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總,您之前吩咐調查的事,結果出來了……”
顧世弈一頁一頁地逐字逐句翻看著手中林澤送過來的資料,眼底聚湧起的寒意與怒氣瞬間瀕臨爆裂的邊緣,一旁的林澤不由得有些心驚膽戰。
顧世弈死命地捏著文件的手指在失控的力度下已然關節泛白:“證據直接交給有關部門,斷掉陸氏的資金鏈,放出顧氏停止與之合作的消息,陸氏股價下挫後二級市場大量收購。不必仁慈,快速動手。”
“是。”林澤微微欠了欠身,“那一會兒的會議……”
“全部取消。”顧世弈拿起外套,迅速離去。
顧世弈找到竺暖時,她正在酒店指揮布置一博投資的路演會場,後背的蝴蝶骨在襯衣下清晰可見,修長脖頸在輕顫的長發下偶現白皙。
他沉默地看著她,心髒仿佛被紮入了無數根釘子,隨著心跳,每一下都是尖銳的疼。他以為他毫無保留地對她好,以為給了她全世界,以為是在保護她,卻終究隻是他以為。
陸沛嵐肆無忌憚地欺淩著她,而他用他的疏忽,用他的大意,在變相地推波助瀾著。他不敢想象她含淚屈辱的樣子,不敢想象她默然驚惶的樣子。
原來是他逼走了她……
酒店會場的入口處是一條長而亮的甬道,竺暖布置到很晚才離開,鎖上門轉身,卻被人擁入懷中。
“我都知道了。”懷中人仿佛比上次更瘦了,骨骼越發清晰,顧世弈抱著她全身顫抖,“我不會放過陸沛嵐的。對不起,小暖對不起……”
竺暖看清來人後,沉默了幾秒,心下了然,隨後微微地歎息:“不是你的錯。”
顧世弈的手指輕輕按住她柔軟的唇,阻止她再繼續說下去:“我說過要給你肆意無憂的生活,不讓你受委屈,不讓你難過。小暖,是我食言了。”
竺暖心裏酸痛,卻強迫自己露出微笑:“你不必這樣,我的委屈我的憂慮,都是我自己的,不再會是因為任何人。”
顧世弈眼圈發紅,血絲淺淡的星目再無光芒迸發。他無法控製地俯身吻住這個讓他朝思暮念的人,托住她的後背把她緊緊地箍在懷裏,灼熱用力地在她的唇瓣輾轉纏綿。
“你放……開……”竺暖用力地在他懷中掙紮,大腦卻被這熾熱的力度燃成一片混沌。
一番掙紮下,竺暖被禁錮在他胸前的雙手無意識地抓住了他的領帶,伴隨著她的抗拒,越拉越緊。顧世弈隻覺得越來越無法呼吸,空氣越來越稀薄,可依舊不願放開懷中的這份柔軟。
“啊—— ”有服務員路過,看到這一幕卻嚇得驚叫起來。高大的男人被領帶緊勒住脖子,額頭筋脈暴起,麵色發青,卻依然緊擁著那個女孩。
驀然的驚叫聲讓竺暖瞬間清明了理智,趕緊鬆開手。顧世弈劇烈地咳嗽起來,脖子上有觸目驚心的勒痕。
竺暖嚇得臉色蒼白,撲上去扯鬆他脖子上的領帶。等他的呼吸稍稍平穩,她回想起剛才卻愈加後怕,眼淚洶湧流下:“顧世弈,你為什麽不放手!你差點被我勒死知不知道?”
