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竺暖目不轉睛地看著期貨日報頭版,崩潰地按住額頭:國家為了抑製投機投資性購房,防止房價上漲過快,突然出台了更為嚴格的限購措施,沒有任何的預兆。期貨市場這麽敏感,這個消息一出,今天期貨上建材類的品種勢必會受到影響。

果然,玻璃跳空低開,然後一路下跌得特別順暢,最後直接……跌停了。

顧世弈在跌停板時平倉,竺暖看著他賬戶裏華麗的盈利,憤恨地連敲好幾下鍵盤。

下班的時候,顧世弈在竺暖公司樓下等她。

他今天穿了一件淺色雙排扣風衣,靜靜地站在晚霞裏,收斂了身上所有的倨傲與淩厲,簡單幹淨得就像在校園裏駐足湖畔、讓無數少女臉紅心跳的少年。

竺暖卻遠遠地繞開。她打賭打輸了,不知該如何麵對,也決心把他摒棄在自己世界以外。

顧世弈沒有追上來,隻是靜靜地跟在她身後,跟著她坐公交車。

她去路邊的小店吃飯,他也跟著要了一碗餛飩,坐在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吃完飯,他依然跟著她,走過一條條的老街道,走到一片舊居民區。

顧世弈在竺暖快要上樓的時候攔住了她,身形頎長卻沒有任何壓迫感,他看著她:“竺暖,你好,我叫顧世弈。”

竺暖有些錯愕地看著他:“你要幹什麽?”

“我不知道為什麽你這樣排斥我,但無論是什麽原因,請你忘記,重新認識我。”

微舊的小區裏種著一排排年代久遠的梧桐樹,滿地的落葉在秋日的夕陽下像是被籠上了一層金邊,映襯著他暖色的目光。

似是沒想到他這樣直白,竺暖一怔,步伐淩亂地向後退了一步。

“竺暖,我喜歡你,絕不是一時興起、朝秦暮楚。我也確實身居高位,但不是不學無術、揮金如土。”顧世弈眼神掠過她略微驚異的神色,跟著她往前走了一步,不讓她有改變兩人距離的機會。

嘴角染上朦朧的笑意,顧世弈接著說:“在認識你之前,我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公式化的,隻有吃飯、工作、睡覺,我就像是一個高轉速的機器,精密卻麻木地應對著這一切。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站在窗前看著萬家燈火還是會覺得自己一無所有,直到看見你的笑容,我才覺得這個世界是有生氣的。”

她就像是一縷陽光,不知不覺地照亮了他的世界。

“真是一套容易令人感動的說辭。”竺暖靜靜地聽完,抬頭望著他的眼睛,眼神暗生疏離,“隻是我從未對你好好笑過,何來溫暖你世界這一說。你的世界,我無意步入。”

“那我就到你的世界裏來。”顧世弈笑意深深地看著她,“有些事,一旦開始,就覆水難收了。”

比如,他止不住地想見她。

情意一旦開始,就覆水難收,她何嚐不是。司靖塵的臉忽然與顧世弈重疊,竺暖一瞬間淚水滂沱。她的心突然像是被狠狠地挖掉了一塊,她轉身跌撞著跑上樓去。

顧世弈看著她的背影,慢慢地握緊了手指,暗下決心:總有一天,我會把你從他的世界裏拽出來。

第二天,顧世弈去上海出差,恰巧他一好久不見的朋友君齊也在上海談項目。君齊忙完自己的,便跑到顧氏在上海的分部參觀。

看到顧氏在機器人和無人駕駛領域的一些科研成果,君齊嘖嘖驚歎:“前幾年你冒著不小的風險把大量資金投向了人工智能領域,很多項目都是有生之年係列,當時很多人不理解,現在想想你也是有魄力。”

顧世弈站在二樓的科研室前,看著一樓工作大廳裏他重金招攬來的這些頂尖智能工程師,說:“目前來看,中國和美國無疑是兩個超級人工智能大國,誰能更快地研發出新技術,誰就能影響全球的格局。目前在國內,政府的政策也是非常支持,願意讓AI技術快速落地。”

君齊把手搭在顧世弈肩膀上,拍了拍他,說:“政策導向再好,也需要你這樣敢於燒錢激流勇進的企業家。”

顧世弈笑了笑,麵色平靜:“這是做企業的社會責任,隻有前期不計成本地投入,搶占先機,未來才不會被別國約製。”

君齊又一聲感歎:“我們幾個,數你覺悟最高。”

“行了。”顧世弈拍掉君齊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你創建輕悅傳播,那家大數據營銷服務公司,最近不也是風生水起?”

