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朝自太祖高皇帝廢丞相,體製與秦漢唐宋已大不同。然則,皇帝兼理宰相之事,畢竟力所不逮,內閣遂由文學顧問班子,漸有駕乎六部之上的趨勢。尤其是嘉靖朝,首輔儼然有宰相之尊。但是,內閣依然不是朝廷法定的單獨機構,大學士名義上也是翰林院的職官。作為翰林院的掌院學士,和內閣首輔也可說是首席大學士的往來,就顯得名正言順,不必避嫌了。當然,倘若掌院學士和內閣首輔勢同水火,那就另當別論。目前,內閣首輔是徐階,而翰林院掌院學士是我,朝野共知,我們乃師生之誼,往來自然更加頻繁。

可是,今次到徐階的直廬,一路上心裏忐忑,臉上直冒虛汗,甚是不自在。

徐階依然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的憂慮、煩惱,似乎並不因為對海瑞上疏的調息成功而稍有舒緩。見我進來,徐階從寬大的幾案上抬起頭,仰靠在椅背上,寬厚一笑:“喔,這個時節來,想必叔大有要事就商?”

已經是掌燈時分了,我故意選擇這個時節來,就是想把要說的話說完,迅即離開,徐階如此一問,我倒不知如何是好了。

徐階見我欲言又止,起身帶我到了密室,吩咐書辦倒上茶水,屏退了左右,笑了笑,說:“叔大來得正好,這個時節無來謁者,有件事,正可與叔大靜靜商榷。”

我端起茶碗,慢慢呷著茶水,掩蓋自己的不安,思忖著該如何開口說出找徐階要辦的事。

“唉——”徐階歎口氣,說,“目下內閣名為三人,李、袁二公以製青詞、助修玄為職,無暇顧及政務,獨累老夫一人,不堪重負久矣,終究不是辦法。叔大以為,若增補閣臣,誰人可當之?”

聽到徐階和我商榷的,竟然是關涉入閣拜相的大事,我精神為之大振,瞬間就恢複了往日的鎮靜:“師相以此機要大事垂詢學生,學生誠惶誠恐,亦倍感師相對學生推心置腹、信任異常,學生敢不略進微言!不知師相有何畫策?”

徐階笑道:“老夫私願,自然是屬意於叔大。然則叔大資望,目下的地位,尚未水到渠成,稍安勿躁,等待時機而已。餘者老夫亦無預備人選。目下以資望兼及慣例,則高拱、陳以勤、郭樸三人,不過……”徐階不再繼續說下去了,似乎是擔心會誤導我,“以叔大之見呢?”

“目下舉朝公卿大僚,若說能登政府者,非新鄭莫屬!”我口氣肯定地說。

我說的新鄭,就是高拱。

高拱由翰林院編修任裕王講官,在裕邸九年,後推升國子監祭酒、翰林院掌院學士、吏部侍郎,目下是禮部尚書。他整天都在拚命地忙碌著,整頓禮部的官常,革除衙門的陋習,使得禮部職掌的方方麵麵都有了明顯起色。“要撥亂反正!”他說,“要隻爭朝夕!”他慨然。禮部上下,都知道這兩句話是新任尚書的口頭禪。

徐階聽到我說出“非新鄭莫屬”幾個字,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旋即又露出了微笑,用慈祥而又犀利的目光直視著我。

“嘉靖朝,禮部尚書按例是閣臣的首選。”我闡述自己的理由,“況新鄭才幹超群,務實能幹,在吏部做侍郎,即有‘吏事精核,每出一語,奸吏股栗,俗弊以清’之評;推升禮部,雖為時不長,然科場諸弊,百五十年所不能正者,革之殆盡。對此,朝野有目共睹。”當然,我還保留了一點,倘若徐階有異議,則屆時再說。

“新鄭的才幹、政績,固然人所共知,然則……”徐階頓了頓,似在斟酌詞句,“然則,對新鄭之為官,朝中也嘖有煩言。”

