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駛過熱鬧喧囂的朱家橋,繼而到了南斜街,我撩著簾子,在街上找一家叫“謝大年店”的飯店。

前兩天我回了那條口信說我過兩日會回來看一看,且為了避免麻煩,告訴他們我因一次意外腦袋受傷,已將入宮之前的事都忘了,謝家又陸續往宮裏送了兩封長信,細細說明我入宮的原因,以及我入宮之後家裏情況變化。

原來那個時候謝二寶的父親病重,母親重病身亡,祖母也疾病纏身,家中隻有一個十六歲的兒子和十七歲的女兒謝小環。

先前給母親治病下葬已花空家裏積蓄,還欠了債,僅靠兩個少年人在外掙些微薄的苦力錢不足以支撐父親的藥錢和家中口糧。

此時唯一的路就隻要姐弟兩人去賣身,但謝二寶不忍心看姐姐賣身進大戶人家當丫鬟,怕被主人看中了遭欺負,若是再碰上那厲害的正妻,說不定連活路都沒了,便自己選擇了賣身進宮,想著說不定來日還能掙個好前程。

隻可惜謝二寶在淨身台上時裏子就換成了我謝洲,而我對他的打算一無所知,本來分到還算不錯的禦廚,結果卻主動和劉雙九換到了毫無前程可言的冷宮去。

好在現在也誤打誤撞,當上了司禮監秉筆,算是實現了這身體前主人的願望了。

“是不是這家?”正思緒飄散,忽然趙煜風拍了拍我肩。

我回過神去看,隻見馬車右前方確實出現了一家掛著“謝大年店”幡子的飯店,緊挨著一條小巷的巷口,和信上描述的一模一樣。

剛從馬車上下去,便有一妙齡女子從店裏出來,衝我大喊了一聲:“二寶?!”

我定睛一看,見那女子眉目明亮唇紅齒白,穿一身粗布衣裙,抿著唇,雙眼濕潤發紅地看著我,一張臉和我有七八分相似,想來必是謝二寶的姐姐謝小環了。

“姐。”她眼裏含著的情感使我內心觸動,我走上前去叫了她一聲。

謝小環眼淚當即淌下臉頰來,衝過來當街抱住了我。

接著門內又出來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婦人和一個係著圍裙眉目俊朗卻滄桑的中年男人,皆紅著眼睛以激動目光看著我。

這是家專門賣熟食的鋪席,店麵很小,不設堂食,聽謝小環說是專做巷子裏小妓館還有底層做苦力的人的生意,付了錢直接把盤子端走回家去吃,吃完再送回來,比堂食的飯店賣得便宜些,也少些活,可以不必花錢招夥計。

我們來之後,謝大年便把今天的生意暫時歇了,關了前店的門,將我們引至後麵他們居住的屋子喝茶烤火吃東西。

屋子也不大,一間廳堂小小的有些暗,左右挨著兩間廂房是謝家的,對麵的幾間屋子則住著另一家人,也是在這兒做生意,兩家共用一個天井。

“從前咱們家不住這兒,住靠城門那邊的巷子裏,你還記得不?”謝大年問我。

我搖搖頭,我對原身進宮之前的事情一無所知。

謝大年歎了口氣,耐心解釋道:“你進宮後,小環用你留下的錢帶我去看了城裏最好的大夫,說是原先從宮裏太醫院出來的太醫,病看好了錢也花光了,還像從前那樣,在家裏做點兒水飯熬肉去街上賣,可掙的錢隻夠糊口,連你姐的嫁妝也攢不起來……”

謝小環紅著臉搶了謝大年的話:“但有一日,你道神不神奇?街上居然下起了銅錢雨,就在靠河邊的那條街,我正巧那日在那條街上賣吃的,撿了不少銅錢,甚至還撿到了一錠金子!”

河邊那條街?該不會是我下的銅錢雨吧?這就太神奇了。

謝小環繼續道:“起初我在原地等來著,但等了一天,也不見有人來尋這金子,第二日也沒有,我便同爹和祖母商議,留下了這枚金錠用來做生意,也沒有上交官府,反正官府裏麵也沒什麽好人,白白便宜了他們倒不如自己留著,所以咱們家才搬到這邊來,換了房子開店做起了生意,這裏地段好……”

謝大年看了一眼趙煜風的臉色,咳嗽了幾聲打斷了謝小環的話:“小女不大會說話,請馮大人見諒。”

謝小環才反應過來,不好意思道:“馮大人是宮裏的侍衛大人,和官府不是一夥的,我沒有冒犯您的意思。”

趙煜風麵無表情:“無妨,你們繼續說就是,在下在禦前當差,若幾位果真知道些官府的齷齪勾當,也可告知在下,待在下回宮後可以轉達給聖上,京畿之地的府衙若有不法之舉的,可是大事。”

話音落,我注意到謝小環、謝大年和祖母的表情都有微微變化,謝大年更是和祖母短暫地對視了一眼,廳堂裏安靜半晌,謝大年笑著換了話題,又過了會兒,謝大年起身去張羅午飯去了。

午飯很豐盛,都是店裏賣得好的菜,攛肉羹、煎魚、香蔥煎豆|腐、炙兔肉之類,味道很不錯,和宮裏禦廚出的膳食相比沒那麽可口,卻另有一番親切的味道。

我怕趙煜風吃不慣,時刻注意他,照他的口味替他夾菜,卻見他還挺適應的,比我還多吃了一碗飯。

祖母看著我們笑著道:“二寶,你和這位大人感情似乎很要好。”

