地由下場走往上場。不一會他的隊伍由上場又零零碎碎地搬運了一些人家的家具下來,楊朗生在後麵押著。在走過我家門口時,他朝天放了幾槍。
他是往上場去搶了人回來。被搶的人也是他們姓楊的人,那是一位孤兒和寡母。因為那孤兒加入了保衛團,於是楊家便給予他一個嚴重的宗法上的製裁,叫他傾家破產。那寡母哭著到保衛團裏來告,同時她的意思是叫她的兒子不要回家,怕有生命的危險。被搶時適逢其會她的兒子是在團裏的。團裏的人聽著便再也不能忍耐了,頓時決議應戰,便由麽叔帶領了二三十位團員向下場保安團的團部火神廟進攻。攻進火神廟時楊朗生已經走了,把被搶劫了的物品通同奪了轉來,接著更進行第二段的應付。
楊朗生的家是在下場,離我們的家不遠。有人說看見他偷走回去了。大家都認為一不做二不休,已經破了臉,這個禍根不除,將來有無窮的後患。於是當晚又去圍攻他的住家。場上本有兩尊大牛耳鐵炮,是藍大順、李短繼“造反”時鑄的。那是捍衛過鄉梓的古物,但從好些年辰以來早已成為裝飾品了。大家又把它們拿來活用。
兩尊大炮架在楊朗生家的大門口。開炮時,一炮打響了,一炮倒灌出來,把半肚子的火藥噴在兩位年輕的炮手身上。時候是在夜半,可憐那兩位炮手就像乘著火雲的哪吒,渾身都燃燒起來。兩人都沒有經驗。如果當時倒在地上打滾,就受傷或許也不至於丟命。但他們隻拚命地叫著亂跑,愈跑,火便愈猛烈地燃燒。當時大家都在專心捉拿楊朗生,還有幾位攻打前門的人看見兩位團員受傷也沒有辦法。後來他們同跳進一個“備而不用”的水缸裏去,火算是熄滅了,然而人是要半熟了。
打進了楊朗生的家裏,搜查的結果空無一人。大家愈見憤怒,犧牲了兩位團員反收到了這樣的一個滑稽的結果。
楊朗生的父親的老家是在場外的,在峨眉山的餘勢中,是一座四圍有磚牆的孤獨的大院子。那家的大門差不多和我們家塾的後門正對,相隔不上五分鍾的路程。楊朗生既不住在他街上的家,那必然是藏在他這老家裏了。
第二天規模更大地圍攻他這座老家。一二百名團員總動員,遠遠向那院子包圍。昨晚打響了的那尊古式大炮又抬去正對著大門安放了。這次有了經驗,點大炮的人不直接站在炮旁,是用火繩來做引線的。布置就緒了,隻等大炮一響便一齊進攻。
在這邊大炮未響時,院子裏先放出了幾聲快槍。大家愈見踴躍起來,知道是楊朗生藏在家裏的證據。大炮的威力究竟不錯。轟的一聲,那院子的木門便是一個大窟窿。於是大家蜂擁而上,一陣的亂石便把大門打破了。打進了一排快槍之後,大家當心著湧進院子裏去。
這是自有天地以來的一個奇景,在那峨眉山下、大渡河邊,一個小小的鄉村中會有後膛五子連珠和牛耳大炮的明火接仗!場上的人和鄉裏的人都忘記了當前的危險,簇擁起來觀看熱鬧。還有鄉裏的農民平時受盡了楊家的剝削的,也都拿著梭標、牛角叉之類的武器前來助戰了。
楊朗生躲藏著了。一個院子並沒有多麽大,從正午搜到午後兩點鍾光景,終竟在一處的地板下麵把他搜索了出來。農民們歡天喜地,當場要求,提到大渡河邊槍斃。由峨眉山麓押解到大渡河邊,中間要橫過街麵,曲折著走去可有一裏路以上。在這一裏路長的途中,看熱鬧的真是人山人海。
楊朗生的個子很高,在一般人中他真要高出一個頭地。此時他已麵無人色,剪了的頭發亂蓬蓬地披著。左額上因為受了一刺刀傷,有血在流。他的頭是埋著的。因為人高,大家都容易看見。誰也不覺得他可憐,不少的人還在指著罵他。
大渡河邊上有一株槐樹,在四麵渺茫的沙原石磧中單獨的有這一株槐樹。楊朗生被綁在槐樹上麵,在噪雜的人聲中,怒吼的水聲中,對著他尖銳地響了七槍。
三
反正以後土匪日見猖獗,鄉裏有錢的人漸漸感覺到生活的不安了。大多數的人都不知道甚麽叫“反正”,甚麽叫“共和”。一省的總督變成都督,一國的皇帝要變成“大總統”,畢竟是破天荒的怪事。大家都以為天下決不會太平下去,至少總還要大亂四五年,要亂到有“真命天子”出現。
老人們既預感著有方來的大難,在未雨綢繆中所必須完結的一段心事,便是成年兒女的婚嫁。特別是有女的父母,他們的期待尤其急迫。怕的是大亂到來,就如像中國舊式小說所愛描寫的那樣,女子的貞操很難保全。