這個情況,我是知道的。在萎靡的官場,高拱整頓官常、革除陋習,已經很讓一些人不習慣了,高拱還每每把撥亂反正、興革改製掛在嘴上、付諸行動,行事風格頗是強勢。在吏部做侍郎時,按照以往的常例,侍郎作為尚書的佐貳、員外郎作為郎中的助理,對選官之事,均不與聞。高拱不以為然,公開質問說:“員外同司、侍郎同部,奏本皆列名,而事則不許其知,何居?”他要求文選司郎中,選官之事,司內必與員外郎商榷、部內則必請侍郎與聞。郎中頂撞說:“無此規矩。”高拱回敬說:“自我始,即有了規矩。”正是高拱這樣的強勢風格,才會以侍郎的身份,使得“奸吏股栗、俗弊以清”。到了禮部,高拱終於成為主官,近乎把禮部多年來的職守,全盤撥亂反正。在本朝,因聖上崇道修玄,禮部即以助修玄、揚道教為首務;高拱則以革除科場、學校之弊端為急務,要求禮部上下全力以赴,克期完成。這不能不引起朝野的議論。

徐階這個時節說出這樣的話,雖然是事實,並非純粹的個人好惡使然,然則足以證明他對高拱入閣,似乎深存疑慮。

以我的揣測,對要不要薦高拱入閣,徐階是矛盾的。從內閣輔臣的情形看,需要高拱這樣有才幹而又務實的人;但是,高拱太強勢了,徐階可能在擔心,他是不是駕馭得住。況且,分明可以覺察出,高拱所津津樂道的隻爭朝夕、撥亂反正、興革改製,與徐階的求穩至靜的施政理念,是很不合拍的。

所以,徐階說出朝中對高拱嘖有煩言的話,我不便為高拱辯解,隨聲附和道:“新鄭確有操切之誤,師相老成謀國,非學生所能企及。”

徐階沉默了。我們不約而同地端起茶碗慢慢呷著。

“況且,本朝論相,”徐階放下茶碗,歎口氣說,“尚有一特別要件,想來叔大當知之。”

我點頭,口中喃喃:“君王論相唯青詞。”

寫青詞,盡管荒唐怪誕,然則卻並非誰都有資格寫的。我固然為嚴嵩、徐階捉刀代筆寫了不少青詞,但是那都是以他們的名義呈報禦前的。不過,按理禮部尚書不僅有資格,而且寫青詞恰恰就是他“義不容辭”的職任。可是,高拱上任後,忙著整頓學校,革除科場弊端,無暇也不屑於寫青詞。一個沒有寫過青詞的人,能不能足登政府、晉身輔臣,誰也沒有把握。

或許,這也是徐階聽到“非新鄭莫屬”這幾個字後皺眉頭的原因之一?

必須打消徐階的所有顧慮和幻想了。於是,我不疾不徐,說:“師相,學生在裕邸叨陪末座,耳聞目睹者,乃裕王殿下對新鄭的厚誼深情,絕非一般。新鄭在裕邸九年,講授經筵,敷陳剴切,謹慎用事,裕王深受教益,視其為師為友,倚為心腹。新鄭離開裕邸後,裕王賜厚金相贈,哽咽不能別。此後,新鄭雖去講幄,但裕王府中事無大小,必令中使往問。有一次,我在裕邸親見裕王手書‘懷賢’二字,後來聽說是送給新鄭的。殿下對新鄭的眷戀、推崇,真是言語所無以表達者。此一情節,師相想來也早有所聞。目下聖上唯有裕王殿下一子,作為殿下最信任的老師,入政府乃是他的本分,隻是早晚而已。當此……”我意識到後麵的話有大不敬之嫌,急忙打住,含含混混滑了過去,“……之際,師相延攬新鄭入閣,則新鄭必心存感激,對師相執弟子禮矣!至於青詞一節,一俟師相做出決斷,則學生自有辦法過此一關。”

徐階“嗬嗬”一笑:“在老夫看來,叔大遠非新鄭所能及也!可惜啊,新鄭長叔大一紀,登科早六年,資曆所在,不得不先進一步。然老夫斷言,早晚會有一天,叔大功名,必在新鄭之上!”

