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金西墜,晚霞滿天,林南杉和海棠對著鏡子細細地描眉畫眼,準備打扮得千嬌百媚,在同學會上力壓群芳。
海棠雖見憔悴,但輪廓還在。林南杉嫌她的化妝品質量差,索性送了一整套給她。
她一邊畫眼線,一邊不忘記叮囑她:下手輕點,輕點。
海棠濃眉大眼,更適合淡妝,加上新買的羊絨大衣輕暖別致,整個人立馬就不同了。
她對著穿衣鏡轉了一圈,喜滋滋地說:南杉,別說,貴的東西還真的不一樣。
林南杉笑:那是,一分價錢一分貨,咱這個年紀了,買東西在精不在多。
海棠點頭如搗蒜,捧著臉欣賞林南杉化妝,她又刷又抹,動作嫻熟如行雲流水。
不一會兒鏡子裏那張眉目清秀的臉逐漸明豔起來,就像珍珠琢磨後煥發出光彩,與平時完全不同。
林南杉一邊看著鏡子一邊解釋:以前上班經常得參加各種商務宴會,那種場合不化妝不行。這不,硬把我給練出來了,其實也沒啥,回頭我教教你。
海棠羨慕地說:南杉,你自小就幹啥啥行!
語氣裏不由就帶上些崇拜的意味,其實打小她就服南杉,年紀最小,主意卻最正。
聚會上陸陸續續來了三四十個高中同學,除卻六七個從外地趕回來的,其他人都已在這個城市紮根:醫院,重點小學,交警大隊,稅務局……哪兒哪兒都有自己人。
他們平時常聚,林南杉卻是個稀客,所以一個接一個地上來和她敘舊喝酒。
林南杉應酬慣了,應對起來落落大方,聚會幾乎成了她的主場。
海棠遠遠看著她左右逢源,笑靨如花,心裏暗暗歎氣:明明小時候一樣撅著屁股和泥巴,現在她們倆卻天差地別。
林南杉很快轉了過來,附在海棠耳邊悄聲說:你傻啊,還不來呢?人家傅首爾說得多好,這樣的同學聚會,爬也要爬來,哪哪都有熟人罩著,辦什麽事都如履平地,多好!別說,這就是小城市的好處,人情味重。
海棠眼神迷惘:傅首爾是誰啊?
林南杉:奇葩說一段子手,超有才!
“什麽奇葩說?”海棠更糊塗了。
身邊有人噗嗤笑出聲來,是鍾子堯,他坐在林南杉隔壁,想必聽到了。
他說:小城市肯定有小城市的好,可惜南杉你不肯回來。
林南杉狡黠地一笑:那可不一定!
鍾子堯眼睛亮了,舉起杯來敬她:隨時歡迎女神回歸!
旁邊有人聽到了,揶揄道:鍾子堯,林南杉啥時候成你女神了?不會高中就暗戀人家吧?
大家夥哄堂大笑,年少時誰沒點旖旎的小心事,時隔多年,早塵歸塵,土歸土了,偶爾調侃一下是有的,但鮮少有人把它當真。
鍾子堯耳根子卻有些發熱,他把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對林南杉說:但凡用到我的地方老同學一定開口,我肯定在所不辭!
聽著口氣不小。
林南杉抽空問海棠:鍾子堯現在幹什麽的?
海棠很驚訝地看著她:你不知道?他是房產局的副局長,這個級別最年輕的幹部。
“這麽厲害?”林南杉很意外。
海棠俯到耳邊,神秘地說:人家背後有人,聽說家裏開礦的。
林南杉心下了然,再看他就帶了些打量。
印象中的他還是個調皮搗蛋的半大小子,現在略發點福,倒不像以前那樣長手長腳,竹竿似的。
三十出頭本就是男人最好的時候,年少的浮躁已經褪去,事業上的成功讓他增添了自信和氣度,看上去一表人才。
她打量的時間有點久,鍾子堯立刻敏銳地感覺到了,他並不開口,隻是用詢問的眼光看著她。
林南杉也不客氣,開門見山:鍾局長幫我推薦下咱這兒的新樓盤唄?
鍾子堯不答反問:你要買?
海棠也跟著問:南杉,你家拆遷後分的房子夠大了,家裏就你一個孩子,怎麽還要買啊?
