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暖和楚楚坐在病床邊,看著剛從急救室裏出來還未醒來的程悠悠,誰都沒有說話,滿屋惶恐不安的氣氛。

剛才急救室門口的時鍾就好像刻在了她們心上,每過一秒,就有針芒在心間刺痛一下。慌亂的心還在胸膛裏橫衝直撞,不能平息。

“悠悠!”沒有敲門,病房的門就被來人迫不及待地打開。

竺暖回頭一看,是悠悠大學時的男朋友李瀚。

李瀚沒顧得上跟她們說話,直奔病床前。他半跪在床邊,雙手抱著悠悠蒼白無力的手,捂在臉上,發出隱忍的嗚咽聲。

這是竺暖第一次看見這個年齡的男生這般哭泣。

“悠悠,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即使不在一起,天各一方彼此也要幸福一生,為什麽你不遵守諾言,為什麽你不遵守諾言?

“是,我父母不允許我們在一起,可是我比誰都希望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人來照顧你!

“是我太不勇敢,是我沒有好好守住你……”

他的哭聲已經從嗚咽轉為哀號,這種哭聲從這樣一個一米八多的男人身上發出,有種刺透人心的淒涼。

而竺暖卻想起了另一個人,心頭的那根刺好像紮得更深了。

她想到了她的舒安,那個曾經在陽光下對她微笑的堅強的舒安。她有一段時間沒去看他了,跟楚楚簡單地交代了一下,她擦掉臉上的淚,走了出去。

竺暖來到了血液科。

竺暖和舒安是在大學時認識的。初夏的一天,她與楚楚一起在校門口逛街買衣服,等她拿著衣服去付賬時,被告知她是本店的第1000位顧客,隻需留下聯係方式和地址辦張會員卡,這件衣服就能送給她。竺暖當然同意,歡天喜地地寫下自己的聯係方式,覺得自己真是運氣爆棚。

等她走後,遠遠看著的舒安迫不及待地跑到前台,問著導購姐姐:“她留下聯係方式沒有?”

店員們邊把寫有聯係方式的卡片遞給他,邊與這個店主的孩子逗著趣:“小舒安,喜歡上這位漂亮小姐姐了?”

舒安看著竺暖娟秀的字體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將其裝進口袋裏,說:“這件衣服的錢一會兒我用壓歲錢補上,你們可千萬別告訴我媽媽。”

他們熟了之後,竺暖才知道,舒安還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卻在十歲那年走丟了的姐姐。而竺暖,像極了舒安的姐姐,同時竺暖還知道了十一歲的舒安其實是一個白血病病人。

知道這些的那天竺暖哭了,而舒安卻站在陽光下向她微笑:“沒事的姐姐,你能願意跟我說這麽多話,像我親姐姐一樣對我,我就已經很幸運了。”

來到舒安的病房,他正安靜地躺在**睡覺,頭發因為長期生病而變成亞麻色,長長的睫毛如羽翼般在蒼白的皮膚上映下一小圈陰影。

“小暖。”舒母看見竺暖,眼圈一紅,“謝謝你又來看舒安。”

竺暖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舒安最近還好嗎?”

舒母沉默了一會兒,略略側過飽含淚水的雙眼:“前段時間被下病危了,一直無法成功配型,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竺暖心頭一驚:“不是一直挺穩定的嗎?為什麽會被下病危?”

“小安的抵抗力越來越差了,前段時間不知什麽原因感染病菌導致重度肺炎,昨天剛從重症監護室轉回普通病房。”

悲涼從心底彌漫開來,沉痛壓迫著竺暖淚如雨下,怕忍不住的哽咽聲驚擾了淺眠的舒安,她緊捂著嘴跑離病房,靠著走廊盡頭的玻璃窗,哭聲漸大。

這一刻,她想不明白了,為什麽人生中要有這麽殘忍的現實,那些出現在她生活裏的鮮活生命,明明那般的陽光明亮,為什麽轉眼間,就會被黑暗吞噬。

“竺暖?”