從徐階的表情看,實際上他早已考慮到延攬高拱入閣,乃大勢所趨,隻是他尚有疑慮,也有關節尚需打通。盡管如此,他對我的一番陳情,還是甚為欣賞,居然說出了張居正在高拱之上的話,而且語氣那樣肯定,這讓我既興奮又惶恐,忙起身施禮:“師相謬獎矣!倘說學生博取一寸的功名,也多虧師相甄陶援拔。”

徐階擺擺手,示意我坐下:“既然叔大胸有成竹,可以找到打開關節的法子,那老夫當速速呈劄,薦新鄭入閣。”說罷,他詭秘一笑,又說,“其實,老夫早有謀劃,新鄭入閣,遺缺就由侍郎呂調陽接替;而侍郎遺缺,就由叔大補之。待叔大有了禮部侍郎的身份,老夫再擇機薦叔大接踵而至!”

我既驚且喜。驚的是,徐階的畫策,與我不謀而合,仿佛他猜透了我的內心。我之所以毫不猶豫地說出“非新鄭莫屬”的話,固然是因為擺在桌麵上的那些原因,但也有私願上的考量。無論如何,我不可能超邁高拱先於他入閣,繼之入閣正是我的願望。一旦高拱入閣,則禮部堂上官勢必補缺,那麽以我目下翰林院掌院學士的身份,是有優勢的;而一旦具有了禮部侍郎的身份,那麽進入內閣就具備了資格。這一點,徐階已然籌策在胸了。因此,免不得心裏一陣狂喜,但表麵上平靜異常,又一次起身向徐階施禮,用激動的語調說:“師相於居正,有再造之恩矣!然居正資望不足以服眾,倘因超常拔擢居正而至師相政聲令名有損,則居正罪莫大焉!”

“哈哈哈,”徐階開懷大笑,“叔大不責老夫蔽賢之過,老夫於願已足!”

我顯得有些局促。看來徐階是明察秋毫的。我曾經有過的懷才不遇的惆悵、怨怒,雖然自覺不曾在徐階麵前有絲毫的流露,可是還是被他覺察到了。

“學生曆練不足,學淺才疏,無以體認師相心機於萬一,有深愧焉!無師相之知遇援拔,不唯無今日之居正,亦無他日之居正矣!”我再一次起身,鄭重地走到徐階的麵前,深深鞠躬。

此時,對徐階我充滿了感激,再造之恩的說法、深愧的表白,都是發自肺腑。盡管在甫入官場時曾經急不可耐,但實際上,我的仕途可以稱得上一帆風順了。中進士點翰林,就為以後入閣拜相提供了前提;授編修,就有了日後的國子監司業;有了這個經曆,就是培植了在儒林的名望地位,以後的升遷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緊接著,徐階又讓我輔助高拱,參與《永樂大典》的重修;甚至把重修《承天大誌》的事,也讓我去辦,以便於找到推升的機緣而又讓朝野無話可說。因此,在翰林院的同年大都還任編修之職時,我已經由右諭德升任翰林院的掌院學士了,適才徐階又說出了薦我補禮部侍郎遺缺的算計。再加上徐階薦我出任裕王講官,獲得了未來帝王之師的身份,則登政府、坐揆席,也就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的事了。回想起來,每次的升遷,都是為下次的拔擢埋下伏筆,鋪好台階。表麵上看,每次的升遷都是清秩詞職,與權力無緣,我曾經因此而生出懷才不遇的怨怒,此刻,我終於明白了,隱藏在背後的,是一條直通內閣的捷徑。這都是徐階精心謀劃的結果。一旦體認了徐階的良苦用心,感激之情便油然而生。

徐階滿足地笑了笑,說:“好了,老夫要就商叔大的事情,已然完結,叔大此來有何事商榷,說說吧!”

“這……”我欠了欠身,支吾道,“是這樣的……”

“喔,叔大有難言之隱?”徐階可能感到奇怪,一向侃侃而談的張居正,何以支支吾吾起來?

邊支吾中,邊快速地思謀因應,我還是決定先不說那件事,於是便笑了笑,說:“學生此番謁見,亦是想建言師相延攬新鄭入閣的,師相亦正有此意,既已垂詢商榷完畢,學生也就告辭了。”說著,我起身鞠躬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