在我年假回家之後,蘇溪的張家便有信來,希望在一兩月內便行婚禮。這次我在家中,父母是征求了我的同意的。我的一生如果有應該要懺悔的事,這要算是最重大的一件。我始終詛咒我這項機會主義的誤人。我反正是訂了婚的,我自己不曾掛過獨身主義的招牌,早遲免不了的一關便是結婚。她不是人品很好,又在讀書嗎?她處的是鄉僻地方,就說讀書當然也隻是一些舊學。但隻要她真正聰明,舊學也有些根底,新的東西是很容易學習的。我可以向父母要求,把她帶到成都去讀書。我也可以把我所知道的教她,雖然說不上是有愛情的結合,我們的愛情不是可以慢慢發生的嗎?——是的,這點便是我的機會主義。成都人有句俗話:“隔著麻布口袋買貓子,交訂要白的,拿回家去才是黑的。”萬一是黑的你怎麽樣?難道把它殺掉不成?所以機會主義的必然結果便是隨遇而安,得過且過。
我讚成了結婚。結婚的日期我已經不記憶了,好像是陰曆正月十五前後。那時的清廷還沒有倒。雖然已經是民國元年,但我的結婚儀式一切都依照舊式。隻有我自己的衣服很簡單,一頂便帽和長袍馬褂。
結婚的儀式別處是怎樣我不清楚。我們四川人結婚一般是要費兩天工夫的。頭一天是男家打發花轎到女家去迎親。這一天是女家忙,男家除在白天接接客,晚來有花宵要放煙花火炮之外,比較清閑。第二天是新娘到門,結婚的最**便在那夫妻的交拜。不消說這一天的男家是十分煩雜的,遇著客多時,還要鬧你一個穿夜。
蘇溪離嘉定城有二十裏路,離我家有五六十裏路。時在春初,新嫁娘第二天上午要趕到沙灣,在頭一天晚上必須走點夜路。路途不清靜,事實上的紅葉一一我們麽叔,便特別從保衛團裏派遣了二十個人,背著五子後膛護送花轎前去迎親。原始時代有所謂擄掠結婚,我想那打花轎去接人大約就是那種婚姻的孑遺,而我這一次更有“武裝同誌”幫忙,我真好像是那一族的酋長了。
本來是雜亂時候的草率結婚,除掉自己的家族和街坊鄰裏之外,沒有什麽來客。頭一天我很清閑。晚上鬧花宵也沒有甚麽可以記述。花炮、蛇須箭,放了不少,煙火樹也有兩株。
晚上我在母親的房裏,父親在外邊照應。母親在替我收拾一些換洗衣裳。我在前一直是睡在和母親的房間相聯的一座廂房裏的,我的換洗衣裳都放在母親房裏的衣櫃裏麵。
母親說:“你這些衣裳明天就該拿過你自己的房裏去了,我替你收拾好。”
“媽,你沒收拾,我看我是不拿過去。”
“你不拿過去?那怎麽行?娘已經管了你二十年,你現在已經有人服侍了。”
母親的聲音不知怎的,聽來總覺得有幾分傷感。是的,古人說過“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更拿俗話來說:“結婚以前是娘的兒,結婚以後是婆娘的兒。”做母親的人臨到自己的兒子要結婚了,一方麵自然覺得她盡了哺養的責任,樂得兒子已經撫養成人,但同時在事實上她的兒子就如羽毛豐滿了的雛燕,是要離開她了。這卻認真是無可挽回的一種悲劇。
我沉默著了,母親也沉默著了。默坐了一會我打了幾個嗬欠,母親叫我到廂房裏去睡。母親說:“你早些去睡罷,明天你還要勞頓一天,說不定晚上都不能睡覺。”
我遲疑了一會,母親又催促了我幾番,我也就起身進廂房裏去了。
廂房裏有兩尊床,一尊是我兄弟睡的。南麵有一堵方格紙窗,窗下有一張方桌,桌上堆著一些我們平時喜歡看的書。那時候我喜歡讀的書是《莊子》、《楚辭》、《文選》、《史記》、嚴幾道譯的《天演論》、《群學肄言》。我特別喜歡《莊子》,我喜歡他的文章,覺得是古今無兩。
窗子的西邊一堵粉壁上掛著一張死了的五嫂的畫像,那是五嫂死後五哥在成都找人用鉛筆畫的,在前本掛在他自己的房裏。但不久五哥便續了弦,新五嫂怕看見死人,五哥便把她取來掛在這廂房裏了。畫像相當朦朧,總帶著十分淒涼的情調。
我進廂房去,在昏黃的菜油燈光中,又望到那張畫像。五嫂的樣子依然十分淒涼,肩目顰蹙得更加厲害。
我把衣裳脫了,順手從案上拿了一本《莊子》來,倒睡在**。翻開《齊物論》來讀。——
南郭子綦隱幾而坐,仰天而噓,嗒焉似喪其偶。
顏成子遊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幾者非昔之隱幾者也。……
泛泛地讀了一陣,心境不定,又把書拋開了。
突然想起了五嫂生前說過的一句話。那是兩年半前的暑假,在一個月夜,就在這廂房的南窗外對我說的。“你凡事都想出人一頭地,凡事都不肯輸給別人,是不是呢?”