他望著她,眼眸中有看不到底的霧氣。差點窒息嗎……那種情況下,他竟然依舊本能地不願放開。
“我們去醫院。”竺暖的聲音軟了下來,卻依舊抑製不住流淚,“我帶你去醫院。”
特助林澤在夜色裏平穩地開著車,坐在車內的竺暖膚白如雪,唇色慘淡。
她頻頻地扭頭看向坐在身側的顧世弈,四目相對,他眼中暗波湧動,她啞著嗓子想說些什麽,卻最終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空氣清冷到凝滯。
“怎麽開到公司了?”看到顧氏集團的大樓,竺暖皺眉,“去醫院。”
“我沒事了。”顧世弈下車,俯身替她解開安全帶,並未給她選擇的餘地,執起她手腕將她拉向電梯,“不放心,就留下來陪著我。”
顧世弈辦公室內側是一個套房,拿鐵灰的大理石地板,雲端白的大理石桌子,冷峻簡奢。
他拿出一瓶紅酒,打開後把濃鬱深沉的顏色傾入兩隻酒杯,讓之慢慢醒著。
離別數月,對她的思憂早已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而這次再見,不管他自責也好,生氣也罷,無論他以哪種方式表達對她的想念,她都像事不關己,以旁觀者的態度淡淡疏離。
她總讓他覺得自己抓不住她,一開始便如此,明明就在身邊,明明近在咫尺,卻依然覺得下一秒就好像要失去。
屢次的糾纏斷離讓他幾乎恍惚,他從未曾得到過她。
記得在波恩的時候,他看見一對情侶在繁盛的鮮花中拍攝婚紗照,如果說那時候他是羨慕的,那麽這些天以來,每每看見路邊有人在拍攝婚紗照,便是**裸地嫉妒了。
顧世弈拿起其中一隻酒杯遞給竺暖:“陪我喝兩杯吧。”
竺暖搖搖頭,隻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盯著他。
“竺暖,你是怎麽忘記我的?”顧世弈笑了笑,收回酒杯一飲而盡,“來,教教我。”
我是怎麽忘記你的?竺暖垂下眼睫,遮住眼中升起的水汽。怎麽忘記你?不妄念,便可不思念。
馥鬱幽香的酒氣散滿整個房間,顧世弈沒等到回答,心中微惱,捏起她的下巴,懲罰般地吻了上去。
竺暖身上淡淡的香氣,混合著屋子裏微醺的酒香,讓他越吻越深,越吻越停不下來。竺暖猝不及防,越是掙紮,他便箍得越緊,不留一絲讓她掙脫的餘地。
混亂的呼吸中,顧世弈把竺暖攔腰抱起,重重地壓在**,狂風驟雨般地吻著她的額頭、她的眼睛、她的嘴角、她的鎖骨,攫取著她的每一寸氣息。
竺暖艱難低吟:“不要……”
“我控製不住。”顧世弈嘶啞道,“我想你快想瘋了。”
他不知道,為什麽這世界上會有這樣讓他心動的人,會有這樣對於他無可替代的人。當年驚鴻一瞥,幾乎鎖死了他的後半生,讓他除了她之外再也無力愛上別人。
“我愛你。”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嫁給我……竺暖,我要你嫁給我。”
竺暖無力抵抗,最終淚落枕旁,全然棄守。
良久,顧世弈微涼的手摟緊她的腰:“我們和好吧。”
竺暖沉默,推開他的手臂,起身走到衛生間打開淋浴,閉上眼睛,噴流的水至發間洶湧而下。衝了很久很久,她才出來。
顧世弈立於窗邊,像是等了一個世紀,他側首看向她,目光依然灼熱:“回答我。”
竺暖避開他的目光,淡淡道:“明天說。”
顧世弈看著她,目光漸失溫度,許久才僵硬回答:“好。”
這一夜,竺暖睡得並不安穩,冷氣十足的房間裏,總覺得有視線無聲無息地落於她身上。
竺暖斷斷續續地做了很多夢,夢見自己與顧世弈漂流在山間小溪,被瀑布衝入深潭,她沉溺窒息,他拚死相救。又夢見她穿著婚紗與他奔跑在繁花叢中,白紗飛揚,明媚鮮豔。還夢見她一個人站在深不見底的湖邊,遙遙望著與別人相擁相依的他,滿目淒涼。
一整晚,她都昏昏沉沉,直至被門外的聲響吵醒。
“世弈,你怎麽斷掉了我們之間的項目合作和資金鏈?”
是陸沛嵐驚急的聲音。
竺暖驀然清醒,看了看手表,早上九點。她茫然起身,看向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濃霧裏,什麽都看不清。
顧世弈早已起床,帶著眼下淺淡的青色,在外側的辦公室裏已不知工作了多久。
此時他並沒有作答,盯著電腦屏幕,隻用餘光淡淡掃過驚慌失措的陸沛嵐,鍵盤上如飛十指沒有停頓分毫。
陸沛嵐沒預想到他會如此反應,呆立在場,心間一片恐慌蔓延。
隨後,林澤敲門進來,身後帶著兩名警察。警察趁著陸沛嵐驚詫間迅速以手銬鎖住她雙手:“陸小姐,現在有明確證據指證你用非法手段故意傷害他人,希望你配合我們調查。”
“我什麽時候害人了?”陸沛嵐直挺著背脊,怒意橫生,“放開我,汙蔑我是能告你們的!”