我怕他們看出什麽來,收回了在桌子底下騷擾趙煜風大腿的手,道:“是啊,我們是好兄弟來的。”

吃完了飯,又上茶,坐著一塊兒喝茶說話。

謝大年提到要贖我出宮回家來過日子的事,我拒絕了。

“我如今在宮裏過得很好,有大璫賞識我,收我做了幹兒子,得了個清閑的職位。”

“但你們提出要贖我回家,我很感動。”因為這個家至今看著也不甚富裕,贖宦官出宮,需要多處打點,得花一大筆錢。

“可宮裏畢竟暗流洶湧爭鬥多。”祖母目露擔憂,“再者你還這麽小,沒有家人陪伴,在宮裏一個人生活多孤苦……”

“他不孤苦,宮裏有我照顧他陪著他。”趙煜風硬生生地插了一句。

“是的是的,我在宮裏過得很好,馮大哥特別照顧我,真的。”從床下到**無微不至地照顧,“而且我已經習慣宮裏的生活了,我如今已經是個太監,還是在宮裏待著比較慣。”

他們便不再提,中間謝大年離開了廳堂一趟,不知做什麽去了,臨要走的時候謝小環給我們包了一大包家裏做的菜幹肉脯之類。

我們拿著東西起身要出門了,卻沒聽見他們說些相送的話,三個人互相看著,像是有什麽事。

“怎麽了?”趙煜風也看出來了。

謝小環咬了咬唇,橫了心的樣子,問道:“馮大人,您的官職,比京兆尹高嗎?”

我和趙煜風相視一眼,心裏明白他們可能要揭發京兆尹什麽。

趙煜風道:“比他高,有什麽事請說吧。”

謝小環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和謝大年一起帶著我們到隔壁廂房,把角落裏一個竹筐拿開,繼而拉住木地板上的一個拉環向上一拉,露出一個地窖入口來,說讓我們稍等,踩著梯子爬了下去。

沒多會兒,底下傳來兩個人小聲交流的聲音,聽著另一個人像是男的。

大約一炷香的時間,謝小環上來了,身後還跟著上來了個臉色蒼白的少年,猛地一看,竟然也和我有三四分相似。

我登時困惑:“這是我弟弟?”

少年還未說話,先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小民梁文,無父無母,自小在慈幼局長大,按例到十六歲時便可離開慈幼局自謀生存,不想十四歲時卻被慈幼局賣到了……小倌館,請馮大人為小民主持公道。”

趙煜風臉色一沉。

謝大年和謝小環也跟著跪下,謝大年道:“草民有罪,梁文乃是官府通緝的逃犯,但草民見他和二寶有幾分像,不忍心讓他被官府抓走,這才藏在家裏地窖中,再者,他確實是有冤情……”

“若確有冤情,你們無罪,起來說話吧。”趙煜風道,“此事與京兆尹有何關聯?”

少年含淚道:“京兆尹常來小倌館找小民,要將小民買回府中……”

趙煜風:“有證據麽?”

少年道:“小民從京兆尹那兒哄來了小民在慈幼局時的戶籍紙,和他寫給小民的一些豔詩,還在虞府中偷到了一本慈幼局和各妓館來往的賬冊,還有這個……”

少年背過身去,將上衣脫下露出背脊,隻見上麵有一副占了刺青,一共五個字,我隻認出了最後兩個“之奴”,前麵三個字太潦草龍飛鳳舞認不出來。

趙煜風看了一眼,道:“確實是京兆府尹虞登道的花押。”

我每日跟著趙煜風處理政務,多少知道些朝堂上的事,慈幼局一案之前是要查的,但沒有確鑿證據,被朝臣們攔阻了下來,也沒人肯接這個案子,隻因虞登道是太後的親堂弟,多數朝臣都畏懼太後和虞家的勢力。

但這次有了確鑿證據,也許一切將有所不同了。

趙煜風沉吟片刻,道:“先把他帶到管叔府上去,那兒比較安全。”

我點點頭,對謝小環道:“姐,有席帽麽?找一頂來給他戴上。”

我們先把人送到管公公在宮外的宅子裏去,正巧因為趙煜風今天不在宮裏,所以管公公也出宮回了府,也不必多解釋,隻說這人有用,需要藏好不讓外人看見,讓他好吃好喝,管公公便妥善地去辦。

回宮的時候我們找了個有布告欄的地方停下來去看,果然看見了梁文的通緝令,隻說是重罪,沒具體說是什麽罪,右下官府的印底下,有一個簽字,和剛才在梁文背上看見的花押一模一樣。

“他怎麽敢明目張膽地通緝梁文?”我奇怪地問道,“不怕被你注意到感覺出不對麽?”

“如果不出宮,我這不是注意不到麽?他越擺在明麵上,反而越容易被人忽視。”趙煜風答道,“但這也可能說明,他急了,梁文手上的證據是鐵證,這次任誰也攔不了了。”

“看來虞家過不了這個年了。”趙煜風道,“二寶,咱們回宮,得督促你練功了。”

“啊?這和我有什麽關係啊?”我不大樂意。

趙煜風牽著我的手上車去,附耳道:“大雍第一高手把一身絕學都教你,你還不樂意?”

我實話實說:“可是我感覺你這個高手有點兒摻水……”

趙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