君齊隨意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靠上椅背,眼角微挑:“我那輕悅是小作坊,可不能跟你這大集團比。”

顧世弈回頭看了他一眼,笑:“到此為止,別太浮誇。”

君齊閑轉著手中的手機,感慨著:“幾年前的我根本沒有想到,如今人工智能會代替這麽多的崗位,移動支付能發展到一個手機走天下的程度,大數據根據我的網絡留痕出具的分析報告甚至能比我自己還要了解自己。”

顧世弈依舊是笑著,沒有說話。

君齊揣摩著他的神色,挑眉:“你早就想到了是不是?”

顧世弈說:“這個社會的發展速度是呈指數化的,如今是信息革命的時代,已處於指數的上方,發展速度迅速地向上飆升著。以後會有更多讓你想象不到的事情出現。”

君齊的目色稍有閃動:“以後的人工智能會有迭代學習的能力,你說未來世界會變成什麽樣子?人機共存?人類被機器人圈養?世界被AI統治?”

顧世弈在他身邊坐下,看向窗外大片淨透的藍天,說:“也不用這麽悲觀,目前來看機器能在單一領域做到極致,跨領域思考還比較難,無所不能到能統治世界的超級人工智能在當前的技術下還不可能實現。”

陽光落在顧世弈的臉上,給他眼中的笑意籠上一層光,他稍一停頓,接著說:“人工智能在可見的未來,或許會強大到出乎想象,但我們人類獨有的愛,才是生活中最有意義的存在。”

君齊不由得側過臉看顧世弈,這麽有溫度的話太不像顧世弈說的了,盯了他好一會兒,隻覺今天的他跟之前不太一樣了,可又說不出哪裏不一樣。沒過分地去探究,君齊換了個話題隨口問了句:“最近你母親不催婚了?”

“催著。”

“還沒譜?”

“有了點兒。”

“嗯?”真是出乎意料,君齊來了興致,“誰家的小仙女?我認識嗎?”

“你不認識,等人姑娘同意了我喊著你們一起聚一聚。”

君齊更加詫異:“嘚瑟半天原來還沒追上啊?”

“嗯。”顧世弈眼中的笑意未散,“任重而道遠。”

從上海出差回來,顧世弈先去寵物寄養店把他的那隻布偶貓Lime領回家,打開一盒小魚幹,蹲下身子喂了它幾條,又喂了它點兒水。Lime翹起蓬鬆的尾巴,軟軟地掃過他的腳踝,倚在他身邊乖巧賣萌。顧世弈笑著又逗了它一會兒才回公司,正好是下班時間,集團一樓的大廳裏,顧世弈碰見剛下班笑得異常燦爛的程悠悠。

顧世弈看了她一眼:“怎麽這麽高興?”

程悠悠趕緊收斂了臉上誇張的笑容,欠身施禮,眼中帶笑:“今晚我一個大學室友終於從貴州山區支教回來了,我們全宿舍為她接風洗塵呢。”

顧世弈很淡然地點點頭,低聲讓助理把他晚上的應酬給推掉,又對程悠悠說:“我和你一起去。”

“啊?”程悠悠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開你的車。”

程悠悠嚇得大腦一片空白,到了停車場才緩過神來,卻不敢拒絕,隻得小心翼翼地問:“我們一起去……我應該怎樣向我的室友介紹您?”

