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年的秋冬,京師幹旱異常,自入秋以來,始終未曾降下雨雪。三伏天剛過,一場大火,一連燒毀了皇宮中的奉天、華蓋、謹身三大殿。舉朝驚恐,聖上連頒兩道罪己詔,檢討自己的過失。但這過失無非是說自己敬天法祖不夠虔誠,對老百姓愛護不夠,對待國務多有曠廢雲雲。在臣民心目中,真正屬於當今聖上最大的過失,就是隱身西苑,崇道修玄,高深莫測,操縱朝政,忽功忽罪,專喜逢迎、堵塞言路,信任屑小、是非不明。聖上對臣僚的這些抱怨,不是不知道,但他的罪己詔一概掩過,隻字不提。而就在罪己詔頒發的同時,聖上又命重修三大殿,務必早日完竣。

遙想成祖當年,遷都北京,三大殿甫修成僅僅半年,也曾被雷電擊中焚毀,成祖念及工程浩大,始終未詔重修,曆經仁宗、宣宗,直到英宗時,才得以重建。方今國庫捉襟見肘,入不敷出久矣,卻要甫毀即修,實是勉為其難。嚴嵩挖空心思,隻得想出一個加征“木工費”的名目,向各省攤派。好不容易湊出了重修三大殿的銀兩,還沒有過四個月,西苑又燒起了大火,把聖上居住的永壽宮,頃刻間化為灰燼。

當天夜裏,徐階把我召到家裏,緊急商議對策。

我隱隱感到,政局轉折之機,就在眼前了。

“目前聖上暫時安置在玉熙殿居住,玉熙殿狹小陰暗,聖上一走進殿門,即眉頭緊皺,滿臉不悅;明日,他一定會垂詢辦法,該如何應對,老夫還拿不定主意。”徐階白天在西苑指揮善後,一臉的疲倦,說話的底氣已明顯不足。

“國子監裏監生們議論紛紛,都說大火燒得好,正可借此機會,勸聖上返回大內。聖上以一國之君,九五之尊,不住皇宮大內,本就不合體統,作臣子的,不能在皇宮朝見聖上,列班議政,朝野早就怨聲載道了。”我把聽來的傳聞加上自己的想法,闔盤說了出來。

“話是不錯,”徐階道,“不能把聖上勸回宮中,嘉靖一朝的臣子,都該感到羞愧。勸聖上返宮,是人心所向,洽輿情,順常理,如此,既可節省財用,又可恢複朝儀,還可贏得輿論,一舉三得。”

徐階雖然如是說,可從他的語氣和表情來看,似乎又不願這樣做。須臾,我已猜透了徐階的心思,於是道:“以聖上的性格,輿情也罷、財用也罷,是不大能左右他的想法的。所以,關鍵還是要看聖上的心機。”

“叔大此言極是,”徐階接言道,“聖上內心是絕對不願意返宮的。若建白聖上返宮,必逆聖意。若說聖上此時的心思,那就是盡快重建永壽宮。然則,聖上不會直接說出來,他自己也明白若不返宮,情理上說不過去;況重建三大殿,國庫已經不堪重負,再重修永壽宮,無疑雪上加霜,聖上不會說出口,他等待的是有人替他說出來。替聖上說出這個願景的人,在聖上眼裏,必是最大的忠臣。但在朝野輿論那裏,就不啻是專以迎合為能事的佞臣了。”

我這才明白徐階的苦心。其實他一切都了然,但他在權衡利弊,又忍受著良心的拷問。那麽,他冀望從我這裏得到什麽?是道義上的支持,還是謀略上的臻備?

在我的心目中,道義雲雲,大可忽略不計。置身官場,唯有權力才是真實的。沒有權力,道義蒼白無力,毫無價值。而眼下,要獲得權力,就不能不迎合高高在上的皇帝,哪怕背負道義的譴責、良心的拷問。所以,我斷然道:“以學生愚見,當提出建言,盡速重修永壽宮。”

徐階看著我,似乎在說,說下去,講點理由出來。

我稍微梳理了下思緒,說:“誠然,如此,難免會遭到非議,也難免會有任智數、用權謀之嫌疑,但這是不得已而為之,隻要能獲得聖上的充分信任,推倒權奸,廓清朝綱,想來後人是能夠諒解的。學生近來常常想,狄仁傑完唐全軀,若不任智數、施權謀,恐完唐不成,己軀已滅。後世論者,隻頌狄公完唐之偉功,誰還複論狄公當年智數權謀之當用否?是故,學生以為,能獲聖心者勝!至於不洽輿情、有悖人心,大可不必瞻前顧後,清者自清,何恤人言?”

