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暖到家以後,楚楚還沒有回來,她拿起床頭櫃上那張與司靖塵一起的合照,久久凝視,其實她和司靖塵也是有好時光的。
大三那年,竺暖過生日,軟磨硬泡許久,司靖塵終於答應陪她去婺源旅行。
晴空萬裏,白牆黛瓦,再加上漫山遍野金黃的油菜花,她覺得這是人生中最難忘的回憶。
火車開進江西後,軌道旁邊的田野裏處處可見片片絢麗的金黃,如同繁華爛漫的生命。
竺暖趴在玻璃窗上,拉著他一起看這一片熱烈的花海。司靖塵輕柔地摟著她的肩頭,目光落至窗外。看著看著,他似乎想起了什麽,心中短暫的幸福感漸漸意興闌珊。
一直在外麵晃悠到晚上,他們才回旅館小憩一會兒,天還未亮他們就起床準備爬山。在晨霧中出發,到達山頂時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漫山遍野的金黃色頃刻把他們震懾,翠葉萋萋、黃花明豔,天高雲淡,如畫如夢。
山頂的陽光比以往更加明亮,司靖塵剝了一顆薄荷巧克力給竺暖,風中立刻染上了清涼醇香的味道。他望著她,笑容清淺。
竺暖的衣裙被風鼓起得像一朵剛盛開的白百合,她的心瞬間融化在這溫暖中,她抱住他,把頭埋在他的胸口。身後的藍天像是一塊巨大的水晶,無數倍地放大著她此刻的幸福。
然而,司靖塵卻忽地推開她,雙手卡住她的肩膀,臉上帶上了濃鬱得化不開的悵惘。隨即,竺暖隻見他閉上眼睛,麵色痛苦,他的指骨都緊繃得嘎吱作響。
竺暖仰起臉看著他,眼神似有不解。
起風了,司靖塵睜開眼睛,他突然平靜了下來。他瞬間展開的笑容有著安撫人心的魔力,染得竺暖也不自覺地放心而笑。
“竺暖,我愛你。”
他往前走了一步,更加靠近竺暖。他聲音輕柔卻帶著無比堅定的力量,在山頂廣闊的視野中碰撞出要永遠在一起的決心。溫潤的呼吸落在竺暖脖頸間,他淺笑著扶穩她,一個柔柔的吻印在她的額頭。清晨的陽光裏,她隻覺得有夏花在額間盛開,芬芳醉人。
竺暖回憶著,心底卻如同被人用刀狠狠地劃開一個口子。這回不去的時光,這被她用生命珍藏卻被人棄如草芥的時光,再也不可能回得去了。
此刻,天空陰暗無星,關上燈黑暗頃刻把她消瘦的身影吞噬。竺暖抱緊了自己的肩膀,再一次淚如雨下。
直到第二天上班,竺暖萎靡不振的情緒還沒有消退,在衛生間用涼水衝了幾次臉才清醒一些。她剛轉身,卻看見薛茹玉站在衛生間門口抱著手臂看著她,陰陽怪氣地說:“昨晚做什麽去了,看樣子,被折騰得不輕啊。”
竺暖皺了皺眉頭,懶得搭理她,側身準備走,卻被她又擠了回去。
薛茹玉的手遊離在竺暖的臉上,眼神中帶著輕蔑:“真是膚如凝脂,這副皮囊為你掙了不少客戶吧?”
竺暖一把撥開她的手:“薛茹玉,我敬你是前輩喊你一聲‘茹玉姐’,但請你不要用你扭曲的心理看待所有人,把所有人都想得像你一樣不擇手段。”
“你還敢說我!”薛茹玉眸中燃起火焰,抬起極細的高跟鞋跟毫不猶豫地猛踩在竺暖的腳背上,像要錐碎她的腳骨一樣用盡全身力氣。
竺暖低呼一聲,瞬間痛得全身**,刺心的疼痛讓她無力去推開薛茹玉。而薛茹玉卻越踩越起勁,將竺暖往角落裏逼,看著竺暖臉上大顆大顆汗珠,臉上露著快意的笑:“有本事你喊啊,今天白總不在,看誰敢來幫你!”