掙紮間,陸沛嵐撞見顧世弈毫無耐心的寒眸,腦袋轟然炸開,驚煞間愕然恍悟:“世弈,難道是你……”
“是我。”冰寒聲音冷擲而出。
“世弈!”陸沛嵐驚叫著撲向他,卻被警察壓住,手銬的碰撞聲刺耳尖銳,“隻是她身邊幾個無足輕重的人,你竟然要把我關進監獄!”
“無足輕重?”顧世弈勾出一抹猶帶寒刃的薄笑,“人生來平等,你並不比誰高貴。”
他那麽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的情感,幾乎斷送於她的一念之間。她的所作所為,幾乎冰封了竺暖欲向他靠近的心,他有種預感,或許他一生都無法撫平這件事在竺暖心底造成的傷痕。
陸沛嵐驚恐惶然,她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眼神,烈烈怒意幾欲將她撕碎,又有冷冽寒霜直刺她心底。
陸沛嵐眼中的淚水奪堤而下:“世弈,我們二十幾年的情分難道還抵不過你和她的幾個月?”
顧世弈眼中有火焰般的流光閃過:“不要太自以為是。你入獄期間,看在父輩麵子上我會幫你管理陸氏的產業,等你出獄後全數還給你。”
他“砰”的一聲合上筆記本電腦,不顧陸沛嵐的呼喊,起身進了內側臥室。
竺暖已經穿戴完畢,怔怔地坐在床邊。看他進來,她遲疑地問:“陸沛嵐—— 需要坐牢?”
“無論是誰,都要為自己的錯誤負責。”他看著竺暖,卻深知無論給陸沛嵐多少的懲戒也絲毫彌補不了他對竺暖的歉疚,“我保證,以後這種事情絕對不會再發生。”
看到竺暖略略垂下眼睫,顧世弈停頓了一下,繼續說:“全國所有的投資公司,隨便你想跟誰合作,我都幫你找來。不要再跟一博投資合作了。”
竺暖眼睛裏泛起淺薄的微光:“這個項目完成後,我準備辭職。”
顧世弈聽聞,雙眼倏然點亮,可還沒來得及歡喜,她的下一句就再次把他打入冰窟:“這六個月,我努力工作,想提升、想成長、想向你靠近,而現在,我準備放棄了。”
冷寒霎時襲上顧世弈的雙眸。
“準備—— 放、棄、了?”
他一步一步走向她,一字一頓地重複,每吐出一個字,語氣便多了一份冷意。而後,他死死盯住她,幾欲用眼神將她撕碎,空氣凝滯到了極點。
“嗬!”突然,他怒極反笑,瞬間全身迸發出淩厲之氣,“你就不怕今天我讓你出不了顧氏集團的門,把你一直禁錮在我身邊?”
顧世弈更近一步,緊捏她削薄的肩膀,居高臨下地逼迫她看向他:“畢竟,對於我,沒有什麽比你更重要了,不是隻有花六個月時間去努力的價值。”
竺暖挺直了背脊,迎上他暴怒寒然的目光,緩緩地取下脖子上的那條項鏈。晨光下,藍色的鑽石發出冷冷的光。
“從我知道這顆鑽石的價值開始我就應該明白,有些距離,一輩子都無法跨越。”說到這兒,她自嘲地笑了笑,“價值傾城的藍鑽我曾經竟然隻以二十萬抵押出去。顧氏集團並不是我最初以為的普通上市公司,而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大財團。你放手吧,我本就是井底之蛙,讓我守回自己的一寸方圓,我隻求簡單安寧。”
“你要的簡單安寧,我給不了是嗎?誰能給你,司靖塵?”
