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大廳東南角,穿過一道厚厚的木門,有一間密室,這裏是內閣大臣密商機密要事的場所。這天午後,當我趕到文淵閣拜見徐階的時候,稍事寒暄,徐階就徑直帶我進了密室。

內閣首輔的夫人、工部侍郎嚴世蕃的母親歐陽氏的死,在京城內外掀起了吊孝的**。各衙門稍有地位的官員,不是到嚴府祭奠,就是忙著與各地方以各種借口來京祭奠歐陽氏的官員應酬;低級官員、書吏衙役則趁機偷懶,辦家裏的私事。袁煒、李春芳除了精製青詞,就是為嚴府喪儀撰寫各種文稿,內閣隻有徐階當直。

自“三門生“參劾嚴嵩事件發生,朝野無不將之視為嚴、徐矛盾公開化的訊號。盡管徐階以聯姻之策試圖化解猜忌,然則,沒有人相信徐階是真心順服了。嚴嵩對徐階更加戒備,而徐階也更加恭謹。但朝野都認定,政府裏的兩位重臣,在暗中傾軋著。因此,上至部院大臣,下至郎官科道,在嚴嵩麵前,除了詆毀抑或告密挑撥,都盡量避免提及徐階,更不敢輕易和徐階單獨相與。對此,徐階也是了然的,所以,盡管閣臣隻有徐階一人,他還是把我領進了密室。

我看到,老師明顯衰老了。須發近乎全白,額頭上分明刻上了一道深深的皺紋。他神情凝重,沒有開場白,尚未坐定,就說:“早間,聖上召對,分宜老淚縱橫,說自己年邁體衰,請求聖上恩準嚴世蕃留在京裏侍奉他,由孫兒嚴鵠頂替嚴世蕃護送靈柩回籍安葬。”

“聖上恩準了嗎?”我急切地問。

徐階點了點頭。

“喔!”我若有所思地慨歎了一聲。丁憂守製,誠可謂祖訓煌煌,法紀昭昭,麵對如此大是大非,卻原來,也是能夠變通的。嚴氏父子果敢闖關,號稱以孝治天下的聖上,居然也恩準了!由此看來,朝廷的綱紀,沒有什麽是必須堅守的;天下之事,沒有什麽是辦不到的。在權力麵前,一切的一切,都是蒼白的。

見我沉吟不語,徐階笑著說:“多虧叔大及時通報啊。”

我頗有快意。那天從嚴府悼唁回到家裏,我當即給徐階寫信,稟報他說,訪得嚴嵩即將麵君懇請留嚴世蕃在京服喪。看來,這個訊息對徐階的因應起了作用。

“得到叔大的通報,老夫已預為斟酌,”徐階說,“故召對畢,聖上特留老夫垂詢,問我對分宜之請有何見解,老夫即雲,本朝以孝道治天下,乃太祖高皇帝之訓。然則,元翁年事已高,既有此請,聖上念及元翁效勞多年,不妨製外加恩。聽了老夫的話,聖上沉吟良久,雖然恩準了,但看得出來,聖心頗為不悅。外人或許有所不知,當今聖上把孝道看得很重,當年為了給自己的父母爭名分,曾不惜和滿朝文武作對,嚴世蕃為人子,喪母不守製,聖上會從心裏讚同嗎?不過給分宜一個麵子罷了。”

“可是,畢竟是恩準了。”我像是自言自語說。

“是啊,恩準了。”徐階微微一笑,回應了一句。

我心中暗喜。我既向嚴嵩表示了忠心,同時又把這個訊息及時通報了徐階,看來他對此感到甚為滿意。嚴嵩和徐階暗鬥也好,和解也罷,對我而言,都不會帶來損害。或許,還會有酬庸?

這些想法,我當然不可言於徐階,隻是由衷讚歎說:“師相應答聖上之垂詢,實在恰到好處。”

徐階擺了擺手,說:“此番與叔大聚議,有二事。先說第一樁。”徐階頓片刻,緩緩道,“聞知嚴世蕃不丁憂守製,有人建言,發動南北兩京科道起而抗疏。對此議,叔大有何主張?”

我沉吟片刻,道:“以學生對當今聖上之認知,此議似有不妥。因留嚴世蕃畢竟是聖上的決斷,抗疏逼嚴世蕃回籍,聖上會以為是在借機和他作對,這不恰恰把事情弄糟了嗎?”

“嗯,叔大高見。”徐階麵帶微笑,頻頻點頭,“與老夫不謀而合矣!”