顧世弈隨意道:“就說在半路上碰見的,一路跟過來,趕不走。”

程悠悠覺得自己有些淩亂。

“楚楚!”竺暖早早地就到了聚餐的地點,看見楚楚進來立馬撲了過去,緊緊地抱住她,淚眼婆娑,“你終於回來了,再不回來,我就打算在全國貼尋人啟事了!”

“好了,好了。”楚楚笑著拍著她的背,“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不用擔心。”

竺暖抬起頭來仔仔細細地把楚楚看了一遍,黑了、瘦了,不過一雙眼睛卻晶亮通透,完全看不到走之前的憤怒與絕望。

竺暖微微放下心來,可還是很心疼:“這一年,受了不少苦吧?”

楚楚搖搖頭:“生活上是艱苦了一點,可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山裏的世界幹淨單純,要不是想你們了,我都不舍得回來!”

楚楚的男朋友蕭雨比她們高一屆,在她們大四剛開學不久便工作了。誰知蕭雨品貌非凡,被公司董事長的女兒看上,女孩對他抵命糾纏,最後使出了撒手鐧,隻要能做她的男朋友,便保他平步青雲。

蕭雨頭腦一昏,便偷偷和她交往了起來。偏楚楚的性格異常剛烈,知情後跑去公司扇了他一耳光,便頭也不回地休學跑去貴州山區支教,誰都拉不住。

楚楚去的地方異常艱苦,連網絡信號都沒有,幾乎與外界隔絕。竺暖無數次給她寫信也石沉大海,往她家打電話也得不到什麽消息。

“楚楚,你可算回來了!”同宿舍的王熙樂剛進了包間就過來捶她,“你再不回來我都打算明年清明去給你燒紙錢了!”

“別亂花錢,直接打我卡上就行。”楚楚笑著躲開,把王熙樂上下打量了一番,“這一年沒見,你這又壯實了不少啊。”

王熙樂一聽,又愁眉苦臉了起來:“我天天晚上舉重減肥,也沒見成效。”

“你不知道力的作用是向下的嗎?舉重減肥?不會壓低身高嗎?”

“舉重會壓低身高?好吧,我以後改跳繩減肥……”

見到楚楚又開始鬥嘴,竺暖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她看了看時間,說:“悠悠怎麽還沒來,我們四個就數她最慢!”

正說著,程悠悠帶著極不自然的笑容走了進來,與身旁表情理所當然的顧世弈形成巨大反差,屋裏的三個女孩都愣住了。

竺暖很快避開目光,為什麽他們會在一起,她無意探尋。

“這我可沒說可以帶家屬啊。”楚楚一邊熱情地招呼著顧世弈入座,一邊拿眼神讚歎著程悠悠,“眼光挺好,找的新男友非一般人能及。”

楚楚這番話急得程悠悠都快哭出來了,急忙解釋:“不,不是……他是……他是……”

之後程悠悠卻語結了,她不能真的說他是半路遇見跟過來趕不走的吧?沒有指示,她也不敢貿然當麵把他的真實身份說出來,一時心急,憋得臉都紅了。

“好啦,我們都心知肚明,”王熙樂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們,“都是一家人嘛,原諒你沒提前說了,吃飯吃飯,我都快餓死了!”

楚楚剛要說些什麽,電話卻響了,接聽後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她聽著電話那頭傳來的話語,表情越來越冰冷,聲音也提高了不少:“你不是抱上了董事長女兒這棵大樹嗎?怎麽,權衡利弊之後又敲定我了?我還真幸運!”說完,“啪”的一聲把電話掛了。

竺暖看著她,猶豫了一下才說:“蕭雨在你走之後就辭職了,和那女孩斷絕了關係,之後再也沒有和任何女孩交往過,一直在等你回來。”

楚楚突然有些疲憊,擺擺手:“我無所謂了。”頓了頓,她接著問,“你和司靖塵現在怎麽樣了?”

