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話
五分鍾,究竟是太短,還是太長了。
慕斯不知道他應該做出一個什麽樣的姿態來表示自己是在認真思考,可是,哥哥的手——他又如何能夠讓自己靜下心來去想那些根本都想不透的事。但若現在還胡思亂想,又怎麽對得起哥哥的苦心。
糾結的時候時間總是會過得非常快,因為糾結本身就是一件耗費時間的事。
等慕禪重新提著藤杖走過來的時候,沒有任何征兆的,慕斯哀求道,“哥,我,我還沒想出來。”這話一出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居然又是怎麽會說出來的。
慕禪卻並沒有打他,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小斯。”完全屬於哥哥的聲音。
“是。”挨打的時候,哥哥很少用這麽親昵的稱呼。
“你現在應該想的第一件事是,為什麽,第一下之後,我不再打第二下。”慕禪提示他。
慕斯年少的時候,很喜歡哥哥這種提示和引導的方式,因為會讓他覺得自己並沒有被忽略。可隨著年紀越來越大,他已經越發不喜歡這樣。步步為營,是一種極具欺騙性的蠱惑,不知不覺,寸土寸失。民間有一個很貼切的形容,叫做,溫水煮青蛙。
可是,慕斯又如何能夠不想。這一次,他是真正用了一分鍾的時間,投入全副心神,認認真真去想的,想出來的答案是,“我——覺得,大概是,姿勢。”
慕禪手中的藤杖帶起了風,慕斯下意識地縮了下屁股,而後整張臉都紅了。
慕禪的藤杖卻沒有落下來,隻是語氣明顯不悅,“你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還是我這麽多年的教育。”
慕斯一下子就難過了。他不是故意模糊焦點來試圖逃避思考,他隻是,仔仔細細比對,隻有這一個結論。可是,具體的,究竟是為什麽,他真的答不出。
“啪!”藤杖落下來,隔著**敲在他臀上。慕斯一時不防痛得喊了出來,他本以為哥哥不會打的。
“是什麽讓你產生了我有可能會姑息這種齷齪態度的錯覺。”慕禪一向是個溫和的人,齷齪這樣的用詞,太嚴重。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他最不喜歡的,就是模棱兩可的態度。
“對不起,我,我真的隻能想到這裏了。”慕斯認命了。疼痛搶占了全部的腦細胞,他沒辦法再思考。
“很好。你現在可以想第二件事,為什麽我會懲罰我自己。”慕禪的聲音很穩定,他本就是一個掌控力極強的人,無論是商界或是社團,一樣的運籌帷幄、遊刃有餘。更細致的把握,是各種魔術道具,然後,最拿手的,就是完全控製自己的情緒。
對於這個問題,慕禪太理智太超脫,甚至帶著些隔岸觀火的解剖般的冷靜,可慕斯又如何能如此,並不是誰都能擁有同他一樣的變態而冷靜的神經。
“都是小斯不爭氣。”慕斯說了這句話,整個髒器都是沉甸甸的,各種說不出辨不明的情緒哽在鼻腔裏,連自己都無法麵對。他覺得自己早已是獨當一麵的男人了,但哥哥麵前,好像永遠沒辦法成熟。
“不是。”慕禪很幹脆的否定了他的答案。
慕斯狠狠壓抑著卡在喉嚨裏的情緒,大口地喘著氣,“我再想不出了。”
慕禪的語調沒有任何變化,“第三個問題是,今天,我為什麽要罰你。”
慕斯這一次,卻是搖了搖頭,壓抑的情緒讓他全然忘記了自己正在受罰,額頭這時是貼在小腿脛骨上的,他這樣一動,整個身子都失了重心,半天才能重新站回標準的姿勢。
慕禪從他身側走過去,慕斯條件反射地又是一抽,慕禪卻隻是將藤杖放在了大平頭案子上,而後緩緩道,“椅子式,三十分鍾。隻有三個問題,不算為難你。”
慕斯目中已明顯帶著恐懼。所謂椅子式,實則就是假裝坐椅子一樣的一直半蹲著,蹲的時候膝蓋不能超過腳尖,控製呼吸的時候還必須夾緊屁股,手掌從後方繞過來保持在肩膀處一直伸著,就這一個動作,頭、頸、肩、背、腰、腹、臀、脊、大腿、小腿、甚至是足踝通通都要受盡折磨。他小時候調皮搗蛋坐不住椅子,慕禪就經常這麽收拾他,每一次才蹲個五分鍾就能讓他聽話好久,就連一個人去偏廳等吃飯都是乖乖的屁股坐正小手放在膝蓋上。沒想到如今這麽大了,又挨了打,哥哥居然還會這麽整治他。
慕禪卻絲毫沒有考慮弟弟如今的心態起伏,慕斯這一刻的忐忑還沒退去,他就立刻將恐懼遞推到了下一刻,“我不得不提醒你,把握機會。如果還是想不明白,我不介意讓你去對麵香幾上做一個小時船式長長記性。”
慕禪收了目光,慕斯卻是一頓,哥說,長長記性!