無端地有點淒涼,我是感覺到好像失掉了鼓舞的力量。
眼淚不知不覺地涔進了眼裏。
四
第二天上午,結婚儀式漸漸在達到**。每來一次客,廳裏的吹鼓手便嗚迭哇嗚迭哇地吹打一遍,雇用的一兩名水煙師就像鸚哥一樣,死命地高叫:“有客來了,裝煙倒茶!”人愈來得多,那原始的音樂、原始的宣傳便愈見頻繁。四圍的人聲和呼吸湊成了“熱鬧”。
第二進的敞廳上是供著家神的。廳前一直到臨街的幾重門戶把門扇門框都卸下了。在神龕麵前平擺著兩張方桌,係上一條長桌帷。上麵放著一對高大的紅燭。這桌麵是預備來陳設禮品的。台桌前麵在地上敷著紅氈,下麵掩著兩個蒲團。十一點鍾左右,有先行的跑回來飛報,說花轎隻離家四五裏路了。一切情形自然更形活動,我的表演也就開始起來。一位伯母,她引導著我在那紅氈的沿邊上,從左踏去一步一步地踏它一周。這是什麽意思我到現在也都不能理解。
左旋右轉地敷衍了一會,在不很遠的下場口轟撞統的三聲鐵銃。大家都齊號叫“到了!到了”,一家的男客女客都從四處迸射了出來,把禮堂、禮堂下邊的天井、天井上邊的兩廂,和第一進的中堂,兩邊兩岸都塞滿了。鄰近四街的人男女老幼也都簇擁了來,聚集在大門前,有的更湧進了第一進的中堂,達到天井沿邊。
轟撞統——更凶猛的又是三聲鐵銃。兩隊吹鼓手,迎親回來的和坐鎮的,一齊都在嗚迭哇東匡地吹打。鞭炮聲、叫聲,轟隆隆震天價響鬧。
花轎臨門了。在進門之前鄉裏人有一種習慣,要由一人(有時這人就是新郎)提著鞭炮在花轎周圍環繞三遍。——這或許也是古時擄掠結婚時,把女子搶來後,男子的示威或自鳴得意罷。但在鄉裏人是說,為了避邪。因為新娘是別家人,怕有別家的邪神邪鬼附在她的身邊。
花轎抬進了前堂,放在禮堂下的階沿邊上了。在這兒要行一次拜轎的手續,是要由男家的一個小輩,有時是新郎自己,向著轎門拜三拜。拜了之後,新娘才肯出轎來。在新娘方麵對於拜轎是要預備拜轎錢的,在她出轎之前要先把拜轎錢拋出。——這一種習慣鄉下人沒有別的解釋。我想,怕又是母權時代的孑遺,男子要向女子低頭,女子要給男子以給養。
花轎是用重重的裝飾帷幕圍得水泄不通,拜轎之後,轎門才打開。轎裏怕要悶得半死的新人被伴娘伴母幾拖幾扯,才扯起了身來。我看見了有一隻腳先下轎門——“啊,糟糕!”我自己在心裏叫了一聲,因為那隻下了轎門的尊腳才是一朵三寸金蓮!
新娘的一身是通紅的鳳冠霞帔,臉上在幾層蓋頭之上更罩上一層紅的蓋頭。那新娘的眼睛不消說是完全被蒙著的,她的一切行動便要全靠著伴娘和儐相。新娘和新郎並立在神桌麵前,由一對證婚人把桌上一對大紅燭點燃。有人在讚禮。新郎和新娘轉身過來先拜天地,回頭又轉身過去再拜祖宗,接著是兩人相對作一夫妻交拜。這一交拜過後夫婦之道便算成立了。這自然是**崇拜時代神前結婚的遺習。古時的所謂神就是**,所謂神前結婚就是在神前**。**過後自然男的便成為女的的人,女的便成為男的的人。但其後人文進化,多費手續,由**變相而為交拜。於是乎枉矣冤哉,說那樣一下兩人便成了夫婦!
交拜過後是入洞房。這入洞房的一幕很有趣。分明是在白天,新郎一隻手要掌著一盞燭,一隻手是牽著新娘頭上蓋著的一張黑色的紗帕。不消說新郎是在前麵走,蒙頭蓋腦的新娘是由伴娘和儐相及其他的人簇擁著跟在後麵。這個情景令人怎樣也不能不想到擄掠結婚時代的複活。那蒙頭蓋腦的新娘被新郎牽著的,不正是才由異族得來的女俘虜嗎?結婚的寢室叫作“洞”房,進“洞”房時白天都要點燭,那不還表示著一個穴居野處的風習嗎?
洞房的設備那又是一個時代。一切的大小器具都是女家運來的東西。這不消說又是母權時代的局部再現。
新郎和新婦進了洞口,並坐在一座牙**,要吃“交杯酒”。——是由第三者端兩杯酒來,讓新娘和新郎各飲一杯,但隻各飲一半,餘下的又由第三者交換到兩人手中,讓兩人各各飲下。這種儀式或者也怕就是接吻的轉化罷?喝了交杯酒之後,新郎和新娘才第一次對麵。對麵的儀式是由新郎把新娘頭上的臉帕揭開——事實上是已由伴娘揭下了好幾層,隻剩著一張黑色的紗帕了。我被人指導著去把紗帕揭開。——“活啦,糟糕!”我在心中又是一聲喊叫。我沒有看見甚麽,隻看見一對露天的猩猩鼻孔!
真是俗語說得好,“隔著口袋買貓兒,交訂要白的,拿回家來才是黑的。”
以後的情形我不甚記憶了,隻記得有一人把那新娘頭上的黑巾揭下來揣在了我的懷中,我便走出洞房。——這或者怕就是剛才牽著走的那張黑巾,女奚奴歸順了,係辦用的繩索當然要由男子來收藏了。
像這樣,全部舊式婚禮都是原始時代的孑遺。在一天半日之中,人類的子孫把他們的祖妣要經過幾千年或者幾萬年的野合時代、母權時代、寇婚時代,交錯地再演出來。這些古習並不是說因為它們原始,因為它們蒙昧,便可厚非,所可厚非的是再演出的這些古習僅存其殘骸,遺卻了它的精髓。野合時代的結婚、母權時代的結婚,是雙方合意的。就是擄掠結婚,在女子自然是不公平,但當時的社會已成男性中心,至少也還有男性的片麵的選擇。能夠占有俘虜中最美貌的女子的人,必然是戰勝者中的孔武有力的男子。所以結果還是美人良士成為配偶。但到婚姻隻能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後,男女雙方便都是“隔著口袋買貓兒”了。一錯鑄成,終身沒改。男女雙方的一切才能精力便囚係在命運的枷鎖之下長此活埋。中國人的民族性日趨偷懶,日趨虛偽,日趨苟賤貪頑,日趨陰賊險狠,難道這種婚姻製度不正是一個主因嗎?
