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尹舫折蓮花 (六)

“起來罷,卿的演技比起朝上的官員,”原青江哈哈仰天大笑一陣,“可實在太假啦!半滴眼淚也沒有。”

哦!這倒也是,我的嘴都快咧歪了,的確半滴眼淚也沒有。

我嘿嘿傻笑一陣,爬將起來,正襟危坐。

“本來便是朕出來散心罷了,不用這麽拘禮,”原青江又高深莫測地笑了,“那位琴技冠絕的樂師呢,可否請他出來助興啊。”

“這個,方才河津渡口之時,臣正好放她下去了。”敏卿的琴藝還是比不上段月容的,我不敢造次,便咽了一口唾沫:“不如下次,臣為陛下召之吧。”

原青江哦了一聲,看著我的鳳目清亮清亮地,令我無端發毛起來,他一揮蜀錦龍袖袍,向後說道:“那便請君拂一曲罷!蘭生。”

我驚訝地看著一位紮了頭巾的少年走了進來,身邊跟著一隻大黑狗。這是我自暗宮一別後,第一次相見,他一身素僧袍,臉色平靜,他無波地看了我眼,對原青江也不行禮,隻是諾了一聲。

大黑狗興衝衝地跑過來,使勁舔著我的手,然後對著原青江嗚嗚低吼,我怕聖上把他燉了,便抱了他坐了下來,好在聖上也就是睨了黑狗一下。

早有沈昌宗取來一具烏油油的斷紋古琴,雅致地墜了一塊鶴銜梅花青玉偑,蘭生也不多話,一拂素袍,坐在案前,素手微揚,美妙的琴聲流泄出來,竟是一曲長相守。

繞梁之音不絕嫋嫋於碧波之上,我不由聽得癡了,放餘光望去,皇帝已閉上了鳳目,竟也睡著了。

我看他穿得有些單薄,便取了旁邊的雪貂披風給他輕輕披上。

正想悄悄退下去,卻見蘭生的一雙桃花目緊緊盯著聖上的喉結,漸生殺意。我咽了一口唾沫,怕沈昌宗出手殺蘭生,便低聲笑道:“蘭生彈得真好,煩你遞給我那盤玉蔻糕。”

蘭生聽到我的聲音,慢慢向我移過目來,眼神中殺氣漸消,然後垂目,緩緩地挑了一個大紅的桃子遞給我。

我微笑著謝過他,又端了一盞酥酪乳茶走過去遞給蘭生,坐在他身側柔聲道:“天氣轉涼,請師傅飲此物暖暖胃吧。”

我們靜靜地賞了一會兒星空,皇帝悠悠醒來,今夜的皇帝更像一個平常的老人,而不是一個九五至尊,他看著我們啞聲道:“我方才夢到你母親了。”

我看向蘭生,他的長睫微顫,好像掩藏某種情緒,原來聖上認得蘭生的母親?可能又是當年一段風流公案了吧。

聖上站起來,走到窗欞前,望著蒼穹一閃而逝的流星,有些晦澀地長歎道:“原來她早已經不怪我了。”

我暗想,這裏的問題是,她為什麽怪你呢?

等到聖上起架回宮時,已是三更天氣,他對我輕鬆笑道:“這麽多年,每到七夕,朕就想起梅香,往往徹夜難眠。”

“今夜回憶更多,不過竟全是些美好的回憶,朕已經很久沒有在七夕想起她美麗的笑容,還睡得這樣香甜,真是奇異,”他的鳳目閃過一陣癡迷而幸福的光彩,微笑道:“多謝木槿帶給朕一個美好而有趣的夜晚啊。”

我諾諾稱是,這時天已近醜時,他端起金盞,又呷了一口鳳翔,我卻有些發涼,便喝了一口溫熱的酥酪乳茶,感覺整個人都暖了些。卻聽他又笑問:“此舫可取名了?”