林南杉笑而不語。
鍾子堯問:什麽要求?
林南杉想一想,扳著指頭說:要安靜,綠化得好,一樓,最好帶個小院。麵積嘛,一百平左右就行。
鍾子堯皺眉:咱這裏的房價不高,你不如一步到位買個大的。
林南杉說:夠住就行,房子太大了心裏發慌。
鍾子堯覺得哪兒不對勁,卻又說不出來,隻好暫時按下不提,他說:我有個朋友手上有個項目,四月份就開盤,我幫你問問。
林南杉立刻笑了,這事兒在她心裏懸了很久,終於碰到靠譜的人了。
她端起酒杯敬鍾子堯,由衷地說:那老同學可是給我幫大忙了,我先幹為敬!
她一向喝不慣酒,又喝得急,忍不住連咳了兩聲,白皙的臉頰上浮起了一絲緋紅,猶如美玉生暈,看得鍾子堯心神一**。
虧得他早已不是當初的毛頭小子,趕快跟著喝了一杯,三言兩語掩飾過去了。
林南杉一住就住到了正月十五,剛開始南杉媽媽滿心歡喜,這個女兒樣樣都好,就是工作太忙,每次回來住個兩三天就一陣風似地急著走。
過了元宵節南杉還沒有絲毫要走的意思,她就有些坐不住了,試探著問:南杉,你準備啥時候上班,我讓你爸備點煙酒特產啥的,給少波帶回去。
林南杉心頭一緊,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她撒嬌:媽,我每天陪著你不好嗎?
南杉媽聽著話頭不對,有點急:好是好,少波怎麽辦啊?媽還年輕,你們隻管忙你們的,每年回來看我幾天就夠了。
南杉:媽,以後別再提裴少波這個人,我已經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了。
她竭力說得好雲淡風輕,但聲音依舊忍不住微微發顫。
這話簡直就是青天白日投下的一顆原子彈,瞬間把南杉媽炸懵了,她愣怔了一下,難以置信地問:你什麽意思?林南杉,你什麽意思?
林南杉狠狠心,冷靜地說:我年前已經和他辦妥離婚手續了,怕你們上火,一直沒說!
什麽?媽媽尖叫出聲,慌亂地呼叫丈夫:老林,老林,你快出來,不得了了,出大事了!
林爸爸聞聲從房間出來,他在網上鬥地主正到關鍵時候,有點不高興地說:啥事啊?一驚一乍的!
南杉媽媽的眼淚出來了:了不得了,南杉背著我們離婚了!
林爸爸手裏的眼鏡啪嗒一聲掉地上了。
不管二老怎麽軟硬兼施,南杉始終不肯說出離婚的原因,她醞釀了這麽久,渾身戒備,在父母的連番轟炸下冷靜得可怕。
她說:不用再問了,是我要離的。
林南杉媽媽傻傻看著她,像從不認識這個一直讓自己引以為傲的女兒。
她依舊長發柔順,臉龐沉靜,但眼神堅定,看上去沒有一點鬆動的餘地。
南杉媽不禁悲從中來,嚎啕大哭起來。
林爸爸也慌了陣腳,拿出手機給裴少波打電話,他這個女婿一貫周到懂事,不會不給他一個交待。
林南杉抓住他的手,手指白皙纖細,卻出奇地有力,她說:爸,別鬧了,就當給女兒留點體麵吧!
林爸爸看著自己的女兒,一直看到她的眼底,她清澈的眼睛裏瞳仁烏黑,裏麵有倔強,也有痛苦和乞求。
林爸爸的心酸軟一片,頹然跌坐在沙發上了。
曾經喜氣洋洋的家裏突然一片死寂,連呼吸都變得無比壓抑,隻有林媽媽時不時的抽噎聲,聲音越來越小。
她鬧了半天,也哭累了。
第二天,林家鄭重其事地開了個家庭會議,林爸爸說:南杉,你和少波的事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林南杉點頭。
“那好,爸爸媽媽尊重你的選擇。你也可以不告訴我們原因,但總得讓我們知道你下一步的打算吧。”爸爸臉上露出妥協的神色。
林南杉:我想休息一段時間。
林媽媽尖銳聲音響起了:工作呢?那麽好的工作也不要了?