我總之是結了婚了。以後還拜了父母賓客,磕了無數的三跪九叩,稽首頓首。我昏昏蒙蒙地也就到了晚間。我說我頭痛,倒在我照常睡慣了的廂房裏的**睡著。別人要去鬧房我也不管,我隻是死悶地睡著。
聰明的母親是明白的。盡管父親在擔心著,要來看看我的舌苔,審審我的熱候,怕我又得了甚麽急症;然而母親是明白的,她三番兩次地走來,坐在我的床邊。母親對我說:
“八兒,你這樣使不得。你要曉得,娘是費了一番苦心。你麽嬸的話,我是信以為真的。誰曉得她看錯了人呢?”
母親暗暗地也在埋怨麽嬸。她說麽嬸看錯了人,這是忠厚的原情話,或許也怕是真實罷。
“腳是早遲可以放的,從明天起就可以叫她放腳。品貌雖然不如意一點,但你一個男子不能在這些上就要灰心。你看你的大嫂怎樣?你的前五嫂和新五嫂怎樣?不還是一些平常的麵貌嗎?你大哥、五哥也不見說閑話。諸葛武侯不是故意娶了一位醜陋的妻子嗎?你男子漢大丈夫是不能夠在這些上麵灰心的。品貌就不如意一點,隻要性情好,隻要資質高,娘一麵教她些禮節,你自己不也一麵可以教她些詩書嗎?”
我始終沉默著。
母親最後又責備說我不孝。她說到父親為我經營治婚的費用和一切的準備是怎樣地操心,單這兩三天的奔走應酬又是怎樣忙碌,安排這樣,又安排那樣,事情妥當了,剛好鬆得一口氣,我又來做過場,使他苦悶。我這不是做兒子的行為,也不是做人的行為。
是的,母親的責備對我那時的麻木是頂門一針!我自己已經陷入了命運的網羅,我何苦要把這種無聊的苦楚,還要移加到已經劬勞了一世的二老身上?這不能怪別人,這悲劇也隻是我一個人在演。於是我又掙持起來。母親怕我明天不去回門,我也答應去。我母親也才放了心,她大約以為我是有意效法諸葛孔明了。
五
別處的風氣是怎樣我不知道,在我們鄉下結婚之後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是要“回門”的。所謂“回門”就是新郎跟著新娘回到女家去,在那兒應酬一天。女家在那一天是特別熱鬧的,就如男家迎接到新娘的那一天一樣。
很高興大家的鬧房。自己自暴自棄地喝得一個大醉,第二天清早頭昏眼花地要陪新娘和昨天新娘家裏來的人一同坐船到蘇溪。蘇溪不在大渡河邊,船到水口場,在那兒登岸再西走,還要走十來裏路。水口場、蘇溪、嘉定城,恰好構成一個等邊三角形。蘇溪本是手工業有名的地方,嘉定的大綢出產在這兒。這兒又因為是蘇東坡到過的地方,所以才有蘇溪的名號。據鄉土學者的詮索,蘇溪是應該寫成“蘇稽”的。
我本來是有些暈船的人,又有宿醉,一上船被河風一吹,我便嘔吐了起來。新娘在這時已經就在執行她的婦道了。她聽說我在嘔吐,便打發她的伴娘來問我,送了一些蔻仁來。好意我當然接受了。新娘是吃水煙的人,回頭她又把她的水煙袋送到我的轎裏來,這就不能不婉謝了。
船動身得太遲,到中午過後才趕到了蘇溪。女家在場外,是張家一姓聚成了一個村落。在一處古老的鬆樹林中我下了轎,由一個石階上被人引進了一家院子。院外是一麵的磚牆,進門去便是一個很大的四合天井。我被引到靠下牆的一間客廳。客廳當中一個圓桌,左右兩排茶幾坐椅,正中的壁上貼著一幅鍾馗的畫像。起初是把我插在這兒,不一會又來一位有一臉麻子、一臉煙屎的人,有五十上下的年紀——這後來我才曉得便是新娘的父親,——又把我引進左手的耳房。這兒一進門也是一張大圓桌,靠側壁也是一排茶幾坐椅。是一間長條耳房,左手壁底有兩尊臥床相對,中間夾著一道小小的窗眼,是嵌在院牆上的。窗下一個小台桌,上麵放著幾管舊式的前膛槍。鋪上有四位人在對靠著抽大煙。右手靠天井的一麵是三堵方格窗,都是向內推開著的。下部三分之一的地段有一帶耳窗。窗下有一張長書案,案左靠壁一個書櫥,也有一些書籍。
那位丈人把我引到靠壁的一隻坐椅上坐下。他替我倒了一碗茶,回頭便進內堂裏去了。我便一人坐在那兒,在兩尊**抽大煙的也沒有人起身來管我,我也沒有打招呼。窗外有不少的人簇擁著偷看。
窗外天井中的吹鼓手在不斷地吹奏,也同樣地聽著些水煙師在招呼客人。
悶坐了好一會,裏麵的準備好象已經停當了,便有人來招呼我進去。穿過天井走向對麵的內堂。天井中的吹鼓手大吹大擂起來。內堂內外都擁擠滿了男人女人的頭,都帶著一雙如饑似渴的眼睛在等著看我。我自己覺得好象在唱猴戲。但我這匹猴子所見世麵究竟太小,我被人看得有點驚惶,頭也不敢抬,眼睛也不敢邪視。內堂裏麵的布置和家裏差不多,拜客的儀式也相仿佛。究竟拜了多少久,磕了多少頭,我弄不清楚。
好容易拜完了,又退回到對麵的耳房。圓桌撤去了,擺著了兩座方桌,桌上已陳設著酒席。接著有不少的男客進來,每來一個人和我招呼一下便走到桌上坐下了,想和我談一兩句話的人一個都沒有。外觀上像學生的也沒有一個。我自己懷著一腔的悶氣,但也正樂得沒人來和我談話。我所希望的是早點開飯,開飯過後或者能夠優待我,引我到一個偏僻的房間。我並不是肚子餓,我是想倒在一個可以睡的地方去安放我這一個不容易支持的身子。等到上燈的時候飯才開了,那四位煙鬼起來和我同席,也彼此都沒有打招呼。我胡亂地吃了一些,又去悶坐起來。別的人猜拳賭酒地鬧了好一夜。
席散後又擺上圓桌,這次擁擠了不少的人進來在圓桌上開起“紅寶”來了。——所謂“紅寶”,在鄉裏人又稱為“四門灘”,有甚麽青龍、白虎一類的名目。鋪上抽大煙的人又在騰雲駕霧,桌上賭紅寶的人真是如岡如陵。我一個人恰好像流落在一個沙漠裏的乞兒一樣。我悶坐得不耐煩,便大著膽子走出耳房,耳房外的客廳中也同樣擠著一大堆人在賭紅寶。——“啊啊!糟糕!”我自己心裏禁不住又這樣歎息了一聲。
我依然折回耳房來。這次那書架上的一些書又鑽進我眼裏來了,我起了一個好奇心,想去檢查一下那是些甚麽書。除掉一些舊戲本、舊小說如《天雨花》之類,以及八股時代的參考書之外,卻尋著了一部古版的《文選》。這好像在千裏之外遇著了故人。我禁不住把灰塵蒙緊了的書從架上取了下來。我想這家人大約也是所謂舊家,看那院子的結構很古,房屋很低,而在書架上又有這部《文選》。可憐的這部《文選》,卻被博徒和煙鬼拋撇在塵垢中,有誰來過問呢?