竺暖輕輕搖頭:“世弈,你高高在上太久了,沒有體驗過平常人的生活。我連你點菜的菜單都看不懂。每次聽見你和別人打電話,交談的內容我根本連聽都聽不懂……你在樓上與別人談著對我來說是天文數字的合同,而我在顧氏集團的樓下因為沒有預約被前台拒之門外。陸沛嵐手中一瓶礦泉水的價錢甚至是我大學時期半個月的生活費,就連剛才你還在說,全國的任何一家投資公司,任我想合作,你都能輕易找來。而我想與一家優質的投資公司合發產品,卻需要付出無數努力……”
竺暖雙拳攥緊:“我們之間,資源不對等,消費不對等,思維不對等。這半年的工作讓我越來越看清自己,無論是精神上還是實力上,都無法與你顧世弈比擬。”
更何況,她永遠也忘不了陸沛嵐對舒安和楚楚的恣意妄為,即便陸沛嵐已經得到懲罰,卻依然改變不了階層差距帶給她的沉重傷害。這次萬幸舒安被搶救回來、楚楚骨折痊愈,可如果舒安和楚楚沒能順利治好,真釀成什麽大錯,她要如何自處?以後呢,還會不會有其他像陸沛嵐那樣的人,再次出現在顧世弈身邊?
竺暖承認,她的心被紛雜的各種原因刺痛了,同時也自卑了、退縮了。
她清楚地明白,再濃烈的愛情也會歸於平靜。到那個時候,這一切的矛盾會被無比地凸顯、激化,會讓兩個人之間更加麵目全非。
竺暖迎上顧世弈的眼神,緩緩地沉下聲音:“所以,和你在一起,我會把自己過成一座孤島,融不進你的圈子,脫離自己的世界。甚至,還要麵對更多未知的風險。”
顧世弈覺得心髒一點一點地在凍結,眼中寒意升起,緊緊地盯著竺暖,他失望得幾乎窒息。
高高在上?融不進他的世界?未知風險?
他們在一起這麽長的時間,他是怎麽傾盡全力對她的?明明是她總在對他全盤否定!她的信任、公平,對他絲毫不給!
顧世弈猛然抄起床邊的錦盒摔了出去。
這是竺暖第三次將項鏈還給他!他一遍一遍地強調,一遍一遍地為她戴上,她依然一遍一遍地拋棄。一顆心任她隨意踐踏早已是千瘡百孔,她有沒有考慮過他的感受?哪怕半分!
她是不是以為,他就真的非她不可?
是不是以為,他真的會任她隨意刺傷?
顧世弈握緊拳頭,決然地轉身,背朝竺暖走至窗前,聲音冰寒:“你走吧。”
竺暖停滯了幾秒,默然起身。沒有道別,沒有情緒,隻有關門聲,如同畫句號般幹脆利落。
竺暖離開了不知多久,顧世弈依然僵立在窗前,眼眸深處的極致寒色絲毫沒有消退。
一博投資新發的私募產品君明1號路演非常成功,投資者熱情高漲。因為私募基金是向特定的高淨值客戶募集資金,單筆投資金額100萬起,投資人數不能超過兩百人,路演當天投資者申購人數很快達到兩百人,很多人因沒有搶到而扼腕歎息。
尤總非常高興,尤其是在一博投資表示持續合作意向之後。
產品發行結束後,尤總專門把竺暖叫到辦公室,準備給她加薪,而她卻在此刻提交了辭呈。
“為什麽?”尤總無法理解。
竺暖低頭淺笑:“工作了這麽久,雖然成長了不少,卻發現這一切並不是我所追求的。我不快樂,或者說,我窮盡一生去努力也達不到我想要的高度。人生短暫無常,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能活到幾時。我一天的不開心,便是對自己一天的辜負。”
人生已是二十幾載,年少無知,在老師和家人的牽引下幸而沒走歪路,大學時期和初入職場時愛過的那兩個驚才絕豔的男人,仿佛耗盡了人生中所有的大喜大悲。她想從今以後為自己而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順心而走,尋得安寧人生。
尤總雖然遺憾,卻也欣賞竺暖決斷的勇氣,發給她一筆豐厚的獎金,沒再過多挽留。
每一個能釋懷過往不拖遝而行的人,都是值得敬佩的!