司靖塵站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微蹙眉心,漆黑的瞳仁裏閃過複雜難測的光。他來醫院看望一個朋友,竟沒想到遇見了她。司靖塵條件反射地想轉身離去,而她悲慟的哭泣聲又讓他忍不住折返。

竺暖滿臉淚痕地轉過身,看見他,眼底浮出的一絲驚訝瞬間被沉痛淹沒。

司靖塵緩步向她走去:“怎麽了?”

她墜在身邊的雙手用力握成拳,指甲嵌入掌心,眼中淚水依然在簌簌滾落:“舒安病危了。”

司靖塵身形微晃,那個喜歡喊著竺暖姐姐的小男孩,他在大學期間也曾陪竺暖來醫院探望過,身患重病的小男孩超乎想象的陽光樂觀。

一瞬間,司靖塵不受控製地說:“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他。”

竺暖微微愣了下神,引著司靖塵回到病房。

舒安已經醒了,竺暖見狀收斂了眼淚,硬扯出一絲笑容。

“暖姐姐,靖塵哥哥。”看見他們的一瞬間,舒安眼神驀然亮起,卻很快暗了下來,重病把他折磨得幾乎沒有一絲力氣,“我可能快要死了。”

司靖塵凝神注視著舒安,上前握起他的一隻手:“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消亡,你不會死。”

“不存在消亡?”舒安看向司靖塵,蒼白麵容浮現一絲茫然。

司靖塵眸底漾出淺淡笑意:“人生確實就像一場旅行,你在這個星球的行程結束,或許就會到另一個時空開始下一段更美好的旅行,所以,不用害怕。你要相信,無論你什麽時候離開地球,離開你的朋友、親人,大家終有一日,一定會再次相見,在一個更加美麗神奇的地方。”

舒安被司靖塵的言論所吸引,竭力認真地聽他說話,偶爾問上幾句,司靖塵像是幫他開啟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如同能驅散死亡恐懼的那束光芒,讓他忍不住地想要了解更多。

中途,竺暖去了一趟程悠悠的病房,程悠悠醒了,在李瀚的陪護下狀態比較穩定,這也讓她稍稍寬心。

從夕陽昏黃直至夜空升起皎潔滿月,顧世弈等在竺暖家樓下,無數次地撥打著竺暖的電話,然而始終無人接聽。

月光透過重疊的梧桐葉在他的臉上映下斑駁的光,好像是專門用圓滿來襯托他的如絞心事。

司靖塵把竺暖送回小區門口。經過他的勸說,離開醫院時舒安的情緒明顯穩定了很多。

“我們從小受的教育都是唯物主義,你竟然跟舒安說這些。”

“如果他相信自己不會消亡,那麽他就不會害怕死亡了,精神力量對病人而言尤為重要,說不定會產生奇跡。即便是沒有奇跡發生,也能讓他剩下的路走得更加安心快樂。”

竺暖認同地點頭:“謝謝你。”

司靖塵側臉凝視她:“最近總是做夢,夢見很多以前的事,總想去尋求生命的由來去向,其實也明白人類不過滄海一粟,萬物都有它的輪回規律,能安寧簡單地過一生其實是一種幸運。”

竺暖同樣也看向他,似是欣慰他的釋懷:“祝你幸福。”

司靖塵嘴角抿出一絲笑意,心底卻湧出一股酸澀,想再說些什麽,卻覺得此情此景說什麽都不合適。

顧世弈站在陰影中,遠遠地看著那兩個人,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緊緊地絞住。那種痛,幾乎讓他失去了站立的力量。

輕柔的月光下,竺暖和司靖塵並肩而行,他們偶爾交談,卻似乎有種渾然天成的和諧。

嫉妒、憤怒猶如火球般將顧世弈吞噬,胸口心尖那抹火辣辣的痛幾乎讓他的大腦失去了理智。

“再見。”竺暖在梧桐樹下站定,並未讓司靖塵再往前送。

司靖塵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低低回一聲:“再見。”

顧世弈在黑暗中緊緊地盯著與司靖塵分別後的竺暖。

不接他電話的她竟是和司靖塵在一起。驚痛如潮水般漫上胸臆,眼瞳慢慢結起一層薄冰,寒色越發驚人。

竺暖還未走至樓下就被一隻大手扯過,猛然被攬住腰身。

慌亂中,竺暖觸及男子的幽暗眸光,她驀然心驚—— 顧世弈?