仿佛全部的靈光都在一刹那間迸現,慕斯終於明白,哥哥今天的失態是為了什麽。他哽在喉嚨裏的那些愧悔在這一刻突然變得如此清晰和真實,他終於領悟到,自己作為弟弟是多麽地讓他失望。這樣的錯誤,如出一轍的忽略,早都不是第一次了。“哥,我想出來了。是姿勢,我沒有保證一個呼吸絕對平穩不會傷害到自己的姿勢,還有誠實,我還是不習慣在您麵前誠實地說出自己的感受和不能承受不願承受的意願。哥,對不起,慕斯不是故意的,是我讓您失望了。”
慕禪卻隻是抬了抬眼,仿佛完全沒有看到弟弟眼中的悔恨和內疚,“時間不等人,貌似,你已經浪費了一分鍾了。”
陸由的宿舍,很幹淨,也很安靜。
王悉臣遠遠地瞪著陸由,陸由正坐在自己的下鋪上擦球杆。據說,前枝材料是很貴的加拿大進口楓木,“難道你又要回去?”王悉臣語氣有些小小的不滿。
“嗯。”陸由隻是點點頭,神色一絲不苟。
王悉臣大步走過來,麵上似乎帶著些不平,卻終於道,“別擦了,擦得再幹淨,他也不會領你的情。”
陸由抿著唇,沒說話。王悉臣想再說什麽,可看陸由的樣子,也知道說了沒用,“我給你帶吃的了,快點擦完過來。”
陸由還是沒抬頭,“我手髒,你自己吃吧。今天不用去片場?”
王悉臣明顯有些不高興,“不是陪你回家嗎?今天補永年哥的戲,surah姐還說讓我好好學來著,你都不知道請假有多難。”他麵上的表情有一點點興奮,還有些被重視的驕傲。畢竟,是個很單純的男孩子。
陸由珍而重之地將球杆放回盒子裏,檢查了巧粉、杆油還有一些其他配件都在,因此特特地合上箱子,又將箱麵擦拭一遍,這才道,“是覃永年嗎?他的戲很好,surah讓你看,對你有好處。”覃永年也是卡狄的藝人,一線二線之間,形象正麵,觀眾緣不錯,是真正熬出來的演員,曾經因為一部破案片火過一陣,隻是沒有真正紅起來。王悉臣這次參演的電視劇,不算大投資,也沒有什麽明星,但演員基本都是實力派,努力一把上地方台的九點檔還是沒問題的。若是能再加把勁,黃金檔也不是不可能。
陸由終於收拾好了東西,王悉臣獻寶似的將一隻透明的盒子捧過來,“嚐嚐。”
陸由才要去洗手,卻聽到了敲門的聲音。王悉臣本能地想將盒子藏起來,終於覺得幹不出這種事來,陸由已經打開了門。
卡狄的練習生,一個月僅有一天休息日可以出去逛逛添置些日用品什麽的,當天晚上還必須回來點到。因此,大家都格外珍惜僅有的放風日,結束了每天不差的早鍛煉,陸由寢室的三個男生就都出去了。他倒沒想到才這麽一會就會有人回來。
“悉臣哥。”陸由的室友看到王悉臣自然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娛樂圈是很現實的,早出道一天都是哥。
王悉臣手上捧著吃的,也有些不好意思,讓他道,“吃東西吧。不知道你吃不吃蒜。”他特意帶給陸由的東西,說實話是不願意讓別人吃的。
那男生禮貌性地看了一眼,順口就道,“百合吧。”