竺暖自大學起便堅持寫作、攝影,如今擁有幾萬微博粉絲,加上曾給多個微信公眾號寫過文案,很容易地在一家新媒體文化運營公司找到一份兼職工作。
此後的大部分時間裏,竺暖是在家創作微信公眾號的推廣文章或寫一些新聞時事,偶爾需要去公司開會,這種能讓她潛心創作的工作才是她真正喜歡的。
她每天給自己安排大量的創作工作,讓腦子一刻不停地運轉著。這是在麻痹自己的悲傷情緒,還是在逃避她與顧世弈已經分手的事實?她也說不清。
竺暖發現身體不對勁是在一個多月以後,她開始頻繁地腸胃不適,嘔吐不止,有時候還嗜睡懶散。去醫院檢查,得到的卻是她最怕的那種結果。
“懷孕七周,發育很好,回去好好休息,下個月來醫院給胎兒建檔。”醫生很和藹,看向竺暖的眼神帶著恭喜,卻無形中加重了她的無措。
竺暖在心底交戰了上百次,終於咬緊唇:“這個孩子,我不要。”
她那麽堅決地與顧世弈分手,一個多月後,再讓她懷著他的孩子去找他?兩人因為要生下孩子被迫重新在一起或一起決定打掉孩子?那未免也太可笑。
醫生不讚成地看著竺暖,臉上的和藹緩緩褪去:“流產對身體會有很大的影響,你自己想清楚。”
醫生低頭又開了幾個單子,遞給竺暖,聲音嚴肅:“想好了就去把這些檢查做了,檢查沒問題的話,我給你安排手術時間。”
做檢查的化驗室前,抽血的隊伍很長,竺暖茫茫然地排隊。
排在竺暖前麵的是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孩,正拿著電話無比興奮地與家人通話:“醫生說我懷孕七周,胚胎已經具有人的雛形了!現在胎兒體節已經全部分化,四肢分出,各係統進一步發育……”
竺暖聽聞身形一晃,已具有人的雛形了……
前方姑娘的聲音斷斷續續地接著傳來:“已經是一個小生命了啊,下次再來檢查時,可能就能看見寶寶的小手小腳了……”
竺暖瞬間淚流滿麵,再也聽不下去,在旁人異樣的眼神中跑離化驗室。她來到樓梯間,靠著牆壁緩緩蹲下去,臉深埋於膝蓋間,抱著哭泣不止的自己。
B超醫生的話語,清晰地回響在她耳邊:“看到胎芽及胎心,發育良好。”
竺暖撫摸著腹部,想到她肚子裏的那個小小胎芽是有心跳的,心中猶豫。
竺暖想起程悠悠曾經在宿舍裏說過,她母親在懷她的時候,家裏條件惡劣得超乎想象,蚊蟲泛濫,缺衣少食,又氣溫詭變,她母親在那種艱苦的條件下仍堅持到生產。那麽苛刻的條件下,她母親都不忍舍棄她。
對比程媽媽,現在醫療條件好,竺暖的收入和存款也完全可以支付得起撫養孩子的費用。她可以懦弱地放棄自己的愛情,可有什麽資格殘忍地去扼殺一個新生命?
已經是一個明明確確的小生命了啊。
她做不到。
或許獨自把孩子撫養長大是條艱難的路,但選擇流產,卻一定會讓她一生都背負著無法釋懷的愧疚。
從醫院出來,竺暖一路沿河往家走,最終把醫生開的那些化驗單撕碎扔進河流中。看著小小的激浪把那些白色紙片吞噬,突然如釋重負。
司靖塵很快得知了竺暖從諾安證券離職的消息,與她約在餐廳見麵。
點完菜後,司靖塵又加了一道甜點。他仍記得飯前吃甜點是竺暖一直以來的喜好,不是什麽好習慣,當年他說過她很多遍,她卻依然沒有改掉。
除了工作,兩個人很久都沒有這樣麵對麵地私下一起吃飯了,一時有些相顧無言。
“你最喜歡的雪山蛋糕。”司靖塵把白瓷小盤放到竺暖麵前,他帶有清淺笑意的目光掃過她臉頰,“為什麽辭職了?”
“想去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竺暖回以禮貌微笑,“就像你,學的自動化最後卻去做了私募。”
“也好。新工作適應嗎?”司靖塵點點頭。
“挺好。”
司靖塵接著說:“分開這麽久,我一直在反思你說的話。當年你說得對,我一直在逃避自己,自私地拿你發泄自己無處可去的仇恨。”他沉默稍許,緩緩道,“竺暖,對不起。”
竺暖輕輕搖了搖頭,表情平靜:“你當年的遭遇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會是不小的打擊。我們已經重新開始各自的人生,再提那些過往,沒有太多的意義。況且,舒安的事情我還要好好謝謝你,那段時間如果不是你一直給他精神力量,他也不會恢複得這麽快。”
竺暖說完,低頭吃了口蛋糕,沒想到卻一陣反胃。
“我去一下洗手間。”
衝到洗手台,竺暖吐得昏天暗地,孕吐從胎兒六周就開始了,這幾天越發厲害。
竺暖用溫水拍了拍臉,好不容易按捺下胃裏的不適。
從洗手間出來,竺暖卻在洗手間門口一側與司靖塵四目相對。他望著她,眉心微蹙,烏黑的眼眸裏藏滿了暗潮。
“回去吃飯吧。”竺暖笑,掩飾般地往外走。
司靖塵拉住她,指尖冰涼:“顧世弈知道嗎?”