他放開她,指尖撫著竺暖還未平靜下來的臉,劃至她下巴,轉瞬收緊:“為什麽不接我電話?”

竺暖吃痛地拿出手機,看見在醫院被調成靜音的手機上赫然顯示著幾十個未接來電。她歉意地望向他,不知該從何開始向他解釋這一天的心路曆程。

踟躕間,卻見他嘴角浮起一抹幽深,語出如劍:“忙著與司靖塵舊情複燃?”

竺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間身心俱疲。她推開他,沉默著轉身離去。

“竺暖。”顧世弈驚痛地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疾步向前把她抓回來,“你連解釋都沒有?”

“如果你內心已經認定,我再解釋還有什麽用?”

“好,好。”顧世弈痛及反笑,“我們之間,一直被拒絕、一直沒有被認可的人是我,竺暖你憑什麽這麽說?”

竺暖想起陸沛嵐與她說的那些話,淚水盈滿眼眶:“我們之間,到底還是有無法逾越的鴻溝。”

“無法逾越的鴻溝?”竺暖的話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狠狠地捏住顧世弈布滿碎片的心,疼得他連呼吸都是痛的,“那你隻是讓我做一場夢嗎?給我希望、給我幻想,然後親手撕碎?那還不如從頭到尾地拒我於千裏之外!”

竺暖往外看了看黑夜,淚水滑下:“是我做了一場不切實際的夢。”

顧世弈拿出那條被竺暖還回的項鏈,繞過她長發,緩緩戴於她雪色脖頸:“這顆鑽石上刻著你的名字,竺暖,你扔不掉的。”

次日,竺暖去醫院替換楚楚,程悠悠情況稍微好了一些。

竺暖給程悠悠置辦了一些住院用品又找醫生問了問情況,不知不覺間便到了中午,她看了眼時間下樓去給他們買午餐。

“竺小姐。”剛入餐廳,大堂經理就滿麵笑容地迎了上來,“包間有您的朋友邀請您一起共進午餐。”

竺暖詫異,轉瞬間已被帶至包間門口,看見房間裏被幾人簇擁著的陸沛嵐,不自覺地想抗拒。

“坐。”陸沛嵐指了指對麵的座位對竺暖笑。

竺暖背脊僵直:“什麽事?”

“聽說你的小舒安莫名其妙地得了重度肺炎進了重症監護室?”

陸沛嵐端起手中的咖啡,閑適地輕抿一口,輕鬆愉快得像是在講一則笑話:“你知道嗎,我們陸氏集團控股的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專門研究微生物菌群,有一百種不為人知的方法能輕而易舉地讓那些免疫力低下的人感染致病病菌。”

竺暖一瞬變了臉色,駭然望向陸沛嵐,半天失語,瞳孔收縮,似是無法相信。

“怎麽,不相信我能這麽輕易地讓他進重症監護室?”陸沛嵐走到她麵前,捏了捏她的臉蛋,似是在欣賞一件完美無瑕的瓷器,“花顏盡失的表情也這麽美,我若是男人也會動心。”

竺暖一把推開她,憤怒地嘶喊:“舒安是白血病病人!抵抗力遠遠低於常人,隨便一個感冒都可能致命,你怎麽狠毒到這種事也能做得出來?”

陸沛嵐微挑長睫,不以為意:“所以,這次算他命大活了過來,下次可就不一定了。不過下次,我也不一定會用這種方式,目標也不一定是舒安。可能是楚楚,可能是程悠悠,也可能是你的親人。”

她冷笑:“讓你的世界全盤崩塌,對我而言,輕而易舉。”

竺暖憤怒的雙眼似有赤焰燃燒,一呼一吸間卻慢慢充滿驚懼。她從未想過,舒安竟是因她差點兒殞命。從未想過,她以為的安穩生活竟也暗潮湧動。從未想過,她自私地享受愛情的同時卻把身邊人置於她無法控製的黑暗中!

