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首輔直廬出來,穿過德陽門,就是長安街了。管家遊七吩咐轎子向東拐,剛走出幾步,我又命調頭向西。

遊七很納悶,命轎夫落轎,掀開轎簾,伸進頭來,低聲說:“老爺,不是說好的嗎,要去南河沿見戚帥的。”

“你去,”我吩咐遊七,“你去見戚帥,知會他,我還有要事,不能去見他,要他速回浙江,無需在京盤桓等候。”

“這……”遊七站著未動,又一次伸進腦袋,“那……”

“快去!”我命令道,“人,也讓他帶走吧。”

遊七很不情願地走了。

“惜薪胡同,禮部高尚書府邸。”我向轎夫指示目的地。

坐在轎中,我心裏有些悵然。倘若轎子向南河沿而去,那今晚,當是一個美妙的時刻。閉上眼睛,美酒佳肴、妙齡女郎,就在腦海裏晃動。可是,我還是抵禦住了**,雖然難免悵然,也不乏有些豪邁。

戚繼光是旬前到京的。前天,戚繼光已經到家中拜訪了我。

幾年前,我在嚴嵩麵前為戚繼光起複轉圜,果得複職再用,當時戚繼光設想的打破衛所軍製、編練抗倭新軍之請,亦得朝廷允準。戚繼光行事果斷,諳熟兵法,指揮得當,他甫被起用,就招募義烏一帶的農民和礦工三千餘人,編組訓練,有“戚家軍”之稱,成為抗倭主力。嘉靖四十年在台州、仙居、桃渚等處大勝倭寇,十三戰十三捷,斬殺真倭三千餘級,燒殺溺斃無算。次年奉調援閩,總兵力六千,連破倭寇巢穴橫嶼、牛田、興化,三戰三捷,斬真倭五千餘級,閩境倭寇主力被消滅殆盡。旋即開赴廣東,剿滅勾結倭寇的海盜吳平,斬從倭三萬,吳平逃亡海上。因戚繼光戰功顯赫,朝野視為英雄。據聞,當戚家軍凱旋歸來時,台州紳民出城歡迎,人群組成一條二十多裏的長龍,歡聲雷動,場麵壯觀。當然,戚繼光的職務,也不斷得到晉升,由參將晉署都督僉事,旋進官都督同知、任上將軍。

此番戚繼光晉京,公幹固然是有,但更重要的是,福建總兵空缺,戚繼光希望得到這個位置。

國朝軍製,凡天下要害地方,皆設官統兵鎮戍。其鎮一方者,曰鎮守,其總鎮,或掛將印或不掛印,皆曰總兵。沿至本朝,計設薊州、昌平、遼東、保定、宣府、大同、山西、廷綏、寧夏、甘肅、陝西、四川、雲南、貴州、廣西、湖廣、廣東、南直隸、浙江、江西、福建、河南、山東二十三鎮,總兵官即二十三員。足見其地位顯赫、功名隆崇。武職做到總兵,也就相當於文官入閣拜相,達到了功名的頂峰。戚繼光對此格外看重,他親自到京經理此事,也就不足為奇了。

“元敬,何以朝野對你的戰績有目共睹,卻又對元敬多有非議?”見到戚繼光,寒暄過後,我們即在書房對酌,待戚繼光通報了這幾年的經曆和這次進京的真實想法後,我叫著他的字,問戚繼光說。近來伴隨著戚繼光的捷報,是對戚繼光甚囂塵上的私下非議乃至公開彈劾。上次戚繼光就因被彈劾貪墨而免職,近來在指責他貪墨的同時,又說他嚴酷。要為戚繼光的升遷轉圜,先得把戚繼光受到責難的原因訪明。因此,我直言不諱地說了出來。

“書生不知深淺的空論罷了!”戚繼光不屑地說,“彼輩說戚某嚴酷,殊不知,正因如此,咱戚家軍方有戰鬥力嘛!本朝重文輕武,每每以文官統軍,無論是統帥將士還是兩軍對壘,還要把什麽仁義道德拿來說事,那不是緣木求魚嗎?咱不讚成!咱戚家軍有規定:倘若作戰不力而戰敗,主將戰死,所有偏將斬首;偏將戰死,手下所有千總斬首,千總戰死,手下所有百總斬首;百總戰死,手下所有旗總斬首;旗總戰死,手下隊長斬首,隊長戰死,而手下士兵沒有斬獲,十名士兵全部斬首。乍看起來,確是嚴酷,然則,此乃咱戚家軍以少勝多、屢戰不殆的奧秘所在嘛!還有,咱戚家軍有規定,戰場上斬首級者重賞,每斬一級賞銀四十兩!故將士效命,對敵寇不留活口,必於斬殺。看起來未免嚴酷,然則,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所謂斬草除根,此之謂也!有何不妥?該讓那些攻擊戚某的人去帶兵抗倭,咱看他也隻能是屁滾尿流、一敗塗地!”

“為立不世之功,既可忍辱含垢,又何憚不擇手段!”我想起了李贄曾經說過的話,不覺生出遇到知音的感慨,遂用讚佩和欣賞的目光看著戚繼光說:“元敬,欲建偉業,豈恤人言!居正願做元敬的同誌,甘為元敬奧援!”

戚繼光感動不已,“騰”地站起身,連飲了三盅,又端杯連敬了我三盅,方才興奮地坐下,很誠懇地說:“嶽翁願引繼光為同誌,繼光誠惶誠恐,感銘在心!繼光早已視嶽翁為師長,於公於私,繼光皆願為嶽翁效犬馬之勞!”