“薛姐,你在幹什麽?”剛進衛生間的小蓧看到這一幕,嚇了一跳,驚呼出聲。
薛茹玉扭頭看向來人,力道放輕幾分。竺暖這才得以喘息,疼痛從後背的筋脈一直延伸到腦袋,腳背上被踩過的地方已經深陷了下去,四周深紅色淤血初現。
她抬頭看向薛茹玉,怒氣、疼痛、屈辱,都糾在心頭,迫使她揚起手掌,狠狠地扇向薛茹玉。
“啪!”
整個世界安靜了,小蓧嚇得怔住。
薛茹玉不可思議地捂住火辣辣的臉龐,愣了好一會兒才撲向竺暖,尖叫著:“你竟然敢打我!”
竺暖側身躲過,淡淡地看她一眼,說:“你並沒有高人一等,我也並不會任人宰割。今天我隻是回你一巴掌,你再輕舉妄動,我不介意兩敗俱傷地跟你拚命。”說罷,她強忍疼痛,盡量邁著讓自己看起來正常的步子走了出去。
薛茹玉氣得全身發抖,正要重新撲過去,卻被小蓧死死地抱住:“薛姐,消消氣,這辦公室人多眼雜,鬧開了對您不好。”
下班的時候,竺暖的整個左腳都腫起來了,根本無法穿鞋。她默默地坐在電腦前加班,等同事都走光了才赤著腳艱難地走下樓去。
夕陽自雲間灑落,顧世弈不知不覺間到了竺暖公司樓下,雖然明知這個時間她早已下班,碰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隻是單純地,想過來看看。
微涼的秋風裏,隨意轉了一圈便準備離開的顧世弈卻看見竺暖一瘸一拐地走出公司大樓。
一瞬間的錯愕之後,他迅速衝到她身邊把她攔腰抱起,走到街邊公園的長椅邊才把她放下。
給特助林澤打完電話,他半蹲在椅邊抬起她紅腫的腳,幾乎咬牙切齒:“是誰?”
顧世弈的聲音中帶著無法掩飾的怒火,他額頭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起,觸著她腳的手指卻異常輕柔。
竺暖很疲憊,加之疼痛讓她更顯無力,說不出什麽,隻是搖搖頭:“謝謝你,是我自己不小心碰的,過兩天就好了。”
顧世弈深深看她一眼,再沒有說一句話。
林澤帶著醫生很快趕到,在給竺暖清理傷口包紮的過程中,她靠在長椅上無聲無息地睡著了。顧世弈悄然坐到她身旁,把她的腦袋輕輕地移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側著臉久久凝視著她,手指撫過她眉間那一絲淺淺的憂愁,撫過她白玉般細致微涼的臉頰。
那一絲一寸,都讓他心動,又心痛。
竺暖似是極為疲憊,直到顧世弈把她抱回家安置好都沒醒。
顧世弈坐在她的床邊凝視了一會兒,將她眉間的皺起撫平,交代了楚楚幾句,這才安心離開。
第二天竺暖一醒來,就見楚楚端著香菇雞茸蔬菜粥和土豆小餅在她麵前晃悠,誘人的香氣直刺激她空空的胃。
“別急,都是給你的。”楚楚放下托盤把她扶到沙發上,“怎麽了,昨天又被人欺負了?”
昨天楚楚本來看見竺暖高腫的左腳有些怒發衝冠,可又見顧世弈對她那般的無微不至,突然覺得這樣因禍得福也好。
竺暖喝了一口粥,含混不清地說:“不提了,還是先想想以後上班下班我要怎麽走吧。”
正說著,門鈴響了,外麵傳來程悠悠的聲音:“竺暖,起床沒?開門!”
