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城外的小湖山,說是山,其實就是一個土丘,在土丘南麓,僅有三五椽支撐的小茅屋,成了翰林院編修張居正的隱居之所。半畝修竹鬱鬱蔥蔥,一隻瘦鶴悠然覓食。一個三十歲的歸田之人,或閉門讀書,或在田中疾耕,最大的心願就是暫時忘卻煙華京師帶給我的無盡煩憂。

初回江陵,我還不得不與當地名流紳矜唱和往來,甚或結伴出遊。後來,李幼滋來信說,我在家鄉的行蹤,在京師略有傳聞,說一個因病休假的人,不能在朝廷供職,何以能遊山玩水?倘若此訊息傳到嚴嵩耳中,那他必定對我心生不滿。我在向他辭行時反複申明,當今君聖臣賢,本不該歸去,怎奈疾病纏綿,求治不愈,才不得不歸鄉的。之所以如此,就是怕嚴嵩以為我是“歸隱”。因為歸隱、不仕,一向被視為士大夫保持人格尊嚴的最後一道防線。所謂天下有道,君子揚於王庭以正小人之罪;天下無道,君子囊括不言以避小人之禍。又言: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隱。這道防線,保全了多少士大夫的令名,也保全了多少士大夫的尊嚴。正因如此,歸隱本身,常常被理解為與當道不合作、表達對時局不滿的一種方式。無論如何,我不能向嚴嵩傳達出這樣的訊號。所以,收到李幼滋的這封來信後,我就閉門不出了。

這天,遊七一早就到荊州城裏送取信函了,我正在埋頭讀書,遼王府的差人走進了茅屋。

“遼王欲請太史公到府中餐敘。”差人遞過遼王的邀貼說。

我接過邀貼,沉吟不語。

原以為回鄉後至少能夠求得寧靜,不曾想到,又遇到如何應付遼王這個難題。遼王的劣行,整個荊州乃至湖廣,可以說家喻戶曉。按祖製,親王是不得擅自外出的,但遼王卻公然到湖廣各地追逐自己的愛好。可是,沒有人能夠約束他,甚至公開指責他。因為,他不僅是親王,還是當今聖上的同道。當年殷世儋奉欽命冊封遼王為“清微忠教真人”,有了這個崇銜,對他的任何非議,在聖上看來,就是對修玄崇道的不滿,進而言之,也就是對聖上的不滿。盡管除了聖上,誰都看得出,遼王崇道是假,他真正喜歡的,還是女人,可是湖廣的官員、朝廷的欽差,沒有一個人參劾他。

當年遼王的母親曾經教訓他說,若不爭氣,將來必為張生穿鼻!遼王恨恨然,很快就實施了報複,將我的祖父虐酒而死。十五年荏苒而過,或許他對過去的一切早已忘卻,而為眼前的成功所陶醉,無所顧忌地追尋著自己的快樂,也數度興高采烈地到小湖山拜訪。這遼王雖然以豔遊作樂聞名於江陵,但他附庸風雅,喜歡吟詩作賦,竟以曹子建、李太白自命。“叔大是做過翰林的人,”遼王一副豪爽的樣子,“詩總是會做的,就唱和唱和嘛!”遼王說話的語氣、神情都流露出咄咄逼人的霸氣。因為心中埋藏著仇恨,所以我對遼王充滿厭惡;但同時又對他的霸氣感到欣羨。我既不能流露出厭惡,也不能流露出欣羨,隻有禮貌周全地應酬。一首《和貞一王孫八嶺韻》交稿了,又催寫《味秘草堂賦》,什麽“瑤章驚錫蓬萊闕,羽節高懸太乙宮”;什麽“江上初聞小有洞,年來不住大羅天”雲雲,寫了一首又一首。

可是,這次看了遼王的邀貼,原來是命我到府商榷為遼王府承奉王大用撰寫墓誌銘之事,我不能不婉拒了。遼王以私生子冒充嫡子呈報,照例該有承奉的署名,可王大用拒絕署名,遼王就偷偷地把承奉印蓋上,王大用因此氣死,此事已傳遍江陵,隻是沒有人敢揭出來罷了。遼王命我給王大用寫墓誌銘,無非要借我的嘴,顛倒是非,掩蓋他的醜行,甚或還要借機享受對他的吹捧。

我拿起筆,給遼王寫了回帖:“微臣自念身披沉屙,不能簪筆執簡,奉承明之闕,若複馳城府,與賓客過從,是重增其戾。故唯有謝絕親故賓朋,力田疾耕,還請殿下諒囿。”

回帖寫就,我正在反複斟酌,看看是不是還有不夠敬重的地方,遊七從外麵進來,遞上了京城的來函。

我命遊七先以茶待客,便迫不及待地拆開了李幼滋的來信。剛看了幾眼,不禁“喔呀”一聲,發出了驚叫。我不能不吃驚:李幼滋在信中知會我,楊繼盛被斬首了!