我把江淹的《恨賦》翻來讀了幾行,窗外又突然聽出一片嗤嗤的女人的笑聲。但昭明太子總算解救了我的苦境,他怎會料到,他的《文選》會在這樣的情景之下陪我半夜呢?
主人家裏沒有鍾,我自己也沒有表。夜半過後怕已經有好一會了。那始終靠在**抽大煙的人大約已經把癮過足了,有兩位起來伸了懶腰。有一位喊道:“喂,該沒事情了?我們想趕回城裏去啦。”
他們又抓著了一位賭錢的說:“你們哪一位走進去請一位主人來,說我們要回城裏去。”
回頭我那位丈人公才走了出來。那四位煙鬼已經揩好了他們的前膛槍,準備要動身了。他們一看見丈人公出來,便一同打拱。
“哦,張大爺,今天打攪了,我們想不會再有甚麽事情了。我們要趕回城裏去。”
彼此謙套了幾句,那煙鬼們也就走了。我很懷疑,那是幾位縣城裏的“差班”,怎麽會到這兒來當成上賓看待?丈人公送走了差班,又進來把賭博的人叫散了。他來招呼我,要我到一尊**去靠。我倦得已經沒法,管不得甚麽幹淨不幹淨,便依著他的勸誘,走去靠在一邊的煙盤子上。這回是他睡著抽吸起來了。他自然也和我客氣了一番,也向我問了一些省裏的情形,他連連地在歎息,說反正過後世道愈見亂了。
我這時候冒著膽子問了他一句:“剛才走了的四位是甚麽客人?”
果不出我的所料之外,他說:“那是城裏的差人呢。”
——“是親眷嗎?”我又問。
——“哦,”他驚愕著回答,“不是的。是我們請他們來的。”
——“請他們來的?為甚麽呢?”
——“唉,”他一麵開著煙,一麵慢慢說,“前天多蒙姑爺家裏費心(他稱我是姑爺),派了二十隻後膛槍的隊伍來接我大女兒。我大女兒的福分真然不小。不過這近處的一些‘二五’,一看見了眼便紅起來,在外邊放出謠言說要來搶槍。我想萬一今天姑爺來,遭到了這樣的事,那可不是小事。所以昨夜才連晚派人進城去請了四名差班來保護。幸好今天姑爺來沒有帶隊伍,今天看來,不會再出事情了。”
主人這樣的關心,不消說我也感謝。我想那四位煙鬼一定使他破了不少的費。別的且不說,便單是大煙來說,恐怕也飽吃了一二十兩罷!不過我也在想:萬一真有“二五”要來搶槍,我倒不知道那四管槍,抵得著甚麽事?
主人還和我談了不少的話,好像談過當年的收成,又好像談到過大煙的漲價,更好像談過一些真命人主的待望。……我起初還在勉強支持,後來我實在支持不住,各自睡熟了。他把癮過足了是幾時我不知道。他把我搖醒了,叫我起來把衣服脫了打橫睡。我模糊地起來,看見對床的帳子下了,帳內有好幾種鼾聲在作戰。圓桌上也攤睡著了好幾個人。等主人走了,我剛好睡下之後,圓桌上睡著的人一連走來了三個,那是來賓或用人,我分別不清楚。他們一來,便一同倒在我睡著的**。我以後便再也不能睡了。我索性又起來穿好衣裳,攤開昭明太子的《文選》,讀到天亮。
六
我的結婚受難記在這兒便可以結束了。但在第二天回家,才知道鄉裏又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就在我去回門的那一天,城裏也有一隊差人到了沙灣。他們帶來兩件知府的公事:一件是命令把保衛團解散,另一件是傳票,傳保衛團團長黎武秀才、軍師詹文秀才,還有我們麽叔,進城去過堂。
原來是打死楊朗生那件事情發作了。楊朗生的父親楊敬臣,在他是殺子之仇不能不報,他在城裏告了狀。府縣的知事那時都還是舊人,知府姓李,是雲南人,和城內一家姓李的豪紳認了同宗,而這豪紳李家恰好和楊家是有親誼的。就由這樣的因緣,那知府便準了狀子,保衛團的人事實上便成了罪人。大家很憤慨,尤其是我們年輕人。有人堅決主張,倒不如率性帶著八九十隻快槍上省去成軍,八九十枝快槍包管可以成立一營的。麽叔很有讚成的意思,但無奈那名目上的首領黎團長詹軍師卻一致反對,他們認為事情並不那樣嚴重。城裏我們也有熟人,而且我們還有最後的一個靠背,便是我們的大哥在成都當交通部長。所以他們說,文有文幹,武有武幹,這一次要進城去文幹一下了。
文幹是怎樣的呢?一方麵自然是托人疏通,另一方麵也來講究法律。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可以製造一個事實來遵照法律。於是乎我們因公憤和眾怒打死了一個萬惡地主,而在法律的要求之下,便不能不變形為楊朗生的保安團和我們的保衛團衝突,不免互有死傷,保安團方麵死的是楊朗生,我們這邊也死了兩個(就是那點大炮誤燒死了的兩個)。這樣一添改,就如象一首自然詩添改成了一首試帖詩一樣,表麵是很循規蹈矩的,然而詩卻到那兒去了呢?