徐階點了點頭,從他的神情看,他已經作出了選擇。

本來,我和徐階還隱隱有些擔心,以嚴嵩一貫做派,迎合聖上的事,他是不甘人後的,一旦嚴嵩搶先提出重建永壽宮的建言,那麽聖上對嚴嵩一定心存感激,舊情新愛,恐怕君臣關係,又會恢複到從前的融洽。

可是,嚴嵩這一次卻充當了輿情的代言人。或許是他沒有來得及和嚴世蕃研議,也許是他想以此贏得人心,也可能是他已經感到心力交瘁,不想大興土木了?總之,他提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建言。

這天,聖上把嚴嵩和徐階召到玉熙宮,鬱鬱不樂地說:“這玉熙宮狹小陰暗,實非久留之地,你們研議個辦法出來吧。”

“陛下,”嚴嵩立即答對,似乎已經深思熟慮過了,“臣請陛下搬回大內,陛下不願住乾清宮,離宮是一個好的住處,寬暢明亮,幽靜無比,甚適宜陛下安居。”

嚴嵩說到大內,特別是乾清宮,這一定會觸動聖上無限的傷感。十九年前,也是十一月底,一個寒冷的冬夜,當聖上夜宿曹端妃宮中的時候,宮婢楊金英竟失去理智,趁當今皇帝熟睡之機,用繩子勒住他的脖子,欲置其於死地。就在聖上即將斷氣的當兒,幸虧方皇後及時趕到,才救活了聖上一命。聖上被緊急抬到禦榻診治,就在這個工夫,方皇後傳出懿旨,把楊金英和曹端妃一並處死了。曹端妃是聖上的最愛,聖上知道,曹端妃是冤枉的,可方皇後連申辯的機會也不給她,就把她處死了。但聖上又怎麽能責怪救命的方皇後呢?他隻能沉默了,把一腔的怨怒憐情,永遠存於心底。從此,這乾清宮對聖上來說,就是夢魘,是血腥的回憶。嚴嵩勸聖上回大內,也不敢說出回乾清宮的話。所以,他提出要聖上搬去離宮。

嚴嵩的話音未落,聖上的臉色,當即就陰沉了下來,一向不動聲色的徐階,也吃了一驚。如果不是嚴嵩一再強調幽靜寬敞,徐階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嚴嵩的話。

這離宮確實幽靜寬敞!可是,皇帝的居處,豈是一個幽靜寬敞就可以的嗎?要知道,這離宮是英宗皇帝被幽禁的地方啊!當年英宗誤聽太監王振之言,親征韃虜,竟被韃虜俘獲,英宗之弟代宗隨即登基稱帝,在位九年,後來韃虜把英宗皇帝送回,代宗並不把皇位還於英宗,而以“太上皇”尊之,特意在大內修造了離宮,把英宗安置於此,說是靜養,實為幽禁。英宗在這裏度過了許多黯淡歲月。當今聖上在位已經四十多年了,作為一個皇帝,與乃父乃祖相比,已經很老了,但越是年老,對權力的留戀就越發強烈,對“太上皇”這些字眼,不能不格外敏感。所以,聽了嚴嵩的話,聖上臉色大變,微閉雙目,不發一語。

“陛下!”徐階低聲叫了一句,等待著聖上的反應。

聖上睜開眼,有氣無力地說:“徐階,你是何意啊?也說出來吧。”