王悉臣臉一下就紅了,他雖說出道一年,見過的世麵也不少了,不會鬧出把魚翅當作粉絲的笑話,可百合,他是真沒吃過。這道蘭花百合是surah拿給他的,surah是很有實力的經紀人,王悉臣隻是她的打包產品,她真正帶的是一個非常著名的女歌手,女歌手粉絲遍天下,每天收到的禮物不知有多少,自然都是經紀人替她處分。如今不是百合當季的時節,自然也談不上新鮮,surah自己不吃也樂得做順水人情。王悉臣和陸由從小玩到大,進卡狄也是因為陸由,有什麽好東西肯定第一個想著他,自己還沒有吃就樂顛顛地捧過來,還生怕破壞了擺樣。
那男生家境優渥,從小就是沒怎麽吃過苦的人,說話也不是很注意,看王悉臣窘迫,一下子就尷尬了,隻道,“我忘了帶東西。”爬到上鋪就去取自己的iPhone,可越是沒腦子的人在不該想的事情上就顧慮越多,王悉臣剛剛鬧了笑話,他又有些猶豫,若是當著他的麵把iPhone拿下來會不會讓他覺得自己是在顯擺。盡管王悉臣在演藝圈連個臉熟都算不上,可對於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出頭的地下室的練習生而言,一樣不敢輕易得罪。
倒是陸由對他道,“你取好了記得鎖門,我回家去了。”
“幹嘛又回去啊!”那男生接了這句又覺得自己實在是話太多了,隻跪在**假意整理被單。可究竟本性難移,慕斯曾罰他叼著牙刷衝著牆站了一早上也沒扳過來這毛病,和陸由一個宿舍住,說不上關係好還是免不了又囑咐一句,“你這次小心點,再被打到臉上,慕老師可真的會揭皮的。”
被卡狄所有的練習生畏懼著的慕老師就半蹲在懲戒室裏,他不知道,椅子式和船式,究竟哪個才是更痛苦的動作。如果半小時之內不能給出一個讓哥哥滿意的答案,他恐怕都不知道今天要怎麽挨過去。
可是,這並不是他思考的重點,甚至,他壓根沒有想這些事。
他的哥哥是一個那麽挑剔的人,管教弟弟固然嚴厲,可是對自己的苛責更是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十八年前的正午,僅僅因為三歲的自己爬上供奉父母靈位的香案偷點心吃,才七歲的哥哥就跪在祠堂裏整整一天不肯起來,哪怕慕老爺子親自來抱他,他也死死拉著案腳不肯動。沒有管好弟弟,什麽樣的罰,都是他應得的。沒有人有資格責罰他,他就自己罰自己。
這些事,慕斯自然不會有意識,甚至連慕禪自己都完全沒有記憶了。隻是隨著慕斯漸漸長大,家裏人排擠他的時候,這種故事,聽得太多了而已。
“大少爺太護著那個小災星了。”
“是啊,每次他犯了事都是大少爺出來扛,害得我們也要遭殃。”
“可不是。沒良心的,供奉自己爹媽的點心也要偷吃,三歲看老,以後也不會有出息。”
“大少爺也真是的,還說是自己沒有教好弟弟應該受罰。哼!就他這種屁股後麵帶尾巴的掃帚星,誰能教得好他。”
起初,慕斯是不知道他們在說自己的,慢慢的,也就知道了。這些議論,慕禪當然也知道。
隻是,慕禪再優秀,也不過是個孩子,慕禪再強,也堵不住所有人的嘴。所以,他隻能用一切心血去教慕斯,他要教好他的弟弟,就算不能讓慕老爺子擯棄偏見,至少,也要讓那些下人們明白,慕家名正言順的二少爺,哪怕無父無母,也不是沒人管教,不會沒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