這已經遠遠超過她所能接受的範圍……

陸沛嵐的眼神變得狠厲:“這是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下次,我就不會手下留情了。而你,除了在這兒大喊大叫,別無他法。

“如果你不相信我是高你一等的,我不介意用更多的方式讓你相信。”陸沛嵐起身,高傲地對身邊人發號施令,“走。”

“哦,還有—— ”陸沛嵐回頭瞥竺暖一眼,“不要妄想著去找世弈幫忙,你沒有證據,他不會信的。”

陰鬱的天幕是極深的墨色,竺暖全身發抖,雙手戰栗得幾乎無法拿住手機。

她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這種事,她不明白,怎麽會有人狠毒至此。她該怎麽辦?她能怎麽辦?

竺暖臉色青白得像是一碰就要碎裂的玉器,潛意識裏的那一線希望讓她不自知地朝著顧氏集團大樓的方向奔去,簌簌風聲在耳邊嗚咽,到樓下時她幾乎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請問您找誰?”前台禮貌地攔下竺暖。

“顧世弈。”

“請問您有預約嗎?”

竺暖搖了搖頭。

前台望著她,微笑著禮貌拒絕:“不好意思,您見顧總需要提前向總裁助理預約好時間。”

竺暖霎時全身冰涼,這段時間他和她的親近幾乎讓她忘記了,他們的關係尚未在集團裏公開,而他同時也是那位高權重的人,不是誰都能見到。

“竺小姐?”剛到集團大廳的林澤微詫地看著被前台攔住的竺暖,“您來找顧總嗎?他現在在會議室,我帶您上去。”

會議室旁邊的休息廳,林澤為竺暖端來咖啡:“稍等,我現在去告訴顧總。”

“不用了。”竺暖搖頭,她的腦袋很亂,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跑來找他,卻不知該如何去說,“我在這裏等他,不急,你先去忙吧。”

林澤沒有細想,隨即出了休息室,把門輕輕帶住。

竺暖在休息室裏坐著,心底卻越來越慌亂,不由得起身,慢慢踱至會議室門口。她透過玻璃門欄看向會議室,卻乍然驚醒,瞬間心中的慌亂更甚—— 顧世弈背對著她,正和坐於他對麵的陸沛嵐商討一份合同。

陸沛嵐米色的長裙勾勒出玲瓏的身段,坐在顧世弈對麵落落大方。察覺到門外竺暖的身影,陸沛嵐抬起頭來,掃過她一眼,似是挑釁地微揚了一下手中的合同,隨後又投入到與顧世弈的交談之中,眼眸微亮,巧笑嫣然,跟在餐廳麵對她時的跋扈狠毒判若兩人。

竺暖全身發抖,長久地望著陸沛嵐,最終下定決心轉身離去。

顧世弈從會議室裏出來時,已是一個小時以後。從林澤處得知竺暖前來找他時,他怔了一怔:“她人呢?”

“在休息室等—— ”

未說完的話被顧世弈急切的開門聲打斷,休息室裏,那一杯未動過的咖啡早已涼透,哪還有她的身影。

一瞬湧起的欣喜全然散去,顧世弈眼眸轉涼,把手中文件擲於林澤懷中。

林澤手忙腳亂地接住,驚異地看著顧總邊拿出手機快速走至電梯,邊對他冷言寒語:“以後關於竺暖的一切,無論我在做什麽,第一時間告知我。”

竺暖失魂落魄地回到醫院接替楚楚時,程悠悠已經睡著。她出了病房,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長久失神,接到蕭雨的電話時還如置夢中。

“竺暖,楚楚骨折了,在急救室剛打好石膏,今天需要留院觀察,悠悠那邊你就多辛苦一下了。”

“什麽!”竺暖驚懼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我馬上過來!”

“怎麽回事?”竺暖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急診室向蕭雨問道,緊張得全身發抖。

蕭雨驚詫地看著過度焦急的竺暖:“放心,沒什麽大事,電梯失控從三樓掉下來,她猝不及防地摔了,隻是輕微的骨折。”

“電梯怎麽會莫名其妙地掉下來呢?查找電梯失控原因了嗎?有監控看到人動手腳了嗎?”