當兩年前楊繼盛被宣判死刑的時候,震驚之餘,人們並不認為楊繼盛真的會被斬首。就像當初喧鬧一時,要追究幕後主使者,突然間卻以快刀斬亂麻的方式結束了審判一樣;人們以為楊繼盛的死刑判決也會在適當時機突然間翻轉過來。特別是,楊繼盛以“詐傳親王令旨”之罪被判死刑已經兩年了,並沒有執行的跡象,這樣的推測就更加具有說服力。那麽,何以突然就被斬首了呢?

我定了定神,一把抓過寫給遼王的回帖,撕得粉碎。在茅屋裏心灰意亂地踱步,腦海裏想象著楊繼盛的音容笑貌和刑場上血淋淋的人頭,不禁倒吸了口涼氣。

“請稟報遼王殿下,居正身披沉屙,不能趨馳城府,然已遵王命寫就銘文。”我對差人說,“請公差稍候,居正這就寫來。”說罷,便提筆撰寫王大用的墓誌銘。

“遼王英敏聰達,才智絕人,天稟超軼,有兼人之資,得司契之匠……”寫著寫著,就寫到了遼王,我用這些頌詞來吹捧他。對遼王內心充滿仇恨,而表麵卻能夠裝作恭敬有加,頌揚無度。這,就是官場必備的修煉了!

“父親大人,你老人家的病可好些了?”我隔三岔五都要到草市的老宅向父親問安。這天,聽遊七說父親染恙,我急急忙忙趕去探視。剛走到父親的床前,說了一句話,父親“騰”地從**起身,氣鼓鼓地說:“我無病!就是不想看到你!”說著,怒氣衝衝地就往外走。

我尷尬萬端地站在那裏,心中充滿悲涼。

其實在作出歸隱的決斷時,我已經料到,此舉不會見容於父親。父親剛剛擲下考籃,心情鬱悶,情緒煩躁。自己的功名仕途已經無望,隻有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登進士、入翰林的兒子身上。可這不爭氣的兒子卻不思進取,以三十歲的年紀,居然歸隱了!他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整天唉聲歎氣,借酒消愁。

“父親大人,朝中奸佞當道,今上喜怒無常,稍有不慎,就會招災惹禍,兒子此番回籍,隻是稍避風頭。”我不得不向父親解釋,“況且,兒子自喪元配,尚未續弦,此番歸來,正可再結秦晉。”我不得不以這個理由,來搪塞父親。

父親盡管很不情願,還是接受了我的解釋。不過他還是不甘心:“難道在偌大的京城,就找不到一個大家閨秀?”父親還是期盼著我能從婚姻中找到對前程的助力。

“孩兒還是想找一個家鄉人,這樣與家裏也好相處些。”我不得不繼續尋找理由。父親不再堅持,張羅著為我續娶了王氏,就是當年縣考時為我作過保的保長王誌福的女兒。

可是,當嫁娶的歡樂過去以後,父親開始變得煩躁。一天天過去了,一年年過去了,父親再也不能忍受。先是整天酒杯不離手,似醉非醉,東倒西歪。繼之,幹脆臥床不起;而我一過來探視,他就又氣呼呼地起身而去!

歸隱變成了無涯的煎熬,憤懣、焦躁、無奈,緊緊揪住我的心,竟比在京師,還要讓人難以忍受。

“該回去了吧?”我這樣問自己。每到夜晚,我都麵北而立,遙望京師,盼望著令人振奮的消息。白天,則盼望著好友李幼茲的信函。他們的信函三、五天一封,從未間斷。然而,盼來的近乎都是警訊噩耗:韃虜進犯懷來,京師戒嚴;倭寇入侵閩浙,**東南……

可是,無論如何,不能再盤桓下去了。

當我把回京的決定報告父親時,他倚在那把當年殷正茂送的竹製躺椅上,神情莊重地說:“常言道,‘朝中有人好做官’;又說,‘大樹底下好乘涼’。這些話,你這個做翰林的,未必看得上、瞧得起、聽得進;可是,都是至理名言哩!你進士也做了,庶吉士也做了,別整日裏還是讀書撰文的,多想點正事!”須臾,又冷冷地說:“不混出個樣子,就別再回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