與大家打完招呼,一直坐在一旁靜默無聲的顧世弈眼神微閃,他略略抬起頭,不動聲色地看著竺暖。

程悠悠敏銳地感受到了這細微的異樣,平時顧總的神色永遠是清淡的,冷靜得幾乎不為任何人與事所動。除了兩次,一次是在她給顧總送文件,提到竺暖給司靖塵打水時他突變的臉色,還有一次就是今天……而這兩次特例,都與竺暖有關。

程悠悠忽然明白了些什麽,原來這就是他莫名其妙要跟她一起來的原因。

竺暖沉默了一會兒,低下頭:“不好。”

楚楚歎了一口氣:“也好,早分手早解脫,我就知道你倆會不得善終。”

“有你這樣說話的嗎?”程悠悠嗔怪地看了楚楚一眼,往竺暖碗裏夾著菜,“來,你最喜歡的糖醋魷魚卷,多吃點兒。司靖塵這個人‘失’不足惜,以後肯定會有更好的選擇。”

竺暖看著麵前色澤鮮亮的魷魚卷,淒清一笑:“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空氣在這麽一瞬間清冷了下來,但幾個女孩子好久沒有聚到一起了,大家都爭著回憶大學四年一起走過的點滴,這頓飯吃到最後氣氛還是特別熱烈的,還都喝了點兒酒。隻顧世弈滴酒未沾,結束後主動要求送她們回去。

走出餐廳的時候,竺暖突然拉住了楚楚,指了指側前方:“蕭雨。”

楚楚是中午才回到北臨的,她怎麽也沒想到蕭雨這麽快就出現在她麵前。

突然,她目光觸及一旁的顧世弈,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對程悠悠說:“借我用一下。”

程悠悠嚇得差點蹦起來,剛要阻止,卻見老板淺淡一笑,竟移步跟楚楚一起過去了。

走到蕭雨麵前,楚楚直視他的眼睛:“你看,我還要謝謝你當初給我離開你的理由,我現在很幸福。”

蕭雨看著顧世弈,眼神閃過一絲挫敗。顧世弈站在楚楚身旁不言不語,既沒反駁,也不算配合。

“楚楚,”蕭雨的手漸握成拳,“這一年來我懊悔得恨不得殺了我自己。”

楚楚的眼神有些恍惚。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顧世弈突然開口。

“兩年半。”蕭雨的目光依舊定定地落在楚楚身上,“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真的是我此生最開心的時光。”

“兩情相悅真令人羨慕。”顧世弈的目光掠過竺暖,看向楚楚,“如果你真的忘了他,情緒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失控了。”

顧世弈停頓了一下,撤身走開,看見竺暖還站在那裏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

“過來,”他莞爾喚她,“讓他們心平氣和地談談。”

竺暖聞言回神,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向別的方向。

他無奈,笑容卻平添了幾分暖意。

不知道蕭雨和楚楚談了什麽,但最終兩個人抱在了一起,竺暖鬆了口氣。因楚楚剛回北臨,房子還沒找好,她便準備暫時住在竺暖那兒。

把王熙樂送回去之後,顧世弈熟門熟路地把車開到竺暖家樓下。目送竺暖和楚楚上樓以後,他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平靜的姿態中有幾分蕭索,淡淡道:“我向竺暖告白後,她就躲著不理我,隻能今天跟你一起過來,見她一麵。”

坐在副駕上的程悠悠瞠目結舌,雖是看出了些苗頭,可聽他親口說出還是覺得如天方夜譚一樣,縱使竺暖外貌出眾,可是他是顧世弈—— 顧氏集團一語定江山的總裁!

他向竺暖告白?還被拒絕了?程悠悠不可置信。

顧世弈緘默了很久,望著不遠處公寓亮起的燈光,才再度開口:“竺暖和司靖塵是怎麽分手的?”