蕭雨安撫地對竺暖微笑了一下:“查過了,監控壞了沒有拍到什麽,電梯應該是到期未檢修出了意外。你不用這麽緊張,楚楚隻是骨折,會恢複得很快。”

竺暖頭痛欲裂,電梯失控—— 電梯失控—— 電梯失控!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咆哮而過的電閃雷鳴仿佛要吞噬一切,傾盆大雨在蒼茫的夜色中呼嘯而至。從醫院出來的竺暖茫然地朝著家的方向走去,交加的風雨肆意地撲灑在她身上。

街角,一抹躲在陰暗處的身影攔住她。

“陸總讓我轉告你,如果還不離開顧總,還妄想著向顧總告發,將會有你無法承擔的後果。如果你是聰明人,就不要再不自量力。”

果然,果然,果然!

還是因為她,舒安病危是因為她,楚楚骨折是因為她。

她竺暖都給身邊的人帶來了什麽!

接下來呢,生活中是不是就像埋下了很多無形的定時炸彈,隨時都有可能轟然炸裂?

竺暖麻木地走到小區門口,身體冰冷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竺暖!”呼喊聲由遠及近,等在雨中的顧世弈遠遠看著呆立在雨中的她,稍稍鬆了口氣。

顧世弈顧不上撐傘,淋著大雨向她奔跑而來:“你跑哪兒去了?電話也不接微信也不回,知不知道我找了多少地方!”

一動不動呆立原地的竺暖神情呆滯,如同魂飛魄散,直至顧世弈跑近她身側,她才收回渙散的眸光。

看見顧世弈的那一瞬間,竺暖心中翻滾的複雜如浪滔天,她無力思考地撲向他懷裏放肆大哭,緊摟著他的腰,淚水混著雨水全部灑在他身上,任他怎麽溫柔哄勸、焦灼詢問都隻是大哭著一語不發。

最後,他隻得將她緊緊擁在胸口,然後攔腰抱上樓。

回到家中,裹在薄被中的竺暖依然目光渙散,沉默良久後,她帶著濃濃的鼻音,輕聲開口:“我們分手吧。”

這像一道驚雷在顧世弈耳邊炸開,他遽然抬首用眸光擒住她,麵容生寒,卻還是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反問一句:“你說什麽?”

竺暖把頭埋進膝蓋裏,聲音沉悶地傳出:“分手吧,”

“竺暖—— ”顧世弈閉了閉眼睛,努力壓製住內心的驚怒,停頓了好一會兒,才說,“有問題就溝通解決,有不滿就說出來改正,我們之間的關係,不是你能一句話就可以隨隨便便結束的。”

竺暖無力再回應一個字。

顧世弈微微歎了口氣,端著熱水慢慢走近她,輕拍著她後背,把水遞到她麵前:“先喝點兒熱水,暖暖身子。”

“小暖?”

呆呆的竺暖突然抬起頭來,撞開顧世弈手中的杯子,在清脆的碎裂聲中聲嘶力竭:“你走!”

顧世弈全身冰冷,她失常的反應讓他害怕又無措,他緊緊盯著她:“發生什麽事了?”

竺暖自顧自地把身邊的枕頭砸到顧世弈身上,像是要把從陸沛嵐那裏受到的屈辱全發泄到他身上,一味重複著:“你走!”

“好,我走。”顧世弈指尖略微發顫,勉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小暖,你先冷靜。”

程悠悠的病情穩定住以後,李瀚就不顧父母反對堅持把悠悠帶回家,辭掉工作寸步不離地照顧著。

悠悠的絕症如同倒計時,時間的沙漏隨時都可能見底,所以他會更加珍惜,一分一秒都不想再錯過。

竺暖再次去看舒安的時候,舒安正抱著霍金的《時間簡史》看得津津有味,床邊還放了一堆科普讀物,精神同樣也好了很多,蒼白慣了的臉上竟浮現一抹紅潤。見竺暖進來,他雙眼熠熠地喊著姐姐。

“舒安,你看起來好了很多。”竺暖坐在病床邊,歉意的眼中浮現一絲安慰,“姐姐以後會經常來陪你,你會越來越好的。”

“太好了!”舒安雀躍著,“下午我準備去聽一場音樂會,姐姐你陪我一起好不好?”