楚楚把門打開:“大清早的你催命嗎?”
程悠悠躥進來,笑意盈盈地看竺暖:“慢慢吃,吃完我送你去上班。”
竺暖差點噎著:“不是說你們公司的管理製度很嚴格,遲到了後果很嚴重嗎?你送我不怕遲到?”
“老板最近發善心,允許我遲到早退一小時。”
“為什麽?你生病了需要多休息?”竺暖愕然。
“你想哪兒去了!”程悠悠無奈地笑,“快吃,吃完去上班!”
自從腳傷以後,竺暖突然感覺公司氣氛變得前所未有的和諧:薛茹玉好多天都沒來公司了。
趁著接水的工夫,竺暖問了小蓧:“薛茹玉休假去了嗎?怎麽好多天都不見她?”
“你不知道?”小蓧驚詫地看著她,又放低了聲音,“聽說薛姐前幾天遭搶劫,腿受傷了現在正住院呢。”
竺暖霎時呆立當場,這麽巧?
半個月後,竺暖的腳傷好得差不多了,她對悠悠和楚楚左擁右抱好生感謝。
“謝我做什麽。”程悠悠笑道,“其實我應該感謝你。”
那天顧世弈與她一起見完竺暖後,就把她從投資部調到了總裁辦公室。
總裁辦已有三位資深助理,顧總平日的行程會議安排、各部交來的報告和報表匯總交與顧總過目審批、替顧總出麵處理一些事情,都有專人負責。程悠悠隻做一些無足輕重的小工作,工資待遇卻是突飛猛進。
“我也要謝你,早餐都有了著落。”楚楚也跟著笑道。
“什麽意思?”竺暖越發不明所以。
楚楚詫異地問:“都是因為顧世弈啊,你不了解?”
竺暖笑:“我又不混跡富二代的圈子,怎麽會了解他?”
楚楚和程悠悠麵麵相覷。
程悠悠訝異道:“顧世弈,顧氏集團的總裁,我的大老板。他在你腳傷後,安排我每日來接送你。”
“還有每天的早餐,都是他安排人送來的。”楚楚眉頭微蹙,“你不知道?”
竺暖的笑意僵在了嘴角:“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那天他親自把你抱回來,我以為你和他的關係,怎麽也應該比我們更熟了吧?”
程悠悠和楚楚的話攪得竺暖心緒有些亂。
第二天,竺暖下班後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
她一直在努力地遠離他,卻又平白受了他這麽多關照,下次見麵該如何自處?她想想都有些頭疼。
不知不覺間竺暖路過一家茶樓,仿古的設計簡約高雅,芝蘭之氣嫋嫋不絕。竺暖走了進去,她本是對茶沒有絲毫興趣的,可這帶有細巧如錦花紋的白瓷茶具讓她愛不釋手,其間茶湯潤綠明亮,鮮嫩淨透的茶葉在杯中顆顆分離直立,她輕嚐了一口,濃厚鮮爽的味道在口中盈開,就像是在舌尖舞蹈。
她驚奇地問:“這是什麽茶?”