公寓裏微暖的燈光下,竺暖和楚楚並肩坐在**,就像當年在宿舍裏那般,親密無間。楚楚的目光落在床頭的照片上,湖藍色的相框裏,依著司靖塵的竺暖笑容燦爛得如同初綻的向日葵。

“我走了之後,你和司靖塵之間發生了什麽?”楚楚問。

竺暖的思緒再度被拉扯回當年。

司靖塵本碩連讀,所以他雖然比竺暖高了兩屆,卻比她晚一年畢業。

仁大的畢業生在11月份結業考試之後就可以離校找實習單位了,竺暖不考研,便早早出去找工作。她應聘的第一家企業是顧氏集團,進入到最後一關時被司靖塵的一句話擱淺了。半個月後,她又來新科期貨應聘,這次司靖塵倒沒說什麽,她筆試、麵試成績都不錯,很順利地被錄取了。

正式工作前,公司裏有個為期三周的培訓,在每周五時都要求新員工就每周培訓的內容做一個三十分鍾左右的PPT,進行演講。

竺暖雖是能熟練地做PPT,但大學期間沒有經曆過學生會和社團的鍛煉,從未在這麽多人麵前演講過,她害怕自己在演講時緊張得一個字都說不出,明知道把每頁堆滿字是PPT的大忌,還是把演講內容都寫在了PPT上。果然,麵對著營業部全體員工,竺暖演講時緊張得連聲音都在顫抖,頭腦一片空白,隻會僵硬地對著PPT念。

分數出來後,竺暖的分數理所當然地在十個新人中最低。

公司是實行末位淘汰製的,如果三次PPT演講中有兩次都是倒數第一就會被提前淘汰。從小到大,竺暖的成績雖不是拔尖,卻也從來沒有倒數過,演講結束後,她挫敗地癱坐在自己的工位上。

負責人薛茹玉路過竺暖的身邊,瞥了她一眼,擱下一句嘲諷:“你大學都是睡過去的嗎?就這種水平,真不知道是怎麽被招進來的。”

竺暖受到了嚴重刺激,在第二次演講前把要演講的內容寫成稿子,每天下班後背稿子到深夜,背到條件反射不過大腦都能順口說出,在PPT的製作上也下盡功夫。

正式演講的時候,竺暖雖然沒有臨場互動,演講氣氛不算好,但背得順暢,內容充實,PPT製作也精良。第二次演講總算是驚險過關,不是倒數第一了,暫時不會被提前淘汰。

汲取前兩次經驗,第三次演講前竺暖把稿子提前背好,當著宿舍人的麵試講了好幾遍,在正式演講時收放自如、風趣飽滿。較前兩次像換了一個人,互動自然,內容精彩。

這次演講讓竺暖完成了從倒數第一到正數第一的跳躍,連分公司總經理白總都忍不住誇她:“你這次講得不錯,讓我都聽得入迷,好好保持。”

培訓期結束後,竺暖正式入職進入實習期,同一批新人都搬出了學校在公司旁邊的小區租了房子。竺暖卻依舊每天坐四個小時的公交車,在公司與學校之間來回顛簸。同事不解,她隻笑而不語。

那個被她心心念念惦記著的人,是她所有的精神力量。

正式入職後,竺暖心理上有諸多的不適與痛苦:需要麵對形形色色的社會人,生活在公司的最底層,要漸漸收斂個性,學會時刻謹言慎行。按照公司給的潛在客戶名單進行電話營銷,吃閉門羹被罵、被當成騙子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很多實習的新人都受不了前期轉型的痛苦而離職,而竺暖總是有一腔孤勇,讓她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她無比勤奮,認真地對待這份工作,大學裏缺乏鍛煉的她,以驚人的速度成長著。

那段時間,她唯一期盼的時光,就是下班後可以回到學校,或許可以見到司靖塵。

彼時,他們已經在一起三年。還在讀研的司靖塵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對待竺暖的態度依舊若即若離,她依舊看不懂他,她不願也不敢深入探尋。

那年冬天,她每天早上五點多爬起來穿過重重晨霧去趕公交車,晚上六點才能結束一天高壓高頻的工作,沐浴著星光夜裏八九點才回到學校。雖是超出常人的辛苦,但她一腔熱血、心念所愛,適應了這種節奏和模式,倒也不算太難熬。

隻不過那年的天氣特別冷,每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她都要裹著最厚的羽絨服全副武裝才敢出門。