竺暖驚訝於他的敏睿,沉默了幾秒,看向他:“沒有打算讓他知道。既然分開了,就不會給他找牽絆的事由。”
司靖塵點點頭沒再說話,回到餐桌上把所有寒涼的菜品都換掉,再抬起頭,卻見外麵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飄飛的雪花,羽毛一樣悠悠落下,又是一年的初雪。
溫柔的光線把餐廳裝飾得格外和暖,司靖塵夾了一小塊紅豆糯米糍給竺暖:“嚐一嚐。”
是舊年回憶中的味道,糯軟而甘甜,竺暖驚喜:“竟然有西川特產。”
“這個城市什麽都有。”司靖塵緩緩放下筷子,望向她的目光宛若明澈湖水,“以後怎麽打算?”
“過段時間,等胎位穩定,我準備離開北臨,到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城市。”
司靖塵點點頭,她選的這條路,如果一個人走下去,太過於步履維艱。
“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能和你一起照顧這個孩子,我會視如己出。”
聞言,竺暖抬眼看向他,又慢慢地把目光移向窗外,漫天的大雪中,行人們臉上滿是驚喜,而她的心裏,卻早已落盡千帆。
“司靖塵,你有大好的時光和前景。我不該是你的牽掛,我的孩子更不該是,你不欠我的。”
“我的大好時光?”司靖塵在那一瞬間笑了,嘴角彎起的弧度給他染上一層柔光,“我的大好時光開始於我向你道歉的那一刻。那一刻我才真正地清明釋懷,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麽。竺暖,從今以後,你需要我的時候,我都在。”
顧氏集團大樓內,顧世弈一如既往地忙。
顧母久不見兒子回家,前段時間允諾她帶回去見家長的女朋友如今也沒了音信,越想越不安心,決定這天親自來看看兒子。
集團的頂層,清冷如斯,偌大的辦公室空**得連走路幾乎都能聽見回聲。巨大的環形落地窗外是鮮明生動的城市夜景,越發把辦公室裏的顧世弈襯托得孤獨。
“女朋友呢?”顧母坐在沙發上把包重重一放,開門見山地問。
“女朋友?”顧世弈停住在觸屏辦公桌上快速移動的手指,嘴角彎出一絲淺薄的笑,“我哪有什麽女朋友?”
“你這麽大的人了,談戀愛怎麽還當遊戲一樣,也該為你的婚姻大事認真考慮了。”顧母嗔怪,“你要是沒時間,我來幫你找。”
“好啊。”顧世弈靠進椅背裏,整個人閑適而放鬆,隱去眼中深淺交織的冷冽孤寂,“可一定要幫我找一個驚為天人、容貌傾城的女朋友。”
顧母雷厲風行,第二天就把她挑好的姑娘帶來和顧世弈見麵,門當戶對、美麗動人,閨名南芷。顧母隨意地介紹了幾句,便留他們兩人獨處。
顧世弈神色如常,對南芷笑了笑,傾身給坐在對麵的她加水。清冽的氣息把南芷包圍,他卻並未在靠近時與她搭話,眉宇微微皺起,像是在想什麽無關的事情。
南芷凝視著他,忽然心跳加速,她覺得這可能是迄今為止讓她最動心的一幕了。她雙唇微翹,目光不舍得移開分毫,眸底閃著微光。
從小優越的生活環境和貴族式教育,讓南芷平日裏慣性地保持沉靜和矜持,而此刻麵對顧世弈這樣清雋非凡的男人,卻不自覺地流露出欽慕之意。
碰及南芷的目光,顧世弈愣了一愣,隨後嘴角也展開了一絲笑意,提起精神與她交談,盡量不讓她覺得受到冷遇。
南芷符合完美女友的一切標準,與顧世弈在一起以後,不黏人不多語,美麗大方、舉止得宜。他有時候便想,如果他沒有遇到過竺暖,如果最初他認識的是南芷,就這樣與南芷一生相敬如賓,該多好。
與諸多女孩子一樣,南芷喜歡甜點。這天是冬日裏難得的晴好,顧世弈便驅車帶她來到一家甜品店。