“音樂會?”竺暖微怔,“可是你的身體狀況……”

“讓他去吧,靖塵找醫生說去了。”舒母眼中添了一抹釋然。

在舒安經曆過ICU的生死一線之後,她多年驚惶的心突然安穩了一些。既然不知道明天會突然發生什麽,不知她還能留舒安在身邊多久,那就盡量讓他每一天都能開心愉快。

竺暖卻是更加訝異,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司靖塵?”

“靖塵哥哥這幾天每天都會來看我。你看,這些書都是他帶給我的!”

正說著,司靖塵開門走進來,清眸帶笑:“醫生同意了。”

“太棒了!”一瞬間,舒安臉上光彩迸現。

舒安換上了一身藍色小西裝,襯著透白的皮膚和栗色卷發,像俊俏的小王子。雖然他身體好轉,卻還是無力行走過遠,坐在輪椅裏由竺暖推著入場,司靖塵跟在他們身後。

這是一場大提琴鑒賞會,演奏廳布場清雅,台下聽眾分散於各個小圓桌前,會場末端的吧台上擺著各類精致的甜點和紅酒,偶有服務生端著放有酒杯的托盤在會場中禮貌而輕柔地走動著。

剛開始,舒安隻是安靜地坐在那裏聽著演奏,而當一個穿著雪青色長裙的少女出現在台上時,舒安遠遠地看著她,眼中卻迸發出傾巢的暖意,專注地傾聽著。

竺暖突然意識到,小舒安已經是十四歲的少年了,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

一股澀意不可避免地湧上竺暖心頭,舒安的病情注定讓他的感情像是埋在保溫室裏的種子,隻能默然萌芽於心田深處。

優雅柔美的曲子從琴弦間流淌而出,少女像是被籠罩上了一層透明而朦朧的光環,清麗脫俗。

一曲終,少女起身謝幕。

當雪青色長裙的少女消失在舞台盡頭,舒安才把目光收了回來,眸中光芒也隨之消退,籠罩上一絲茫然。

“舒安,我送給你的那幾本書都看完了嗎?”司靖塵突然出聲。

“看完了,靖塵哥哥……”舒安的聲音有些疲憊,像是陷於失落中。

司靖塵接著說:“你還記得有本書裏寫著,當我們的速度超越光速的時候,我們就能穿越時空回到過去,說不定我們很快就能實現時光倒流,很快就能等到可以治愈你的那天。”

舒安默然半晌,用力地點點頭,眼中微光閃爍:“這個世界真的很神奇,幾百年前的人怎麽也想象不到我們現在可以上天下海,他們當年趕馬車一周的路程,我們坐飛機一個小時就能到了。”

“或許再過幾十年,我們從一個洲到另一個洲都能秒速到達了。”

“是呀!把人體打碎成粒子狀態,通過渠道穿梭後再重組。”舒安的眼睛裏慢慢地燃起一絲興奮和希望。

“有可能。”司靖塵眉宇間浮動著淡淡的笑意,“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奇妙的東西還沒有被我們發覺。”

竺暖又想起司靖塵的話:精神力量對身體的恢複也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看著此刻充滿希望的舒安,竺暖亦是不自覺微笑:“所以舒安一定會好起來,以後會成為一個揭秘者。”

“嗯!”舒安用力地點點頭,“我一定會好起來的!”

另一端,顧世弈靜靜地看著陸沛嵐發來的竺暖與司靖塵一同出現在音樂會的照片,站於落日中的他把手中酒杯慢慢抬至唇邊,一舉飲盡,灼燒感在胸腔裏織出銳利的網。

竺暖恢複了對他避而不見的狀態,短短幾日間,他們之間的親密就好似前塵過往,遙遠得再無法觸及,就好像從來沒有靠近過,就好像他曾經的歡喜隻是一場笑話。

再次掃過那張照片,被痛意撕裂的心猶如沉入千年寒冰。

這是她要與他分手的原因?