開始她以為是自己變得不耐凍了,最後才發現,是那個冬天格外冷。

那年聖誕節的時候下了一場大雪,是那年的初雪,鋪天蓋地的白茫茫。

那天是周六,晚飯後,司靖塵難得沒有在工作室裏忙,與竺暖一起來到操場。

因為還下著雪,操場上的人並不多,竺暖清楚地記得,那天她仰起頭看著天空中飄舞著雪花的樣子,片片分離,在微弱的光線下晶瑩剔透,像是從天空中撒下來帶著亮光的細小花瓣。她尋了一片幹淨無瑕的雪地,將司靖塵與自己的名字寫在一起,精致秀美的字體如同鑲嵌在雪地上。

司靖塵盯著雪地上的名字,出神良久,突然拉過竺暖開始吻她。雪越下越大,如翻飛的蝶般把他們包圍了起來。竺暖幾乎融化在他懷裏,她偷偷睜開眼睛,看著他雙眼緊閉睫毛輕顫著專心親吻的樣子,心跳如鼓。

無論過了多久,司靖塵都還是像當年初見一樣,那麽容易地就讓她心動。

這是他們之間為數不多的甜蜜。

那個聖誕節是竺暖過得最開心的一個聖誕節,那場雪也是她心中最美的一場雪。那時她天真地以為,她和司靖塵能走到最後。可是她忘記了,寫在雪地裏的字,再深刻也不可能會地久天長,遲早都會被融化,融得屍骨無存。

打電話打了大約有三個月,竺暖有了一定的客戶存量,這個時候一起來新科期貨實習的新人離職的已有大半。

公司給每個新人安排了老員工帶教,安排給竺暖的老員工手中客戶眾多,完全無暇顧及竺暖。竺暖隻得單槍匹馬,硬著頭皮獨自去拜訪客戶。在與客戶交流時,竺暖總會因為長相有花瓶之嫌,被質疑是否專業。即便她能把期貨市場立體地展示出來,客戶也不敢貿然地信賴她,她處處碰壁。

那段時間是竺暖工作以來最黑暗的時期,彼時學校已經放了寒假,司靖塵也提前回了家,竺暖隻好在離公司不遠的小區裏租了套小房子。沒了司靖塵的她,每天無論做什麽都是孤孤單單的。

那冰冷狹小的公寓裏,沒有朋友、沒有親人,連空調或暖氣都沒有,有的隻是蒼白的天花板和零下幾度的冷空氣。每天晚上睡覺時,她把所有的棉衣都壓在被子上,身上還是會覺得冷。

想到自己的處境,竺暖忍不住心裏一陣酸楚,城市美麗繁華的夜景在此時更讓她覺得曾經的夢想遙不可及。

好不容易等到過年放假,竺暖沒有立刻回家,而是趕到了司靖塵所在的南儀市。

司靖塵在火車站接她,她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撲到他的懷裏大哭了起來。不僅僅是因為想念,更多的是他能給她心靈的慰藉,讓她覺得生活中除了極度壓抑的工作,還能有一份美好。

即便他隻是靜靜地站在陽光裏,不言不語。

其實這樣也就夠了,竺暖要的並不是太多,隻要他在,她就會覺得幸福萬分。

那天司靖塵先把她的行李安置好,之後便帶著她在南儀市裏轉悠。可能是愛屋及烏的原因,她覺得這裏的每個人、每條路都特別親切溫馨。

司靖塵難得地為竺暖在路邊糖果店裏買了一個棉花糖。棉花糖有著風信子般溫柔輕淺的顏色,讓竺暖握在手中半天都舍不得吃。她無比珍惜著和他在一起的每一秒。

回到司靖塵家,恰逢他父母外出,白天家裏沒有人。中午的時候,竺暖特意拉著他去超市裏買食材,準備自己回家做飯。她推著推車有模有樣地選著菜,雞翅、上海青、紫甘藍、海鮮……很快就堆了一車。

買完水果回來的司靖塵,看著滿滿的小推車忍俊不禁:“這麽多,我們兩個怎麽能吃得完?”