我搖頭說沒有,他便興致盎然道:“那便賜名‘念伊舫’吧,同阿遽他們的醬瓜也可應個景。“

我傻在那裏,心中大驚,一下子跪倒在地,冷汗淋漓。

果然,他鳳目藏著狡黠,比夜空的繁星還要明亮耀眼,稱扶我起來的時候,微俯身在我耳邊,:“明年七夕,武帝再度臨幸長安時,一定要替朕留下,朕一心與之切磋宮商啊。”

我微張著嘴,躬身送走皇帝,心中暗罵:老狐狸,他果然知道。

轉而又冷汗淋淋,幸好自己同段月容隻是單純帶著夕顏共聚天倫,不然豈非命喪這渭河,難怪原青山特地前來,那眼中暗藏擔憂,可能也知道段月容今夜前來,又怕原青江降罪於我使他們共聚天倫,亦好及時相救。好在今天神佛保佑,沒出什麽大事。

我得注意一□邊的人了,也要讓段月容注意一下,內奸素誰?莫非是姽嫿?

這個七夕過得真是驚心動魄,結果我一夜沒好睡,第二日便睡到日上三杆,正睡到亂七八糟的夢裏,薇薇過來搖醒我說是奉定公子差人來送東西。

我與原奉定的交集僅止於錦繡還有昨日,不想他差人送來了原高昌國上貢的浮光錦裘。

送東西的那婦人宮裝打扮,同我年紀相仿,眉目清秀,身材高挑,自稱久灩,她對我垂目柔聲細說道:“此物乃稱浮光錦絲,以紫海之不染其色也,以五采絲蹙成龍鳳,各一千二百絡,以九色真珠綴之。高昌王曾衣之以獵北苑,為朝日所照,光彩動搖,觀者炫目,高昌王亦不為之貴,不想一日馳馬從禽,忽值暴雨,而此錦裘毫無沾潤,王上方歎為異物,乃上貢先朝,先朝上皇又轉賜郡王,郡王昨夜頗多打擾,恁是過意不去,便差奴婢前來送上,聊表心意。”

我看她行止進退有度,頗有規矩,手腳亦甚是麻利,回話不疾不徐,伶俐清淅,相問之下,果然是曾伺候前朝軒轅氏的老宮女,原本就在興慶宮當差,父母原本在織工局當差的,自興慶宮分賞寧康郡王後,她便是興慶宮主事姑姑了。

韋虎告訴我,這個久灩其實已是原奉定的枕邊人,卻未定名份,原奉雖對外相稱是原氏遠親所生,但聖上收其為義子,從小帶在身邊撫養,對其鍾愛有加,遠超過親身的任一個兒子,本身文韜武略,極擅六藝,且又相貌俊美無濤,少年便掌握了奉德軍的虎符大權,這些年來,多少皇親貴戚都屬意與之結親,但原奉定一直以“家國未平,何以娶親”的高風亮節獨身至今,不知愁煞多少長安城裏的暗戀於他的閨中名媛。

我暗想,必是同錦繡相關了。

小玉撫著浮光錦,也不覺看直了眼:“先生,以往覺得瓜洲什麽好東西沒見過,想不到這中原地大物博,稀罕東西恁得多。”

薇薇便驕傲道:“那是,我中土人傑地靈,這還是次的呢,還有好多稀奇玩意,指不定連王妃也沒見過呢。”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爭著,姽嫿倒是滿眼豔羨地撫著錦緞,天真道:“娘娘,咱們用這緞子做件裙子吧,外麵罩件玄色縐紗衫兒,頭上插支大東珠步搖,指定美死了,等晉王回來,非看得眼直了不可。”

如何吸引男子的目光,是女人永恒的話題,立時薇薇同小玉的注意力轉過來,興高彩烈地加入姽嫿的行列,討論怎麽將這幾匹精美絕倫的料子做衣衫,甚至還提到了要把下角料做成幾塊絹子,荷包或是香囊什麽的也是好的。

我歎了一口氣:“姑娘們都別多想了,這兩匹浮光錦可不是給我們的。”