顧世弈轉身出了門。

趕至音樂廳的顧世弈冷眼掃過全場,清寒淩厲的目光鎖定竺暖,身影一步步逼近。

乍然看到顧世弈,竺暖心裏一驚,眼底閃過一絲防備。她溫度驟降的眸子讓顧世弈的內心瞬間充滿了蒼涼和憤怒,幾乎要失去控製自己的能力。他竭力抓住竺暖的胳膊把她往外拉:“你跟我出來。”

司靖塵下意識地起身想抓住竺暖,伸出的手卻頓在半空中。

當他反應過來時,迅速撤回手。

竺暖和顧世弈之間的事情與他何關?可是,舒安又與他何關?

可又為什麽,他每次來找舒安的時候總帶著遇見她的期冀?

顧世弈直把竺暖拉至音樂廳後台無人的休息室裏才放開手,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沉沉的夜色。他靜靜看著她,眼底流轉著一抹深沉難言的傷痛。

竺暖深咬著唇,長睫微閃,同樣望著他。

這個對視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

最後,顧世弈移開目光,凝視著她手臂上的那一片紅色,良久,緩緩地問:“疼嗎?”

竺暖麵容雪白,心底疼痛難抑:“我們分手吧。”

顧世弈仿佛是沒有聽見,伸手想撫過竺暖垂在肩頭的長發。竺暖卻迅速往後退了半步,躲開了他的手。

顧世弈身體一僵,眼中的沉痛更甚:“你就這樣對我避之不及?”

竺暖深深地吸一口氣,再次重複:“我們……分手吧。”

“你隻有這一句話了嗎?”顧世弈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他猛然扯過竺暖胳膊,逼著她看向自己,“竺暖你看著我的眼睛!你親口答應我的,答應的我們一起看朝霞日落,答應的我們一起去暮雪千山,答應的與我一起麵對未來,這些都還沒來得及兌現——

“為什麽忽然就全部都不算數了!”

竺暖在他的手掌中掙紮,聽著他的話幾欲落淚,是啊,都是她親口承諾的,可是又能怎樣呢?

“我們前幾天不是還好好的嗎?”顧世弈緊抱她入懷,不讓她再掙紮,“你親口說的愛我,為什麽現在卻對我如同不認識一樣?”

隻一句話。

他們之間,就這樣被她隻用一句話打回了原形!他傾盡全力的追求,他費盡心思的寵愛,全部在這一句話中付諸東流。而她,她竟能夠對他如此決絕。

“之前是我的錯覺,”竺暖眼中的水汽終於積聚成淚滑落下來,“我們終究是不適合的,分開對誰都好。”

“我不同意!”顧世弈把懷中的竺暖越箍越緊,仿若一鬆開她就會從他的世界中消失。

竺暖被壓迫得幾乎喘不過氣來:“顧世弈,你鬆手,你放開我—— ”

“放開!”竺暖用盡全身力氣把顧世弈推開,力氣之大以至於讓他趔趄著後退了幾步,“顧世弈,你什麽樣的女朋友找不到?有必要自降身份來糾纏我嗎?我們就像兩條相交線,短暫相交之後必然會越走越遠!我們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為什麽要在一起徒增傷害?”

“我怎麽會傷害你?”幾步之外,顧世弈看著她,如同隔了整個世界,些許淩亂的衣衫給他染上了一層難言的失魂,“竺暖,你這樣說對我公平嗎?”

“沒有關係,我可以不要公平,但是小暖,你要對我有信心,好不好?”顧世弈急切地補充著,走過去想拉住竺暖的手。

竺暖擦幹眼角的淚,仿佛在一瞬間決定了人生的方向,轉身決然而去。

顧世弈站在窗邊,空空如也的手心虛無地握了握,久久地凝視著窗外她越來越遠的背影。

清冷的路燈下,風吹亂了她的長發,雪白的裙擺如同一朵巨大的雪蓮花,冰冷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