“是有點多。”她笑,開始從小推車裏往外拿。

司靖塵輕輕地抓住她的手阻止她,眸光微漾,道:“今天吃不完,還有明天。”

還有明天。

竺暖聽到這句話時,暖流頓時從心底灑出,牽住他抓著自己的那隻手再也不肯放開。明天,多麽溫暖的詞,如果每個明天他都能在身邊,那她將擁有一個多麽值得期待的未來。

回到家,竺暖掌勺。很快,紅燒帶魚、咖喱土豆……還有精致的果盤,滿滿地擺了一桌。

陽光從窗戶鋪灑進來,把站在一旁的司靖塵映出一道寂靜無聲的影子,兩人一靜一動,異常和諧。

司靖塵的家是優雅寬廣的躍層,采光很好。飯後,他們一起坐在二樓的地毯上曬太陽。

“靖塵,以後我們會有這麽溫暖的家嗎?”竺暖微微側過頭,靠在他的肩上。

司靖塵的思緒仿佛遊離在現實之外,卻聲音柔和地回答她:“會。”

“真的?”突如其來的驚喜讓竺暖脫口而出,“讓我見見你的父母吧?”

司靖塵好像在那一瞬間頭腦清明了過來,溫和的聲音陡然抽冷,猛地起身:“你該回去了,我送你去高鐵站。”

或許是今日的司靖塵太過柔和,他為數不多的和顏悅色讓她生出一股勇氣:“我不走,我在這兒等叔叔阿姨。”

司靖塵的眼神陰沉了下來,他驟然生出的寒意打破了這屋裏的溫寧,他抓著竺暖的胳膊一語不發地把她推至門外,重重摔上門。

竺暖重心不穩幾乎摔倒,穩住步伐後,站在冰冷的門外揉著被抓得生疼的胳膊,眼眶濕潤。司靖塵靠在門後,心口突如其來的痛楚迫使他閉上眼睛。

良久,他打開門與竺暖擦身而過,側身下樓。竺暖咬緊牙關,緊跟上去。

司靖塵一直往前走,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道路越來越荒蕪,人煙越來越稀少。竺暖越來越感覺不對勁,疾跑過去想拉住他。

未等竺暖跑到司靖塵麵前,他就停了下來,猛地轉過身盯住她,雙眼泛紅,一瞬間氣焰灼人:“竺暖,別再跟著我!”

司靖塵驀地回身逼視,眼神恐怖得讓竺暖瞬間不知所措。她不明白為什麽他忽然怒火爆發,她從未見過這樣暴怒的司靖塵,驚恐得一步步向後退。

不經意間,竺暖被腳下淩亂的樹枝絆倒,使她整個人跌向一旁的大樹,撞得眼冒金星。劇痛讓她蹲在樹幹下半天無法動彈,她用手摸摸腦後,細密的發絲裏鼓起一個碩大的包,一碰便鑽心地疼。

司靖塵先前的溫柔**然無存,隻見他慢慢地俯下身,臉上驚人的冰冷讓他如同變了一個人。他眼眶發紅,眼神卻如烈焰:“竺暖,為什麽當年死的不是你?”

說完,他轉身大步離開,背影冷漠而決絕。

竺暖捂著腦袋想站起來追上去問明白,可頭上的疼痛眩暈讓她又被迫跌坐在地上,看著他越走越遠的背影,她淚如雨下。

竺暖雙手抱著腿坐在樹下,頭埋在膝間,好一會兒頭疼才稍微減輕。她扶著樹站起來環顧四周,努力回憶著來時的路。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幽幽的月光,四周寂靜陰森,她全身一震,臉色陡然變得異常蒼白—— 這裏竟然是一片荒野墓地!