“陛下,”徐階看了嚴嵩一眼,道:“臣竊以為,元輔所言,實出於對陛下的耿耿忠心,元輔與臣一樣,皆不忍陛下久居玉熙宮,情急之下,就想到了離宮。不過,以臣所見,這離宮……”徐階故意意味深長地頓了頓,“這離宮雖幽靜,但畢竟久未居住,多年失修,陛下恐不宜居住於此。”徐階偷偷窺視了聖上一眼,看到聖上流露出焦急和期盼的眼神,便繼續說,“搬回大內,臣恐不利於陛下修玄,還是在西苑的好。臣鬥膽建言,陛下暫時委屈數日,正好三大殿重修,主體作業已完竣,臣特意請教了工部雷尚書,雷尚書說,還餘下不少木料,足夠重修永壽宮,臣以為可以即日開工,重修永壽宮,務必在三個月內令陛下得以安居。”

“是嗎?”聖上露出笑容,“那就按徐愛卿所奏辦吧!不過,重修永壽宮,比不得建一個垂佑閣,前年蓋一個垂佑閣,趙文華就用了好幾個月,閣未建成,他趙文華的華邸豪宅倒是建起來了!”聖上瞪了嚴嵩一眼,“所以,要用得力的人才行。”

“陛下,臣願推薦……”嚴嵩眼看徐階的建議深獲聖心,禁不住一陣懊惱,焦急之際,就想在督工建造上立上一功,以為彌補,所以,聖上剛說到選人,嚴嵩就急不可耐,要推薦人選。

聖上就像沒有聽到嚴嵩的話,甚至就像根本沒有嚴嵩這個首輔的存在一般,自顧對著徐階說:“徐愛卿,貴公子徐璠是尚寶寺丞吧?就要他兼任工部侍郎,專責督建永壽宮。徐愛卿也要經常過問此事,用心籌劃,悉心經理,各有司皆向你負責。你就快快回去擬旨吧!”

聖上轉身剛要離去,又回過頭來,高聲道:“以後內閣擬旨的事,就由徐愛卿來辦,勿需他人再操勞了。”

嚴嵩跪在地上,佝僂著頭,半天不願起來。徐階上前扶了一把:“元翁,起來吧,聖上是心疼元翁年事已高,怕元翁累壞了身子,該感謝聖上的關心才是嘛!”

“徐閣老,”嚴嵩哽咽著叫了一聲,“嚴某老矣!以後全仰仗徐閣老侍奉聖上了!”

“元翁說到哪裏去了,”徐階笑道,“徐某願永追隨元翁之後,為元翁分勞,為聖上分憂。還請元翁一如既往,指導垂訓,耳提麵命,徐某無不凜然遵從。”

“甚好,甚好,徐閣老,存齋,”嚴嵩拉住徐階的手,一邊蹣跚著往外走,一邊喃喃說著,“你我同朝共事多年,從來未存芥蒂,天日可昭,我嚴某從未動過排擠存齋之心啊!聖上能信用徐閣老,這正是嚴某的願景啊!”

可是,一回到直廬,嚴嵩就派人把工部尚書雷禮召了過去。

“是你告訴徐華亭,三大殿的餘木,足可以用於重修永壽宮嗎?”嚴嵩怒氣衝衝地質問道,“何以不稟報於老夫,而獨報於徐華亭?”

“是徐閣老特意垂詢,學生才如實稟報的,”雷禮辯解說,“並非是學生主動報於徐閣老。”

“是嗎?”嚴嵩冷笑道,“他徐華亭偶承聖上一二密旨,就以為自己可以取老夫而代之了,也有勢利小人,看徐華亭受聖上一時寵信,以為要變天,忙不迭要去巴結,這等把戲,老夫見多了!”

“徐閣老是高義之人,對元翁也一向敬重,元翁倒要大度些才是。”雷禮半是規勸、半是嘲諷地回敬了嚴嵩一句。

嚴嵩一腔怨氣正無處發泄,聽雷禮如此為徐階說話,又妒又怒,也顧不得體統,大聲斥責道:“就像你是他徐華亭的兒子,替他說這等孝順話!”

雷禮也不甘示弱,反駁道:“學生也是堂堂二品尚書,位列公卿,元翁口出此言,學生實難緘默!”

“二品尚書?”嚴嵩大笑,“你的尚書,是誰給的?你能有今天,是誰提攜的?也怪老夫眼拙,都用了些忘恩負義的小人!”