“君度一號。”茶師示意了一下旁邊的茶牌,“君度一號是蘭馨雀舌係列中的稀有產品,產自湄潭貢茶原產地的聖心山。基地小產量少,蘭馨雀舌又是稀少中的特選,十分珍貴。”
竺暖把茶端至唇邊,再次輕抿一口,這在靈秀湄潭用優良土質和氤氳水汽養出的茶,果真是鮮純動人。
她思忖了一下,一咬牙,花了一個月工資買下一提。
到顧氏集團樓下時,竺暖拿出手機撥下號碼。
顧世弈接到她的電話時正在開會,立刻讓助理把竺暖給接了上來,隨後他快速結束了會議,回到辦公室時竺暖也恰好上來。
顧世弈的辦公室處於集團大樓的頂端,七十七層的高度,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幾乎可以俯瞰整個城市。
他站在黃昏溫柔的光線裏對她笑。
竺暖看著他,眼中卻是比之前更深的疏離:“謝謝你之前的關照,一點心意無以為報。”
顧世弈掃過桌子上的君度一號,麵色微慍:“這麽客氣。”
“以前不知道你是誰,屢次說你不務正業,多有得罪,見諒。”
顧世弈深望她一眼,並未說話,而是轉身從似玉非玉的汝窯藏茶罐中,取出一些翠綠的新茶,不緊不慢地燙杯溫壺、洗茶衝泡。
葉片在蓋碗中緩緩展開,徐徐下沉,清新雅致的香氣溢出,流得滿室溫醇。
“明前貢品雪芽。”窗簾在風中輕輕地浮動,顧世弈把分好的茶遞給竺暖,“嚐嚐。”
竺暖接了過來,並沒有心情去喝,持在手中端詳了半天,隻覺得這茶色翠綠明亮,漂在汝瓷杯中異常好看。
顧世弈端起另一杯,輕嚐一口,淺笑:“微苦帶甘,濃醇鮮活,就像你。你的每一句話,每一份疏離,每一次拒絕,都讓我微微苦澀,卻在回味的時候甘之如飴。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慢慢放下心結,接受新生活。”
茶水的溫度透過杯子浸得竺暖指尖發燙,她把杯子放到桌上,說:“薛茹玉住院是因為你嗎?”
顧世弈笑笑,並不避諱:“其實我已經很克製了,隻是公平地把她所做的還了回去。”
竺暖靜靜地看著他:“把顧氏銅業在我們公司開的賬戶銷掉吧。”
“竺暖。”顧世弈望著她,她的名字自他口中逸出,被喚得柔腸百結,如同戀人間纏綿無奈的低語。
竺暖的睫毛輕顫了幾次,接著說:“每一次,你都強勢地把自以為是的好意強加在我身上,從來沒有問過我到底需不需要,連拒絕的機會都不曾給我。我希望以後,我們之間,永無瓜葛。
“還有,你的茶我就不喝了,再好的茶葉我嚐也無任何特別之處,暴殄天物。”
說完,她轉身打開門按下電梯,很快消失不見。
顧世弈看著竺暖離開的那扇門,久久未動。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窗外結起淡淡的霧色。他移步至窗前,靜立於這城市最繁華的樓宇之巔,頎長的身體在暗色裏仿若被全世界孤立。
漸漸地,城市燈光亮起,目及之處無數樓宇華光璀璨。遠處廣場射燈的光線如琉璃般割破夜空,他沒有開燈,臉色在這個城市綺麗的光景裏朦朧未明。
忽而,他動動眼角,勾起一抹笑意。
踟躕憂傷一貫不是他的作風,今生,大不了她離他追,她躲他覓。
第二天上班時,整整一天,竺暖的太陽穴都在不斷地突突跳動,不適感一陣一陣地襲來,讓她坐立不安。剛下班,她迅速拎起包下了樓。
走到寫字樓門口時,竺暖的腳步卻滯在了那裏,她望著前方,有一個男人與她對視而立。昏黃的陽光透過樹葉擦過他的頭發,身影清瘦而英挺。依然像多年前那些在學校裏的傍晚,他從自修室裏出來,站在學校的九月欒下,她歡快地跑向他。
—— 是司靖塵。
他沒有絲毫跡象地出現在她的世界裏,她竟依然能感知得如此強烈,讓她一天都坐立難安。
他們在附近找了一家餐廳,司靖塵隨意點了一些,竺暖沒有任何胃口,隻加了一份石榴清酒。對著桌上水晶瓶中淺粉清亮的果酒,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
石榴清酒的做法很簡單,竺暖上大學時最喜自己釀做,每到暑假的石榴季,她就會把顆粒飽滿誘紅的石榴籽與方晶冰糖一層一層放在玻璃罐中,再倒上低度數的清酒沒過石榴籽,密封好,靜置一個月就可以飲用了,在秋冬季節午後的陽光裏小斟一杯,分外暖和。
竺暖在細瓷杯中倒了點兒石榴酒,入口熟悉的味道讓她有點恍惚,這清甜溫暖的味道在以前是歡喜,而現在卻如黃連。壓抑已久的委屈無處傾瀉,世界黑暗到極點。
一不小心,瓷杯被她碰落。
她慢慢地拾起,卻被杯子碎片劃破了手指,混著淚水,心底有種被蜇傷的痛意。
竺暖氤氳滿水汽的眼睛看著司靖塵:“說吧。”
司靖塵的眼眸動了動,沉默半晌,緩緩道:“你還記得林畫雪嗎?”