一個個石碑泛著清冷的光,無規排列的墳頭在樹影下像生出了無數隻手,張牙舞爪地向她伸過來,像是要把她給吞噬。

以前看過的恐怖片畫麵全部在竺暖腦袋中輪番上演,她尖叫著拚命往前跑,一步都不敢停下來。在寒冬裏,她跑到汗流浹背,連毛衣都浸濕了。

不知跑了多久才看見路邊有一片稀疏的小樓,露著星星點點的微芒,精疲力竭的竺暖這才敢停下來。她扶著路邊的電線杆喘了好久,拖著疲憊的身軀重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空腹又灌了不少冷風的她,胃陣陣地抽痛著。

咬著牙拚盡全力走回市區,她茫然地站在街邊,上午還感覺特別親切的城市此刻變得那麽陌生,就像是一個點燃著無數華燈的迷宮,讓她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兒走。

已經是夜裏九點,公交車都已經停了,所有的行李都還在司靖塵家。她摸了摸口袋,身無分文,手機早已沒電關機。刀割般的凜風洶湧而來,呼嘯著從她臉上劃過,她再也控製不住地號啕大哭。

委屈、絕望、疲憊通通湧上竺暖的心頭,他把她扔在一片荒蕪恐怖的墓地,他讓她在陌生的城市無處可去。他就不怕,她獨自一人會遭遇不測?

竺暖蹲在陌生的街頭不知放聲大哭了多久,終於四肢麻木、精疲力竭。冷風吹來,她全身控製不住地戰栗,如浸透了冰水般再無一絲餘溫。那種溺水般的窒息感如緊勒她喉嚨的繩索,讓她幾乎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去。

她何錯之有,怎麽會惹得他這樣的恨意?

“姑娘,你去哪兒,需要坐車嗎?”一輛出租車停在她麵前,中年司機搖下車窗,擔憂地看著她。

竺暖目光呆滯,滿臉淚水,不語不答。

“姑娘?”師傅瞧出了些不對勁,趕緊下車來到她身邊,“沒事吧?”

等了半天沒有等到回答,師傅不由得蹙眉:“你這孩子,是不是跟家人鬧別扭了?大晚上的一個女孩在這兒多危險,家裏人知道該急壞了。”

竺暖睫毛輕微一顫,這才有所反應,抬起布滿水汽的眼睫:“我沒有帶錢。”

“那也不能傻站著挨凍啊。你去哪兒我免費送你,快上車快上車!”師傅怕她不好意思上車,還幫她拉開車門。

出租車上的暖氣很足,突如其來的溫暖讓竺暖忍不住又落下淚來:“叔叔,謝謝您。”

出租車司機嗬嗬地笑了兩聲:“誰生活中不會有個難處,大家互相幫忙都是應該的。我女兒也跟你差不多大,看到你我就想起她。”

到了紫竹小區,竺暖下車後找到了司靖塵家,敲了半天的門才有回應。開門的是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女人,穿著睡衣,很文雅的模樣。她詫異地看著竺暖:“請問你找誰?”

竺暖懇求:“阿姨,讓我見司靖塵一麵吧。”

司母看著她歎了口氣,先讓她進了屋,給她倒了杯熱水,說:“靖塵今天晚上連夜趕去他奶奶家了,不在家裏。”

竺暖雙手緊緊地攥住水杯,咬著嘴唇,努力地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竺暖的委屈絲毫不差地全部落入司母眼中,司母拿了些紙巾遞給她,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如果你喜歡靖塵,阿姨勸你還是放棄吧,他……很難喜歡上你的。”

司母的話語中似有惆悵,又帶著不願回憶的感傷。

“可是我是他的女朋友啊,我們在一起都三年多了……”竺暖的手指攥緊紙巾。

司母愕然:“他對你好嗎?”

他對她好嗎?大部分時間是不好的,偶爾的暖意亦如鏡花水月,風一吹就煙消雲散。

看著沉默下來的竺暖,司母拉著她的手輕輕拍了拍:“不要在靖塵身上浪費時間了,去找一個適合自己的男孩吧。”

竺暖的淚再也忍不住地掉落下來:“我喜歡司靖塵喜歡了這麽多年,我放棄不掉。”

司母憐惜地看著她:“你割舍不下的,可能隻是那個默默付出了這麽多年的自己。孩子,永遠不要愛一個人愛得失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