我舉杯邀戚繼光碰杯,以為彼此引為知己的約定。

“目下的官場,空言議論多,務實幹事少,這才是通病痼疾,誤國害民!”戚繼光忿忿不平地說。

我明白,這是戚繼光對人彈劾他貪墨的辯白。因為彈劾戚繼光的人,每每把貪墨成風,說成是當下官場的痼疾,似乎貪墨不除,國將不國。戚繼光指出徒托空言才是誤國害民的大患,雖是辯白,但也可謂一針見血,深獲我心。我對戚繼光的欣賞,更進了一層。

“元敬,以你的戰功,朝廷以總兵相酬,自是理所當然,何必親來轉圜,傳揚出去,倒落得幹進的話柄。”我又提出了一個疑問。當然,我也知道,對戚繼光來說,除了朝野對他多有非議外,其現有的職位、資曆,晉總兵之職,當屬破格,這或許是他所擔心的。

戚繼光一笑,說:“不瞞嶽翁,繼光雖是武人,但對官場規矩,也略知一二。曆來朝廷用人,說的和做的,是兩回事。升官要鑽謀競奔,別人都要鑽謀競奔,你坐等,等得來嗎?執事者憑什麽不給鑽謀的人,而要給你坐等的人呢?”

我無語。倘若是一個不相幹的人,在我麵前說出這番話來,那我一定義形於色,拿出朝廷的法紀條規、名教聖訓,嚴加教訓之。但是,在戚繼光麵前,我隻能沉默。

“倘若朝廷用人,真是像製度規定的那樣,那憑我戚某人的戰功,何需鑽謀?誰都知道鑽謀競奔非君子所當為,可是,又不得不鑽謀競奔,此例也、勢也!非人力所能拒之!”戚繼光無奈地說,“至於結果如何,那就聽天由命吧,隻要自己盡力了,也就心安了。說到底,求個心安而已!”

“是啊,所謂政以賄成,明明該辦的事,不花錢,就是不給辦;無論是不是該辦的事,花了錢,就能辦!此風久矣!”我附和著,感慨道。

“況且,戚某也不是全為個人計。”戚繼光慷慨道,“弟兄們效命沙場,屢立戰功,總要有個說法。可是位置就那麽多,一個人升遷,就帶動一串的弟兄晉升,弟兄們才有奔頭!庶幾戚家軍可永葆戰鬥力矣!”

“喝酒!”我舉杯和戚繼光碰杯,一飲而盡,“此事,居正當全力玉成!”

“唉,”戚繼光突然歎了口氣說,“也難怪,本朝的官俸,實在太微薄了。故有人言,今日貪取之風,所以固膠於人心而不可去者,以俸給之薄而無以贍其家也。咱戚家軍獎賞斬殺一級的賞格,比一個縣老爺一年的俸祿還多!倘若為官者果然像朝廷標榜的那樣兩袖清風,那他真要喝西北風了!”說完,戚繼光大笑起來。

我不知道戚繼光何以突然提到這個話題。不過戚繼光說的,也確實是實情。國朝太祖高皇帝起自民間,崇尚簡樸,官俸壓得甚低,早就有人驚歎,“自古官俸之薄,未有若此者”。但是事實上,無論京官還是地方官,日子過得都比老百姓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臨走的時候,戚繼光掏出一張銀票,扔在我的書桌上:“戚某知道,嶽翁俸祿微薄難以養家糊口,聊補家用吧!”

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戚繼光引出官俸的話題,是在打伏筆啊!看來戚繼光這個人,也是頗有心機的。

“使不得!元敬,你必須拿走!不容商榷!”我急忙推辭,要戚繼光收回。幾年來,戚繼光逢年過節的饋贈,乃至所謂的炭敬、冰敬,我始則勉勉強強、繼則自然而然地收下了,可是,接受這麽大一筆銀票,還是第一次,不能不嚴詞拒絕。

“朋友饋贈,幹何法紀?”戚繼光瞪著眼說,“適才碰杯為約,結為知己,何以轉臉就不認這個朋友?是不是繼光這個武人高攀了?”

“可是……”我突然變得囁嚅起來。

“倘若嶽翁不反悔引繼光為朋友,那就勿需再言!繼光雖為武人,亦有人格,若嶽翁執意退回,則戚某無話可說,再不敢造次高攀!”戚繼光一臉莊嚴地說。

戚繼光走後,管家遊七又稟報說,改日戚帥還要請我赴宴。看遊七神色曖昧,我追問他,他才說出,戚繼光剿廣東海盜吳平時俘獲多名美姬,特挑選兩名國色天香的美姬帶到北京,要送於我,要遊七代為張羅。

我默然。聽到國色天香的美姬,不禁怦然心動。不過,是不是欣然接受戚繼光的好意,我一時還沒有主張;但是接受戚繼光的邀請,見識一下所謂的美姬,倒是心之所願。

今天,我想好了一套說辭,要在徐階那裏薦揚戚繼光。可是,倘若沒有那張銀票,以戚繼光的戰功,薦揚起來自可理直氣壯;一旦有了那張銀票,就有了是在銀子的驅使下為他人鑽謀的感覺。所以,見到徐階,心裏發慌,說話也就不那麽自然了。尤其是,見麵後徐階竟然以輔臣人選相商,說完如此莊嚴鄭重的話題,再提及戚繼光的總兵之請,感覺上就更加不合時宜了。

出了西苑,按照遊七和戚繼光親隨的約定,本該去南河沿赴宴的,可我突然就覺得甚是難堪,所以才臨時改變了想法。

西苑離高拱的府邸不遠,轎子須臾間就到了高拱家的門口。剛要落轎,我突然又改變了主意,“回府吧!”我吩咐轎夫。

我有些心慌意亂。見到高拱,以他的性格,會不會又說些懲治貪墨之類的話,那我心裏定然頗不自在,還是改日再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