看來徐階實際上胸有成竹,他之所以聽我的建言,似乎是在對我加以考衡。這對我是個激勵,於是,我又補充說:“學生愚見,成敗之關節,在於聖上。是故,不可操切從事。”

“喔?記得叔大曾有操刀一快之慨,今日何以有不可操切之語?”徐階笑著說。

我尷尬一笑。徐階所說“操刀一快”,乃當年我歸隱回鄉前給徐階留信中的話。那時候,我對徐階固寵保位的做派很是怨怒,信中說倘若不能操刀一快,不如歸隱山林。徐階對那封信,始終絕口不提,就仿佛從來就不曾發生過。當下,徐階借機提起,我急忙說出了早就想說的話:“學生一時衝動,連辭行的禮貌也沒有,反而責怪……”

不等我說完,徐階又打斷了我,寬厚一笑:“叔大啊,讀了你的信,我非但未生氣,反而很高興。我到底沒有看錯,叔大絕非麻木之人、庸碌之輩,憂思國運,焦慮時政,一腔熱血、滿篇正氣,老夫欣慰甚矣!至於有涉老夫者,出自肺腑的坦誠,表達真摯的期許,責老夫以大義,老夫安能以一般的譏諷待之?”

從徐階和藹的目光、抑揚的語調中,我斷定,徐階的話是真誠的。他喝了一口熱茶,繼續說:“牢騷和憤懣來自年輕氣銳,這非但不該受到責備,反而應該受到鼓勵。年紀輕輕就失去英銳之氣,那才令人擔憂。不過……”徐階頓了頓,接著說,“畢竟年輕,叔大或者仲方,皆可以拍案而起,也可以拂袖而去,但老夫不能。叔大要老夫‘披腹心、見情素’,固然很好,‘操刀一快’,亦為大丈夫所當為,然則,輕**戰,未能‘一快’,即取自滅,快從何來?當然,為師不是說隻能一味等待,更不是說要坐以待斃,而是說當有所為有所不為;如叔大大劄所言不能操刀一快不妨‘遺世獨往’,也不失為解脫之道,但既然已在其位,便思謀當為,有心悠遊林下,也是求之不得的呀!”

“師相宅心仁厚,學生有深愧焉!”我起身鞠躬說。

“哈哈哈!”徐階開懷大笑,“叔大當年雲‘操刀一快’;今日語不可操切,雖則矛盾,實則一致。操刀一快乃青年新進的英銳之氣;不可操切乃曆練後的沉穩,深獲我心!”

聽徐階如是說,我心中的塊壘,終於可以拋下了,頓感輕快爽朗,於是說:“知居正者,莫過於師相。得師相教訓引導,學生真是慶幸非常!”

“不說這個了,說說下一件事。”徐階收回了話題,依然笑容滿麵,“早間麵君後出無逸殿,分宜突然向老夫讚叔大之才學,並詢及叔大在翰院任職時間,似乎拔擢之意。機不可失,老夫當迅即運籌,隻是不知叔大對職任有何考量?”

“學生唯老師之命是從。”我既驚且喜。驚的是,嚴嵩這麽快就有了提拔我的想法;喜的是,自己的努力終於有了成效。

“老夫思維再三,任職部院,承擔行政的責任,固然能夠展布經濟,然則那是按部就班的區畫。”徐階鄭重地說,“右春坊右中允,兼領國子監司業。此職向被以為非加秩之任,乃為不樂仕進者以師儒處之,然則老夫以為實乃晉身儒林高層的捷徑,故叔大屈就,甚是適宜。”

“學生也當如是觀。”我抑製住興奮,盡量平靜地說,然後站起身,走到徐階麵前,深深鞠了一躬,一語雙關地說:“學生願追隨我師之後,熟籌製勝之策。”

也難怪,當徐階說出了他對我升遷之事的區畫時,我眼中流露出的,隻能是對徐階的感激之情。翰林院編修等待十幾年、二十年才能升轉,也是常事。固然,我常以豪傑自許,但也清楚地意識到,如果沒有朝廷重臣看重,以我的資曆,在隱居近六年以後立即得到提升,是不可想象的。何況,徐階的這一布置,有著深遠的考量。這一點,徐階雖然沒有明說,但我完全能夠看得出:之所以要我任右中允這個虛職,是因為利用這個身份,可以合法正當地和儲君往來溝通,下一步順理成章成為裕王的講讀官,以期未來能以帝師身份,成為新朝的輔弼重臣;而兼領國子監司業,協助不久前升任國子監祭酒的高拱處理教務和訓導監生,自然成為眾多學子的授業老師,就會很快晉身儒林高層,擴大接觸麵,提高知名度,是培植資望、為步入政壇高層鋪墊基礎的重要管道。可見,對我的前程,徐階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一旦體認到這一點,對徐階的感激之情,就再也抑製不住了。

徐階點點頭,慈祥地看著我:“叔大,國器也!老夫不想你做楊繼盛,也不願你做吳時來,叔大隻需韜光養晦以待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