方略是決定文幹了,大家依然怕有甚麽差池,所有保衛團的重要分子都自願隨著三位首領下城。假使府官不講理時,大家便要一齊請求連坐。
包了三隻大船靠在大渡河邊,就在我結婚後的第五天上,一同準備下城。其中有一隻是我們家裏自己包的,因為我們的大嫂也要上省,我和我的一位兄弟便擔負著護送的責任。
母親是不願意我們這樣快便離家的,但我的借口是一方麵不能不跟著保衛團的朋友們進城,另一方麵是省城的學校也快要開學了。由於我的堅持,所以大嫂們的動身也提前了一步。
母親大約是看見我默默寡歡,她也很明白我急於要離家的心事。當我們清早上船時,母親戴著一項紅風帽,攜著我們一位小妹子為我們送行。走出場口之後河風很大。母親拄著一根五哥由東洋帶回來的手杖。河風陣陣吹來,每每使她不能不佇立,或微微後退幾步。我便倒退著在母親麵前走,希望可以擋擋風頭。母親是把口掩閉著的,沿途都沒有說話。由家離河岸大約有半裏路的光景,走到河岸時各船都已經上好,早在等著我們去開船了。母親已來不及上船,隻立在河邊上向大嫂吩咐了一些,回頭船也就開了。母親最後在岸上呼喚我:
——“八兒,你要聽娘的話。娘已經老了,你不要又跑到外洋去罷!”
船上的大嫂聽著哭了起來,我也禁不住眼淚潸潸的。我隻是說:請母親莫擔心,請母親回去。船開後,母親立在岸上總是不動,一直等到船遠遠地轉了一個灣,我們才看不見了。
大嫂在船上還哭了好一會。她也帶著眼淚勸我說:“八弟,你當真不要到遠方去好呢。”——一個男子在女性的眼中看來,好像是多生了一對翅膀,隻要一想到遠方,一翅順風便可以飛去。其實在我心裏反在為這件事情焦愁。我就想到遠方,卻怎麽能去呢?不過母親的悲傷我是始終受著感動的。那時我在船上做過幾首詩,有一首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阿母心悲切,送兒直上舟。
淚枯惟刮眼,灘轉未回頭。
流水深深恨,雲山疊疊愁。
難忘江畔語:休作異邦遊!
下船之後在城裏耽擱了兩天,保衛團的事情果如詹大軍師所料,用文幹的方法來了結了。剩下的責任是護送大嫂上省。在那兩天之中大嫂向城裏的親戚處都去辭了行,同時上省的走法也決定了。由嘉定上省陸路隻要三天半,自然很快,但大家認為路上不清靜,走陸路不好照料,恐怕會發生意外。於是便決計走水路。走水路是由府河溯航,要費十天半月,誰也不能預定。水小船多,有時遇著過灘,狹窄的水津隻能容下一隻船,那時便要輪班。幾十百隻船挨一挨二地輪班過去。像那樣,過得一灘要費你一天半日,或三天兩天都說不定。愈朝上去,這種灘口愈多。但好處是同在一隻船上易於照料,而且每晚落宿處都有無數的鄰舟,這於防範匪患上是要方便些。結果是走了水路。
女性的虛榮心,在我看來,似乎是要強些的。大嫂在城裏做了一對燈籠,一邊寫著“四川軍政府”,一邊寫著“交通部長郭”。白日夜晚她都要打在船頭。我很反對她,說這樣反遭人注目,但總不能把她說服。在她的意思,認為這是一種護符。每天在船上都是懸心吊膽地過日子,特別是在晚間,在那時以為是可以保險的鄰舟卻好象是一隻一隻的賊船,使你怎麽也不能放心。上水船大概都是一些貨船,搭載客人的很少,護送家眷的更是沒有。那些船上的水手一個二個都好像是《水滸傳》上的阮小二、阮小七。有一天晚上,船到了彭山,在夜空中突然聽見了幾聲槍,大家都有點不寒而栗。隔不一會有兩隻縣正堂的燈籠打到岸上,來人是幾名差役。他們拿了一張縣正堂的片子送上船來,我到船頭去應話。他們問明了是護送家眷的船,便又各自走了。回頭那幾位差人又來傳達那縣正堂的話,他說地方不清靜,官家的勢力薄弱,希望我們不要點燈,怕的匪人以為是解送銀杠的船,失了事他不能擔戴。這回卻把大嫂也駭著了,她不能不把她的燈籠頓時收拾了起來。
在路上足足擔心了十三天,倒還好,船到了成都。在這時另一悲劇又發生了。
大哥回到成都已經一年了,起初的半年是住在皇城裏的一處公家的地方,“反正”後因為皇城要改成軍政府,他便搬進了青石橋街的一座大公館裏。我們在成都雖然同住了一年,除掉禮拜日去看他一次和他每禮拜到分設中學的甲班來講課一次之外,他的私人生活我是不大清楚的。