竺暖在記憶中搜尋了一會兒,眉心皺起,不解:“你怎麽會認識她?”
林畫雪是竺暖上西川高中時的學姐,她是一個幾乎讓所有人看了都會心疼的女孩。素白的小臉,低眉淺目,安靜得像是被遺落在大雪中的雛菊,永遠不會對別人大聲說話,永遠都是洗得發白的舊衣衫,永遠都在晚自習後默默地去撿操場上被扔掉的飲料瓶,永遠是文科班的第一名……
甚至在食堂吃飯的時候,連飯菜都不曾見她買過,每次都是自帶的鹹菜就著幹饅頭匆匆地吃完回教室。
林畫雪家庭條件不好,卻也沒窮到這樣的地步。主要是她有一個極度重男輕女的父親,把所有的好東西都給了她弟弟,並逼著她輟學去打工補貼家用。她不肯,堅持讀書,便成了她父親眼中隻會燒錢的釘子,各方麵都對她苛待,或者說—— 虐待。
“我在上大學之前都跟奶奶生活在一起,在西川上的高中。”
竺暖蒼白地笑了一下:“我們竟然高中也是一所學校,然後呢?”
“我喜歡林畫雪,從來沒停止過。”
竺暖抬起頭看著窗外飛離這座城市的秋雁,灰白的天空幾乎灼痛了她的眼睛:“其實尤夢琪出現的時候,你的目的就達到了,沒必要再跟我說這些。”
“竺暖,你還不明白嗎?”司靖塵一反常態地抓住竺暖的手腕,雙目近乎赤紅,“我恨你!如果不是你們,畫雪也不會死!”
“你瘋了?”竺暖又痛又驚,用力地掙脫著司靖塵的鉗製,“林畫雪的死跟我有什麽關係?”
司靖塵冷笑著,卻有淚從眼角流出。他是有多久沒有流過淚了?這些蝕心的疼痛,這些他對未來最初的憧憬,被誰毀了,他便要加倍地還回去!
司靖塵是在高三的時候遇見林畫雪的。彼時她站在學校圖書館邊怒盛的薔薇下念著書,那輕柔的聲音片片落在他的心裏,宛如天籟。
少年的心在觸電中銘刻下了初愛,司靖塵從此便覺得,林畫雪是他生活中所有的陽光和向往。
林畫雪的家在一個舊居民區,低矮的小平房,在他眼中卻無限神秘。放學後,司靖塵經常跟在林畫雪身後,悄悄地送她到家。有一天,他路過窗戶時偷偷地往裏瞥了一眼,目光在落入屋內後讓他驚呆了。
狹小的廚房裏,麵色肝紅、膀圓腰粗的林父正扯著林畫雪的頭發,嘴裏罵罵咧咧,旁邊站著的弟弟隻是看熱鬧。林畫雪默默地卷起袖子洗菜煮飯,等那對父子吃飽喝足,她才默默地把殘羹剩飯灌進肚裏。隨後,林畫雪坐在角落的桌邊,就著微弱的光開始寫作業。司靖塵從來都不知道他夢中恬靜美好的小公主,竟然是住著廚房被人苛待的灰姑娘。
他當下便發誓,他一定會在她灰暗的生活中添上一抹星光。
司靖塵在回憶這段往事時,臉上依然有著少年時青澀的情愫。然而他話鋒一轉,柔和的目光在看向竺暖時變得陰冷了起來:“你猜,之後我看見了什麽?”
