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離開
小鎮上,依舊是平靜如昔,時已是暖春,堅冰從遠處的高山上順著小溪漂流直轉而下,化為縷縷清流,而遠山之上一株株迎客鬆,好似護衛一般在守衛著這個平和寧靜的小鎮,護衛著善良勤勞的小鎮上的農民們。
今朝酒醒何處?楊柳岸,卻不見得曉風殘月。
熏風吹皺了一池的春水,縷縷的波紋似姑娘的眉黛。而池中四五支高高聳起的蓮花,已經結上了渾圓尖削的花胞,更有的,已經開出了雪白粉紅的花。蓮葉之上,還帶著清晨滾落的露珠,雪白晶瑩之餘,一如美人垂淚。
池塘外不遠處,是一座別院,這就是鎮上建起的第一座私塾。此刻,從別院之中,正傳來琅琅的讀書聲,孩子們清脆的跟著先生在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台上是一青布衣服的青年,身材頎長,穿著樸素,他並不像個先生,無有私塾先生那樣的束冠,頭發鬆鬆的披散下來,一根繩子係在腦後,含笑著教導孩子們讀書。
他就是鎮上老秀才過世後唯一的先生,沒有人知道他真名姓什麽,也沒有人知道他從何處來,大家都隻是先生先生的叫他,開始還有點繞口,後來習慣了也就見怪不怪了,這時再叫人改口,隻怕改口亦是有無從下口的感覺,索性大家都聽之任之,侈畫的不拘禮法還少嗎?先前不還鬧出女童上學的摩擦?小鎮人的認知裏,似乎是什麽事出現在先生身上都不奇怪。
夜色漫漫覆蓋著這個平靜祥和的鎮子,清冷的月亮爬上樹梢,灑下的清輝均勻的鋪滿地上的青石板。不知不覺間,夜更深沉了,而那輪慘白的彎月,已經是掛在中空。清冷的月輝從雕花的窗欞之間透射進他的屋內,從侈畫的腳下月光一寸一寸上移,終於將整個人都籠進了那泠泠的月光之中,屋子裏像是流動著一層寂寞,“呀……”的一聲,侈畫睜開雙眼,一枚驟然射出,他目光微微掃過窗外,料想應該是哪家的蠢賊,良久,鼾聲漸起。
翻來覆去之間還是醒來,搖搖頭不再去想那個擾人清夢的蠢賊,既然已經在這裏做了一個平靜的教書先生,那麽,外麵的世界,即便天覆地翻,烽火狼煙,又與他還什麽關係,死道長不死貧道。這麽多年,經曆了那麽多的事,如果還是不能心靜,那麽苦苦的習道多年,豈非水中撈月,白忙一場?
推開房門,站在自己的的小院中,侈畫卻不由得歎了口氣,四下打量了一眼,這間小院子,他剛搬進來的時候,倒也像模像樣,隻是前一陣子連綿的一場夏雨,讓地麵上的青石板路上長滿了細細的青苔。孩子要幫他把這青苔鏟去,他卻阻止了,一切皆有因果,眾生壽數眾生了,自己又何必多此一舉?
腦海之中卻不由得想著一些事情:“今日迫不得已,在眾人麵前身手顯露無疑,昨日山中又那麽大陣仗,鎮上的人如果不懷疑,那才奇怪。”料想這件事必然說不過,看來這裏,是待不長了,身份一旦識破,自己希求的平靜日子,也就到頭了。侈畫輕歎一口氣道:“又該換一個地方了。”
在這裏,呆了半年之久,已是大大不該,趁著此事,早下決心,若是行蹤泄露,正一道的牛鼻子,又豈放過了對自己的追殺,這裏的事情一旦傳出去,正一道的人就該想到是我在這裏了吧!修道人畢竟不是弱者,鎮上皆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逼問起來,料想瞞不住我的行蹤,隻有先期避開。隻希望這些惱羞成怒的道士,他們不要遷怒這個小鎮上的貧民,他們都是無辜的,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不過想來修道之人也不是個嗜殺之人,想來應該不會有事。
侈畫心道:“唯一放不下的,還是那些孩子,可正一道,似乎是不死不休的地步,唉......”他不是一個拘泥之人,既然決定要走,就沒再猶豫,回到裏屋,收拾起東西,其實他的東西不多,幾件衣服、一管笛子。這些,都是他從外麵帶進來的東西,至於其他的,本來就是這個小鎮上的東西,就讓他們還歸小鎮吧,至於那座山頭的秘密,現在還不是時候。
走到別院門前,最後回頭,再看了一眼這個小院,大門上的紅漆許多已經脫落,門前鐵環之上也已經生上了斑駁的鏽痕,院子外的大柳樹,濃蔭蔽月,樹葉在夜風中沙沙的作響,瑣碎的月光流瀉下來,落到侈畫的的衣上,發上,肩上……