嚴嵩的話並不是自誇。雷禮是嚴嵩的同鄉,當年以巡案而出任兩廣總督;繼而調轉工部尚書,皆得益於嚴嵩的提拔,被朝野視為嚴嵩的親信人物。當年趙文華屬意工部尚書之職,才轉升雷禮為留都吏部尚書,使雷禮一度受到冷落;但是,趙文華去職,嚴嵩又把雷禮調任工部尚書,使他重回朝廷。人所共知,沒有嚴嵩的垂青提攜,就沒有雷禮的今日。

然而,雷禮畢竟是進士出身,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受到嚴嵩如此嗬斥嘲諷,羞怒萬端,也不施禮辭別,一甩袖,轉身離去,徑直來到文淵閣找到當直的徐階,把剛剛發生的一切,報告給他。

徐階一笑:“元翁年紀大了,雷尚書不必放在心上。”

“陛下,近來元輔心情不佳,臣恐長此下去,損害了他的令名。”這一天,徐階應召答對,說完南倭北虜的機務,順便提到了嚴嵩,把他責罵雷禮的事,稟報了聖上。

“他並非是罵雷禮,”聖上並不惱怒,而是笑著說,“那是在妒詬徐愛卿你呢!”說著,聖上慢慢收斂了笑容,“這嚴嵩在朕身邊,也二十餘載了,往常擬旨答對,多合朕意,朕看他還算忠勤,故而就一意維護他;看來,嚴嵩真是老了,倏忽間,謀劃、辦事都變得乖謬起來,青詞也寫得不甚精致了。”

“啟稟陛下,”徐階道,“同僚間,本不該背後非議,但既然陛下垂詢,臣也不得不如實稟報。朝中大小臣工,無人不知,元輔擬旨對答,端賴其子嚴世蕃的襄助,以至於朝野早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譏。”

“這,朕也不是不知道,”聖上不以為然地說,“彈劾嚴嵩的奏疏裏,早就說過了。不過隻要忠勤為公,把事情辦好,這也算不得什麽大弊。集思廣益嘛!”

“陛下聖明,”徐階繼續說,“不過近來,臣聽道路傳聞,自嚴夫人仙遊,聖上格外開恩,允嚴世蕃在京守孝,侍奉元輔。然嚴世蕃在府第,無人管束,竟耽於**樂,傳聞嚴世蕃寵愛一個‘瓷美人’,須臾難離,元輔有所垂詢,他也顧不得答對,元輔頓失臂膀,也就難怪出些紕漏了。”

聖上聽著徐階的稟報,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徐階一時弄不明白聖上是生嚴世蕃的氣,還是對他背後說嚴嵩的小話不滿,忙補充道:“不過,這都是道路傳聞,不足為信。臣之所以報於陛下者,實秉臣子對君父當知無不言之聖訓。也是想為元輔屢屢對答不合聖意作出辯白,非元輔對陛下的忠心有變,實是因為嚴世蕃居喪**樂,不再顧及朝政。”

聖上沉默了好久,方慨歎道:“先是嚴嵩的義子趙文華大違朕意,令朕失望;現在這嚴世蕃竟然居喪**樂,有悖綱常。徐愛卿以為,這些事情,與嚴嵩有關嗎?”

這幾句話證實了聖上對嚴嵩的失望和懷疑,徐階再也不像以前那樣顧慮重重,而是肯定地說:“子不教,父之過,元輔至少有縱子之嫌。”

聖上歎息一聲,徐階意識到,這個話題該就此打住了。他知趣地及時告退而去。

得到這個訊息,我精神為之一振,看來到了決戰的時刻了!“該有所布置了,”我向徐階建言說,“學生這就與科道暗中布置,彈劾嚴世蕃居喪**樂!”

徐階沉思良久,擺了擺手,說:“不,再等一等。分宜伴君數十載,君臣相知甚深,聖上雖一時怨怒,尚不至於決絕,故不可貿然正麵出擊,若能找到迂回之道,方是上策。還需深思熟慮,妥為籌劃。”臨出門前,徐階又叫住我,“叔大,我已和分宜研議,薦你兼任裕王講官。不日即發詔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