大嫂的上省,他本來早就要求過,但家裏的二老不允許。足足隔了一年,他做了部長了,在這一次又才達到了目的。
原來在那青石橋街的公館裏,我們大哥才已經有了一位新的愛人。那是很美貌的一位下江女子,一般人稱為李五太太。聽說是從前某一位道台的遺妾,那公館本來是她賃居著的地方。
大嫂動身的時候,叫我們不要去通知。她存心要使大哥於無意之間得到她的到來,可以加倍地使他感受著喜悅。她一來便落到青石橋街的公館裏,在大哥方麵是不曾早作準備的。這自然就免不了的有一場遭遇戰了。
開始便是上下房之爭,大嫂要爭住上房,而那位本來住著上房的李五太太卻不輕容易屈服。這使我們的大哥自然為難不少了。但我們大哥到底是一位大政治家,在我們下一個禮拜日去看他的時候,老大嫂已經好好住在上房,而那位新大嫂移居在下邊的耳房裏去了。
那位新大嫂的李五太太,是很會拉弦子的。以後凡遇著禮拜日去時,每每聽見大哥的音聲在和著新大嫂的胡琴低吟淺唱。唱的多半是川戲的《唐明皇驚夢》,是那“賢妃子比從前花容稍減”的一節,或者便是《趙太祖斬紅袍》,唱那“孤王酒醉在桃花宮”。我們路過耳房窗外時便要先叫一聲“大哥”,接著他出來便跟我們同到上房去。那時大嫂總是在**悶睡著的,大哥不怕我們在麵前,也要去抱著她親吻。
最使我吃驚的,是我們大哥不知道幾時公然吃起了鴉片煙來。這項,他也沒有向我們回避的氣色。一等大嫂起了床,他便把煙家具來擺在**。我有一次也實在忍耐不住了,問過他一句:“為什麽要抽大煙呢?”他答應我說:“你那裏曉得!成都的官場抽大煙當於在吸‘三炮台’!”
是的,中國說是反了正,我自己默默地也就無話可說了。
七
反正後,成都的學界也煥然改觀。最可注意的是一座成都城有四五十座私立法政學校!三月速成,六月速成,愈快的班數,學生也愈見多。那時候真可以說是做官欲的洪水時代!中小學堂的學生都受了這種潮流的影響,因而父子同學的佳話,甚至祖孫同學的美談都有出現的。
分設中學是被裁撤了,剩下的兩班人歸並進成都府中學。
那時候所有稍微出色一點的舊教員大都去做官去了。留下的一些殘渣剩滓,那真是犯不著要再費筆墨來形容。當時凡是誠實一點的學生學無可學,事無可做,大都迷失了方向。據我所知道的,比較好的學生有兩條路,一個是進存古學堂,一個是入南門外的華西大學。因為前者還可以學些舊學,後者至少可以學幾句英文。
說到我自己呢,我是經過了重重失望的人,我差不多是甚麽希望也沒有了。我有一個唯一的希望便是離開四川。然而連零用錢都不能不仰給於父兄的人,你怎麽離開呢?在這時是我最危險的時候。我拚命地喝大曲酒、打麻將牌,連夜連晚地沉醉,連夜連晚地窮賭。那時的學校是不住堂的,上課也很自由。我有一次連打過三天三夜的麻將牌,打到後來幾乎連坐都坐不穩了。不打牌不吃酒的時候便是看京戲(革命的結果把京戲輸入了四川),學做成都的所謂“嚲神”,總是要坐在戲場中的第一排,對於自己所捧的旦角怪聲叫好。比這些稍微正氣一點的便是學做歪詩,不是用杜工部《秋興八首》的原韻擬出一些感時憤俗的律詩,便是學學吾家景純做幾首遊仙或者擬古。現在回想起來真覺得有點肉麻。然而在那時候的青少年,你要他的肉不麻,那就隻好叫他自殺了。
那種自暴自棄的肉麻生活,我在成都足足過了一年半的光景。大哥也很不滿意我,他有時間接向人說,我年紀輕輕的便沾染著一肚皮臭名士的怪脾胃。他的批評是正確的,但也和我的批評他一樣,彼此雖然曉得了彼此的壞處,而彼此都不曾推察到致壞的理由。
大哥做的是交通部長;所當管轄的自然要包含鐵路上的事情。我們大家應該都還記得:四川的反正,乃至中國的反正,是起源於爭路!那麽一反正過後,照理第一步所當積極進行的,不就是修路的事嗎?然而反正過後,四川的鐵路學堂因為沒錢經營已經停辦,川路公司也無形解體了。我在當時還不曾弄清楚除開清政府和舊時封建社會之外還有一個大怪物,使你中國的鐵路乃至其他的產業都無法經營,使那經營鐵路和其他產業的人都不能不腐化。我隻以為這是我們大哥耽溺於腐化的生活而遺誤了國家的大業。我們的腦筋實在單純,竟不曾深入地想一想,就是大哥所吸的那鴉片煙,本來是從那兒來的?