有一天,在他送林畫雪回家之後,碰巧看見她的父親跟一個穿著西裝的人在小飯館裏喝酒。他好奇,便走進飯館在一旁坐下偷聽,隻見林畫雪的父親情緒高漲,麵紅耳赤地拿著一份合同。
那個穿西服的男人給林畫雪的父親倒滿酒,解釋著各式保險業專業術語。
林父並沒有認真聽,隻記住西服男人解釋定期人壽險時的那句:“在保險合同約定的期間內,被保險人如發生死亡事故或全殘,我們就會依照保險合同的規定,給付您一定量的保險金。”
林畫雪的父親大笑起來,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那保險代理人跟著提起自己的女兒叫竺暖,說自己也給女兒買了各種保險。
都是女孩,這個叫竺暖的被父母捧在手心,而他的畫雪卻過著如此隱忍的生活。司靖塵發誓,今後,他一定會把林畫雪這麽多年缺失的疼愛加倍還給她。
可是,他沒有等到那一天。
快高考的時候,有一次,司靖塵跑到林畫雪家屋簷下躲雨。他偷偷地往屋裏瞄了一眼,林畫雪正站在水龍頭前洗菜,看到玻璃外麵的他,臉微微一紅,又很快低下頭去,嘴角若隱若現著一絲笑意。
司靖塵滿心雀躍,可他還沒有來得及回味,林畫雪的父親卻突然推門進來,醬紅的臉上帶著貪婪的笑意,走近她:“今天給你買了份意外險,你現在可是有百萬身價的人了。”
下一秒,時間像是放慢了的鏡頭,林畫雪的表情僵在了那裏,她一點一點地向前倒下去,身上飛濺的鮮血染紅了她素白的裙擺。她費力地睜開眼睛,直到生命的最後一秒,才看清父親手上那把尖銳的水果刀。
“畫雪!”
他生生撕裂了嗓音。
然後,慘烈的巨大視覺衝擊使他暈了過去。
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充滿消毒水味的醫院裏。他的父母都守在床邊,看他醒來,憔悴的臉上露出了驚喜:“小塵,你都昏迷兩天了,總算醒來了,你這樣,真是嚇壞我們了。”
“畫雪呢?”
昏迷前那番血淋淋的畫麵不可抑製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裏,他的手開始止不住地顫抖,掙紮著坐了起來,幾乎帶著哭腔再次問:“林畫雪呢?”
旁邊的人都沉默了。
他的目光慢慢地掃過每一個人的表情,心中的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他跌躺在**,看著蒼白的天花板,心如死灰。
那天,他的驚呼驚動了周圍的鄰居。趕來的鄰居報了警,警察在審理的過程中發現這是一起惡劣的騙保行為。林虎彪為了得到高額的理賠金而不惜殺害自己的親生女兒林畫雪,故意殺人騙保的痕跡如此明顯,已被捕入獄。
自己最喜歡的女生慘死在自己麵前,在司靖塵心上蒙上了不可磨滅的陰影,他變得抑鬱寡言,休學在家。心理醫生為他治療一年以後他才願意走出家門,換校重讀高三。
他永遠也忘不掉她臨死前望向他的那個眼神,悲愴而留戀。他的恨意開始扭曲,如果沒有那個叫竺簡的保險代理人,林畫雪的父親就不會生出這種邪念,這場悲劇就不會發生!所以,當他在大學時期聽到竺暖這個名字時,他記起她是竺簡的女兒,內心的仇恨瘋狂蔓延。他發誓,要讓她知道痛失摯愛是怎樣的撕心裂肺!
他要把他所承受的加倍還給她!