顧世弈無聲地看著麵前的雪域芝士,又抬起眼睫看向坐在對麵的南芷,一瞬間有些恍惚。他不知道為什麽坐在他麵前的不是竺暖,這明明是她最喜愛的甜品店,明明是她一次又一次吵著要來吃的蛋糕。
他側過臉,寂寥地望向別處,忽然看到一道清素的身影。
顧世弈倏然坐直身體,灼熱滾燙的思念瞬間從眼中迸發而出。
隔著冬日裏顯得清冷的燈光,他們目光相撞。
竺暖似是極為驚愕,她來為這家店拍攝照片並做公眾號推廣,竟沒想到會遇見他。眼神掃過顧世弈對麵的女伴時,竺暖的目光中多了一份了然,很快平靜了下來。
她不再看他,低下頭重新擺弄相機,對著別的方向按下快門。隨意拍攝幾張之後,她穿上外套無聲離開。
顧世弈雙手側握成拳,極力壓製自己追出去的衝動。
竺暖從甜品店裏出來後,腳步凝滯在街邊一角,她調出最後拍攝的那一張照片放大,照片的邊緣,顧世弈恰好入鏡。
他目光安定,姿態閑適,安靜地望著坐在對麵的那個美麗女子,如斯溫柔。
竺暖指間微涼,定定地看著,濃重的酸澀在心間鋪散開。顧世弈的車無聲地從她身旁駛過,他盯著後視鏡中那個立在路邊的身影,看著她慢慢變小,慢慢從鏡中消失不見。
一瞬間,顧世弈不知自己身處何地,神思恍惚地往前開著,四周的一切仿佛都變得無比陌生。
“世弈,紅燈。”南芷輕聲提醒。
顧世弈這才回過神,卻已是來不及,生生地闖過十字路口。他條件反射地又看了一下後視鏡,卻隻有一片空**的路。
顧世弈的胸口如同被掏空了般,聲音空洞:“我們去哪兒?”
南芷有些訝異,看向他:“你剛才說要回公司。”
他點點頭,似無法思考了一樣:“怎麽走?”
“世弈,你沒事吧?”南芷有些無法置信,這麽熟悉的城市,這些走過千百遍的道路,他竟然問她怎麽走?
顧世弈手指冰涼,猛然打過方向盤,變換三個車道把車子停在了路邊。打開窗戶,冷風肆意地吹了進來,寒意似刀子般剜向他的心髒。
無法抑製的疼痛讓他腦子漸回清明,下一秒,他迅速掉頭,飛馳過剛才行駛的道路,回到竺暖站立的那個街角。
卻是空無痕跡。
顧世弈無力地把頭埋在方向盤上,又坐直,閉上雙目靠向座椅。
他以為這世間千萬女子,總能有比她更適合自己的,他以為他那樣為她心痛過,此生絕不會再想回到她身邊,可他所有的以為,都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全然崩塌。
其實他早該徹悟,自己真的無法有一絲一毫的將就,真的是除了她任何人都不行。
靜默良久,他側首看向南芷,眼神猶如破碎的星空。
“對不起。”
南芷沉默了下來,她一直知道,他心裏有一個還未忘記的人,她想,自己那麽好,給他時間總能讓他愛上自己。
可現在看來,那個人怕是早已滲入他的血脈骨髓。
半晌,南芷慢慢道:“跟我說說,你心裏的那個人吧。”至少要讓她知道,她輸在了哪裏。
顧世弈望著路邊落盡繁葉的樹枝,灰白幹澀的枝丫好像再無一絲生機,緩緩道:“她沒有什麽特別的,隻是我,非她不可。”
南芷動動嘴角,卻展不出半分微笑:“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去找她?”
顧世弈笑,那笑容卻無限淒涼:“每找她一次,就會被她逼入絕境一次。”
他哪有那麽多勇氣讓她一次次消磨,哪有那麽堅硬的心讓她一次次刺傷。
“如果她還對你有一絲情意的話,我就能讓她來找你。”南芷笑得淒清,“也算圓我自己的一個夢。”
聞言,顧世弈眉心動了一動,臉色埋於陰影裏朦朧未明。
良久,他緩緩道:“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