眾女的妙目統統震驚地轉向我,一片慘痛不忍的哀叫。

後來我將這兩匹浮光錦,一匹交到了瑤姬手上,一匹交給了珍珠,兩人皆流下了感懷的淚水。

可是珍珠用浮光錦按照奉定的身材做了一件男式的披風,而瑤姬也用浮光錦為奉定做了一件衣衫,又交由我手轉給奉定,這回奉定又送下許多禮物,並派久灩親自暗中傳話,這回這些可真是給我的了,感謝我的美意,奉定以往見麵都愛搭不理的,這次同我見麵時也稍許客氣了一些,錦繡卻不太高興。而珍珠和瑤姬,也很夠意思,把做剩下的料子,各自做了一些小玩意,什麽荷包香囊的送給我,我全賞給了年青的小姑娘們解解饞,姑娘們喜上眉梢,瓜分地幹幹淨淨,總算皆大歡喜,我也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然而自七夕後,我卻明顯地精神不濟,許是那幾日長安烈日炎炎,我親自監督富君街事宜,白日裏操勞了,又許是過七夕受到了驚嚇,反正不久便開始三天兩頭要臥床休息,之後因林畢延需要在戰區照顧原非白,且戰事已到了白熾化的緊要關頭,我不想讓非白分心,便沒有在信中提及我的病情,更不讓家臣把我病倒的消息出府,一開始我還覺得這是件好事,畢竟我知道了致命的皇家秘辛,現在是因為暗宮需要我來幫瑤姬母女相會,亦可能是顧忌非白對我的感情,不然我定然早就神秘地消失了,正樂得清靜,便以為晉王修身祈福為名,除了於氏家人外,謝絕一切賓客,並隻讓齊放為我看病,齊放看我的眼神也日漸憂慮,時不時地勸我準他寫信給林畢延。

不想立秋之後,我開始發起了高燒,目赤紅腫,惡夢難醒,一日隻記得依稀又夢到謝夫人要拉我進紫陵宮,可是段月容卻板著臉出現了,當著謝夫人的麵狠狠捶了我胸腹舊傷處一拳,我便痛醒了過來,卻發現有人高聲喚我,卻見是小玉和薇薇正舉著燭火擔憂地看著我,我喉頭一腥,一下子吐出一口血腥的**,薇薇嚇了一跳,可能還意識不到嚴重性,小玉的臉色卻駭得像鬼,一失手,把青玉盅給摔了,玉碗的碎裂聲引來了外麵的齊放。

“師傅,”小玉哽咽道:“先生這幾日怎麽又咳血了,不是說白優子能克製舊傷嗎,這是怎麽了。”

齊放一陣風似地進來,邊走邊快速地披著衣衫,他為我診了脈,眉頭緊皺:“不對呀,主子體內的脈像這一月來越來越亂,白優子好像在體內不服。”

小玉抹著眼淚:“先生可不能再脫延了,快快修書林大夫罷。”

我痛得說不出話來,齊放再不理我,正要出去取信鴿,傳書林畢延,卻見外麵韋虎興衝衝地衝到賞心閣外間,隔著珠簾,跪下回道:“王妃大喜。”

齊放扶我躺下,隻得隔著珠簾叫著:“何事。”

“大喜事,晉王和於大將軍已比南嘉郡王早一步攻下伐州,聖上大喜,已下旨令晉王任司馬大元帥,聖上還把天德軍的虎符交與晉王用於調遣之用,統領元德,武德,天德三軍,聖上已令晉王聯合諸軍,合擊幽州,攻下竇周指日可待了。”

韋虎不知道內裏出了何事,越說越興奮,說到後來站了起來向裏走了幾步,稱齊放掀簾子,他興奮地起進了一步,正看到我趴在床邊,哇得吐出一口鮮血,暈厥過去。

狂風猛地吹開了茜紗窗,打在牆上啪啪作響,把西楓苑的人從美夢中奇猛然驚醒過來,心跳激**不已,夜空陰森的氣息猙獰地飄進來,豆大的雨點狂亂地掃進賞心閣,拂亂了軟煙羅的紗帳。

又一陣狂風吹來,伴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雷鳴,西楓苑剛剛點亮的幾盞火光全被吹滅了,整個西楓苑陷入**的黑暗之中。

烏雲密布的夜空,隻有閃電似惡龍攪騰著天際,長安的雨季就這樣毫無預兆地來臨了。

作者有話要說:年初三吃得有些長膘了吧,快走動走動親戚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