看著這個自己住了足足有半年的地方,忽然之間就要離開,他忽然有一種割舍不下的情感,這個小院,棵這大柳樹,還有那些可愛的孩子,就經常在樹下嬉戲……
這麽多年以來,自己為了躲避正一道的追殺和另一個自己,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待過如此長的時間,看來這一段時間的日子還是過得太安逸了,忘記了外麵還有無數想要追殺自己的人,這可不是他應該有的情感。
反身慢慢的關上院子的大門,他什麽人也沒有告訴,隻有屋中留下了一紙簡箋,就那麽背著行囊,離開了小鎮……
這一步踏出,侈畫不知道,前麵是刀山牛坑,還是鐵樹拔舌,有些人,一旦走出,那就再也回不了頭。但侈畫可以確定的一件事就是,一切都已改變。
他能預感得到,過了今日,這種平靜快樂的日子,就再也找不回來了,有些人,有些事這一生注定終是逃不脫,泥菩薩的宿命是一張越縛越深的羅網,縱使用力掙紮,也隻有越紮越緊越縛越深。
朗聲道:“某雖先醒於世,實未省自己麵目。自覺於一方塘不得出焉,入世,如魚飲水,冷暖自知,行至水窮處是某甲師也。”
熊熊的烈日照在大地上,烤得地麵如同燒紅的鐵板,白沙鋪成的馬道上,自己就是這鐵板上的活魚。一輛簡陋的有些殘破的馬車緩緩行駛,駕車的是一個有些佝僂的老人,花白個胡子,稀稀疏疏的有些寒磣,人們都叫他老黃頭。
這是他今天接到的第一單生意,主顧看的出來是個讀書人,很大方,隨手賞了他一錠碎銀子,他見狀匆匆忙忙收回了懷中,但是那隨手的一掂還是讓他覺出了那銀子至少有五兩重,心中合計:“這是個雛兒,走江湖,財不露白的道理都不懂,遇到我老黃頭是你運氣,要是遇上旁人,還不剝下你小子一層皮,細皮嫩肉的,要是遇上個口味獨特的,這一身皮肉也‘難辭其咎’。”
眼珠子軲轆一轉,陪笑道:“爺,您且上車,您讓小老兒去哪,小老兒去哪,您指東,小老兒絕不往西,您讓我打狗,我絕不攆雞。”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這可是一筆了不得的大錢,像他這樣趕上七八天大車,也不過三四兩銀子,還得養活一家人,小日子過得是緊巴巴的,一文錢恨不得掰八半兒花,過兩天兒媳婦要回家省親,小孫兒也該添上一套新衣了,家中的那隻鋤子也該換一換了,都缺了十幾個口,早鈍得不能使用......
年輕人似乎是有點不耐煩,打斷老黃頭的思緒,頗有些不耐煩的冷聲道:“且快些”。
“好咧,走你”,老黃頭一會鞭子,一聲“駕”,馬車應聲而走。
老黃頭的思緒再次飄回了銀子上,這下有了這五兩銀子,可以一並置辦不少東西。想到這裏,他還是不由得暗暗吞了口口水,目光又忍不住望懷裏瞄去,似是生怕那錠銀子突然自己長翅膀飛走了一般,直到如今他還不敢相信世上有這樣好事,瞧那坐車的年輕人,臉色顯得有些病態的蒼白,模樣倒是挺俊俏,氣質總給人一股子超凡脫俗的意味,老黃頭自認他也算是走過南闖過北的人了,還真是從沒有見過如此出彩的人物,看他的穿著,也很樸素,想不到出手卻如此大方。
這可是個好兆頭,隻要從這裏前往目的地,兩個時辰的路程,他就可以回家歇著,下午如果運氣好,還可以再接一單生意,這樣今天就足可以賺到往常十幾天才能賺到的錢,家中一下子寬鬆許多,老黃得意馬蹄急,馬車似乎是憑空快了幾分。
就在他神馳物外,想著回家怎麽使用這五兩銀子,做著下午再遇此等豪客之際,忽然一匹雪白的高頭大馬從右邊岔道口急奔而下,其速如電,簡直快得看不清影子,老黃頭總算是趕車幾十年,一驚覺不對,立馬勒住了韁繩,堪堪調過馬頭,危急關頭,那白馬“噓哷哷……”一聲長嘶,人立而起,下片刻,竟然猛地從整駕馬車之上橫掠而過,落地之時輕巧無塵,神駿若斯。那老黃頭驚魂未定,看著那白馬的囂張樣子,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道:“媽媽滴,趕投胎?仙人板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