於是,他約她出來、接近她。過程比他想象中順利很多,他竟不費吹灰之力就捕獲了竺暖受盡寵愛的心。
聽完這些,竺暖的臉色像是被漂白脫水之後的花瓣,隻剩下毫無生氣的底色。看著對麵雙目泛紅的司靖塵,她卻想笑。
竟然是這個原因。
這個理由,太可笑。
當年的那場騙保案件中,她的家庭也是直接受害者,現在卻被一個間接受害者來討債。
“尤夢琪在你手機裏的備注是念雪,思念畫雪。原來,無論是我還是尤夢琪,都隻是你這場感情的犧牲品,我被用於報複,她被用於替代。”所以,當她第一次向司靖塵提出分手時,他對著窗外說的那句“沒有別人”,是對林畫雪說的。告訴他念念不忘的林畫雪,他的心裏,從來都沒有過別人。
竺暖望向夜色中被擋在玻璃窗外的喧囂,接著說:“當年,我父親就死亡保險所理賠的範圍對林虎彪已經做了詳細的解釋,保險公司現在都還能查到錄音,林虎彪被貪欲迷了心智直接忽略這些條款也不是我父親所能掌控的。我承認,當年我父親也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但這件事也讓我父親的職業生涯受到了嚴重的創傷,幾十年在保險行業的努力付諸東流,中年轉行又付出了多於常人多數倍的艱辛。這個懲罰相比於他的錯誤本身來說,也夠重了。”
“夠重了?”司靖塵挑起眼睛,手指握得嘎吱直響,“如果你能感同身受我的痛苦,就會明白,這些懲罰根本不值一提!”
“你認為你還沒有讓我感同身受嗎?”竺暖的淚一滴一滴地落下來,在手背上砸出一小片一小片的濕意,“司靖塵,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哭。
“況且,這件事情真的隻是我父親一個人導致的嗎?難道你司靖塵沒有責任嗎?你發現了她的不幸,你隻是一味等待,期望著未來,你從未想過怎麽去幫她改變當下的處境。她身邊的鄰居親人都沒有責任嗎?他們眼睜睜地看著林畫雪被虐待卻並沒有去阻止和譴責林父。對於林畫雪的遇害,她身邊所有的人都有責任,這場悲劇本就不是一個人造成的,你憑什麽把這一切都強加給我?”
司靖塵盯著竺暖,緊皺的眉頭、起伏的胸膛,無一不在顯示著他的憤怒,可他卻找不到理由去反駁竺暖。
這些年,他同樣恨自己,恨自己當年隻是一個未經世事的少年,為什麽十七歲的自己如此目光短淺。
竺暖擦幹眼淚,接著說:“以往四年,我對你的感情毫無雜質,我甚至想過,無論什麽原因使你這樣對我都會選擇諒解,因為我愛你,所以我無私、包容、付出。可是我沒想過,你是在利用我的感情,站在所謂的道德高點譴責我、報複我,你將過錯遷怒於我,你以為這樣就能證明你對林畫雪的深情?你以為這樣的你很高尚?你以為你是在愛她嗎?不,你隻是在發泄自己,你做的這一切是懦弱,是逃避,是自私!”
像是有什麽在司靖塵的腦袋裏轟然炸開,她說是他的錯?她竟然在指責他?
不對!明明是他們燃起事端,明明是他們有錯在先!
司靖塵手指攥緊:“我的錯用不著你來指責,而你們的罪責也別妄想逃脫!”
竺暖笑得眼中淚霧彌漫,硬生生地把幾欲滑落的淚水忍了回去:“你說我錯在哪裏?錯在投胎成了竺簡的女兒?還是錯在不該對你這麽好讓你趁機報複?司靖塵,你可不可笑?你這樣的行為和瘋子有什麽區別?如果我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或者我是像你一樣不可理喻、顛倒是非的人,我一定會擾得你後半生不得安寧!但是—— ”
竺暖盯著他,一字一字咬牙說出:“我不會再為你浪費任何時間了,你不值得。從今以後,別讓我再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