二月尾上袁世凱做了大總統之後,各省軍政府改部為司。不久又縮小範圍,除民政、財政、司法、教育四司存留之外,交通司也被裁撤了。在這時有所謂征討西藏的問題發生。
西藏在英人的覬覦之下,在清朝末年早就有脫離羈絆的危險。前有趙爾豐的武力坐鎮,畢竟也並沒有甚麽根本的措施。反正的結果屠戶的趙爾豐遭了屠殺,他留在川邊的殘部因而更勾結藏人作亂,時時有內侵的形勢。
當時天下的豪傑差不多都以自請征討西藏為榮,而終竟擔負了這個榮譽的是四川的大都督尹昌衡將軍。
尹昌衡大將軍,那位自稱為“好色的英雄”,就因為好色的結果,弄得來在成都的聲名一敗塗地。同時省內本是有兩個軍政府存在的,重慶的一個是民黨在主持。這兩個軍政府,也就和我們的兩位大嫂一樣,時常爭持不下。正在那西藏問題緊急的時候,重慶方麵更有以武力來襲取成都的形勢,成都的民黨在準備內應。在這時,那進退維穀的尹昌衡才利用了征討西藏的名目,作以退為進的應付。
這個策略在尹將軍是收到了一時的大成功。他博得名震海內,儼然像是諸葛武侯複活——這自然是指“七月渡爐”的一節。民黨分子震於他的美名,便不好過分露出爭權奪利的鋒芒了。於是,尹昌衡便把都督的位置暫托胡景伊代理,而成、渝的和平合並也就成立在胡景伊的手中。
尹昌衡出師西征的一天,那在四川恐怕是自開辟以來的第一個盛大節日。誓師的地方是南門外的武侯祠,滿城的官紳商學各界都出城送行,特別是學生,聽說是有好幾萬人(我自己實在罪過,當時並沒有去送我們這一位愛國將軍)。在武侯祠附近都站立著女學生,等尹將軍一到,便一齊成了散花天女,滿天滿地都散著通草花。
這個光景大可以說是千秋盛事了。不過要曉得,那花有一半是尹將軍自己命人辦的!還有一半呢?還有一半是商會的義捐。成都的商會有那樣的愛國至誠嗎?你假如要這樣去稱讚他們,那商家一定會笑你。他們會告訴你說:“先生,你太年青了,我們玩不出那樣的花樣。你要曉得自反正以來,成都城裏平空地添了幾十萬軍人,而這些軍人們都使用鈔票,小店主們實在吃不消。如今尹都督要帶領大兵去西征,這是何等的功德,所以要備點香花來送神。”
是的,成都實在就為軍隊和鈔票苦得要命。那時的帶兵官還沒有甚麽地盤觀念,他們都想住在那錦繡的“小巴黎”,不想移到地方上去駐紮。怎樣使兵隊分駐也是當時大家所焦頭爛額的問題。尹都督西征一舉的確是附帶著解決了一項困難。然而商家的打算也依然錯了。他們沒有想到兵是可以增加的,舊的去了,新的會源源不絕而來。四川在反正時有十四五萬大兵的,後來不是增加到了四五十萬嗎?
在尹昌衡西征以後,不久大哥便失了業。他也就步了尹昌衡的後塵前往打箭爐。大哥這一去也解決了兩位大嫂的一場紛爭。像打箭爐那樣偏僻的地方,加以又在軍事期間,兩位女將軍不消說是不能同去的。舊大嫂很不弱,她決心坐鎮成都,新大嫂的李五太太便被送回嘉定城去別營菟裘。但隨後這位新人不知道又跟著那一個先生走往那兒去了。
我要再來談談尹昌衡去後的後事。
尹昌衡所寄托的那位胡景伊,是四川最初派遣的日本留學生,是由日本的士官學校畢業。他這人以前有怎樣的功德我不知道,但在他代理四川都督以後,他真可以稱為四川的小袁世凱。他人矮胖和袁世凱相仿佛,就是行事的手腕也很有一種奸雄的本色。他接事以後便雷厲風行地施行高壓政策,在短時期間把四川的軍民財政等權幾乎全都弄到了自己手裏。他的高壓政策,可以把殺死朱山一事作為一斑。
朱山自從保路同誌會在鐵路公司開成立會的那一天、他一拳打破了一個茶碗以來,由川東的爭路遊說員一變而為鐵路督辦大臣端方的幕僚。在端方死後,他不知幾時又回到了成都。那時正是胡景伊壓迫輿論最厲害的時候。他是寫了一封給友人的信,發了幾句牢騷。有“方今武夫專橫,非我輩所能容啄”等語。這信不知怎的又落在了當局者的手裏。當局者就以這樣一點小小的事情把他槍斃了。
朱山臨刑時有別妻、別女、別友等幾首詩,在當時很膾炙人口。我記得他那別友(大約是劉申叔罷?)的一首是:
去年談笑曾分手,地獄天堂兩自由。
惟有人間留不得,一分顰笑見恩仇。
在武夫專橫之下,人的生命便寄係在一分顰笑之間。詩情的確是很哀婉的。
胡景伊一方麵高壓民眾,一方麵盡力效忠於袁世凱,於是乎袁世凱一道命令下來便實授他為四川都督,而把尹昌衡任命為一個沒有多大實權的川邊經略使。這在胡景伊自然是躊躇滿誌,而在尹昌衡則會義憤填膺了。
尹昌衡的出征西藏本是一管花槍,那本是他賣名緩衝的政策。他的私心是等到相當的機會還是要“複辟”的,而胡景伊卻巧妙地奪取了他的江山。冒失將軍一得到這個消息,便帶領著大兵又由川邊回來,要和胡景伊爭奪都督。
是秋涼的時候,住在成都的人誰都有點人人自危。胡景伊雖然沒有多少兵馬,但實權在他手裏,大家以為他一定會背城借一,這一回的成都真又要遭一次浩劫了。然而等尹昌衡到達省城的時候,胡景伊才單人獨馬到武侯祠去迎接他。尹昌衡也就翻然改變了過來,命他的軍士離城十裏紮營,隻他自己進城住了幾天,又退回打箭爐去。
這一幕簡直像在演戲。尹昌衡表演得那樣出奇的單純,胡景伊表演得那樣出奇的老獪!幕後一定還有些什麽經緯的,我不知道當時的內幕是怎樣。但我知道他們兩人後來都一樣地失了腳。我們試問:他們在煊赫的時候,對於革命,對於民國,對於四川,對於四川的人,究竟有了甚麽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