林南杉:我年前已經辭職了。
她在那個城市讀了那麽多年的書,又工作至今,處處都有他們的足跡和回憶,當時有多甜蜜,現在就有多紮心,她一秒鍾也待不下去了。
林爸爸喝了口水,平靜下情緒,盡量溫和地說:南杉啊,一碼歸一碼,你為了這份工作付出了多少我和你媽都看在眼裏,不能意氣用事!
南杉:爸,你放心,我還有些積蓄。
林爸爸:不是這個意思,唉……
林媽媽有些驚慌:你不會不回上海了吧?
林南杉點頭。
林媽媽徹底崩潰了:南杉,爸爸媽媽從小就培養你,一路上走得多辛苦啊!我們圖個啥?不就圖你過得比我們強嗎!現在但凡有點本事的,誰會待在咱們這個小地方,海棠打工都知道跑到省城去!你一向是爸媽的驕傲,怎麽能這麽自暴自棄,親戚朋友要知道了,媽媽這張老臉往哪裏擺啊?
這才是她真正的心病。
林南杉被刺痛了,霍然起身:媽,我沒偷沒搶,就是離個婚,沒啥什麽見不得人的,
林爸爸忙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坐下:南杉,我們怎樣都是其次,可你還得往前走啊!你這一身本領在咱這兒沒有發揮的餘地,城市就這麽點兒大,有幾個公司需要你協助上市啊?
再說,以後你總要再婚的,在大城市裏機會也能多點!
爸爸苦口婆心,可惜林南杉並不為所動。
過了兩天,德邦物流送來了林南杉在上海的全部家當,整整二十二個大箱子。
林媽媽一下子病倒了,躺在**直呼頭疼。林爸爸也長籲短歎,家裏連個做飯的人都沒有,整天冷鍋冷灶,連空氣都令人窒息。
有天早上,林南杉推開爸媽房間的門,淡淡地說:爸媽,告訴你們一聲,我找到房子了,搬家公司待會就過來。
什麽?林媽媽的也顧不上頭疼了,一骨碌爬起來:你要搬哪兒去?
林南杉咬著嘴唇:我老同學幫我找了個住處,我暫時過渡一下,其實這幾天我也在看房,有合適的就準備買下了。
林爸爸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孩子真是翅膀硬了,幾天工夫,就悄無聲息做了這麽多驚天動地的事。
他問:你哪兒來這麽多錢?
林南杉輕描淡寫地說:離婚時,裴少波把上海的房子給我了,我托中介賣了七百多萬,轉給他一半自己留了一半,加上之前的積蓄,差不多有五百來萬。
咱這兒房價也就五六千一平,買完房還有剩餘,你們放心。
她說得不疾不徐,條理分明,分明已思量很久。
林媽媽內心一陣絕望,這事兒隻怕已板上釘釘了,好在她還有點錢傍身。
想到這裏,她緊繃的神經略微鬆弛了一下,說:有錢也得悠著點花,不敢亂霍霍。
這麽多天,她首次這麽平靜而溫和地和自己說話,林南杉受寵若驚,趕快順著說:媽,你放心,我有分寸,你從小都知道的。
林媽媽冷哼一聲:你就是太有分寸了!
氣氛又僵了。
林爸爸趕快說:杉杉,家裏這麽大地方,你何必出去租房子呢?
林南杉垂目:爸爸,事情突然,大家分開冷靜一下比較好,況且,我也想獨處一段時間。
過年到現在,她強迫自己一切如常,笑得臉頰發酸,身心疲憊,再也撐不住了。
林爸爸心下了然,不再勉強,隻是問了問所租的那個房子。
那是個中高檔的小區,交通便利,保衛森嚴,離家裏不過五六站路的距離,他也隻能默許了。
南杉說得對,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他們都需要一個地方各自安靜地消化痛苦。
林南杉說的老同學就是鍾子堯,前兩天他從微信上推送樓盤鏈接給她,順便多聊了兩句。
當時林家二老正鬧得厲害,南杉內憂外患,病急亂投醫,抓住他就問知不知道租房信息,最好是那種立刻能搬出去的。
鍾子堯一愣,敢情這是把自己當房屋中介了,他勾勾嘴角,自嘲地笑笑,辦起事來照樣風風火火,盡心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