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 孫皇後抬眼望了望繈褓中的公主,目光中有幾分憐愛, 更多的卻是不甘和惋惜, 她聲音沙啞的歎了口氣:“唉!那些庸醫誤事,也是我自己不爭氣,太子、太子你還是要給我好好地帶回來,那姓胡的就不必讓他回京了,我未能誕下龍子, 說不定、說不定就是他的好姐姐在長寧宮使了什麽妖術所致!”
她頓了頓,又繼續道:“罷了, 這都是命,如今皇上心係太子,永清還不能出什麽差錯,但那姓胡的在宮外,他自己回不來, 可不能怪罪到我的頭上, 況且……皇上對他姐姐不聞不問很久了, 他一個小小的府軍前衛百戶, 是死是活,根本就傳不到皇上耳朵裏……你拿著我這一件信物, 去找我的長兄錦衣衛指揮使孫繼宗,讓他派人助你行事……”
一想到身後這些彪形大漢是孫皇後派來“助他”的,王永祥頓時覺得自己底氣十足,神氣起來。他站起身把手往後一背, 指著其中兩人道:“你們兩個快點幫忙劃船,不要在那裏呆呆站著,萬一耽誤了行程,誰能擔得起這個責任?!”
那幾人一路上對這陰陽怪氣的太監頗多忍耐,但礙於皇後娘娘麵子,隻能拉著臉去劃船了,王永祥見狀更加不可一世,趾高氣昂在這艘不大的船上轉來轉去,其中一人實在看他不順眼,將船槳一偏,看似輕巧的在他的腿彎處蹭了一下,王永祥整個人卻像中了箭一般往前倒去,撲通一聲落入了江中。
船上數名錦衣衛見狀,都覺得十分解恨,低聲笑了起來,誰知那王永祥雖是瓊州人氏,卻不通水性,落水之後隻知道嗷嗷亂叫,沒過一會兒眼看就要沉底。船家先沉不住氣了,勸道:“諸位,你們這掌櫃的不會水,你們到底要不要救他?”
“哼!他這般人也配做我們的掌櫃?!”那為首的錦衣衛冷冷嘀咕了一句,不過,他仍是將前襟一擺紮進腰中,縱身跳了下去,不多時便扛著渾身濕透,喝了一肚子水的王永祥爬上了船。王永祥經此一遭,再也沒勁指使別人了,躺在甲板上有氣無力的直哼哼。
“再、再往前可就進番禺了。”眼看天光微亮,船家指著前方對眾人道:“你們的路引可準備好了?今年是大比之年,可查的嚴著呢!尤其是像你們這般的高大漢子,要是沒有路引文書,休想踏入番禺一步!到時候,說不定我這載你們來的也要跟著遭殃……”船家低聲嘟囔著。
那錦衣衛對船家的話毫不在意,而是把眾人召集在一處,其中一人將王永祥也拖了過來,王永祥頭暈腦脹,隻聽他們議論道:“指揮使前幾日送來消息,說主考廣東的是翰林侍讀學士陳循,這老家夥是個硬骨頭,我們一定得小心行事,千萬別驚動了他……”
聽到這裏,王永祥實在堅持不住,吐了一口水,腦袋一歪暈過去了。
“嗬,原來他是今年廣東的主考官呀!”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張皓文瞥了高高坐在台上那位身著紅袍的官員一眼,見他年近半百,須發已經斑白,他在高台之上肅然端坐,令整個高台之中充斥著一股浩然之氣。
張皓文雖是隔著這麽遠的距離一望,心中卻已敬意頓生,不須再問丘洵,他也意識到了,這位官員一定是如今有名的一位大儒。若是過了鄉試成了他的弟子,應該也算是一件幸事吧。
參加鄉試的,都是已經身有功名的生員們,一樣,丘洵曾經告訴他們,貢院又稱“荊院”,就是因此而來。考生們擠擠攘攘,不小心蹭一下便痛的嗷嗷直叫,讓這場麵更顯得混亂了幾分。
況且,八月的廣州熱得很,雖然天還未亮,熱氣已經從四麵八方升騰而起,讓這些焦急等待的士子們仿佛身處一個巨大的蒸
籠中一般,稍胖些的人已是汗流浹背,韓景春年紀大了,也覺得有些頭暈眼花,扶著張皓文的手大口喘著氣。好在這時,貢院裏一聲炮響,官差已經開始分地域點名,貢院的三個大門一同敞開,準備放士子們入場了!
廣東下轄十個州,每州的士子排成一隊,在差役們的引領下恢複了秩序,開始等待門口的差役喊出自己的名字。先被點到的是韓景春,一想到這次入場或許可以圓了他這數十年的夢想,他頓時有了精神,重重咳了一聲,挺直身子,應道:“有!”然後提著考籃大步往門前走去。
隨即點到的,就是張皓文。張皓文費力的背上考籃走向貢院門口,考籃裏卻一直在叮哐作響,讓他十分頭疼——鄉試不比先前的三場“童子試”,不僅要考三天,而且每一天的考試強度都非常大,最重要的首場就要做七篇八股文,再有才氣的考生也不可能半天就交卷,所以,考生們都要自帶鍋碗瓢勺,在貢院裏解決自己的午飯,所以,考生們都要自備鍋灶,來對付中午甚至是晚上兩頓飯。
張皓文的考籃李,不僅有鍋,還有下人準備的餅子,他計劃盡量不要生火,隨便啃幾塊餅子對付對付。估計寫了半天文章,腦袋都是暈的,誰還在乎吃到肚子裏的到底是什麽呢?隻要能吃飽就成了。
為了保護參加鄉試的士子們的安全,廣東衙門調來了大量的兵士,這些人可不會因為張皓文年紀小就給他留什麽情麵,三下兩下就把他全身上下扒了個幹淨,考籃裏所有的東西也被翻過一遍,餅子都被掰碎了,這樣一折騰,方才汗津津的衣服倒是涼了下來,不過一穿到身上還是難受的很,況且一身的汗忽然著了風,三扇大門裏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打噴嚏的聲音。
跨入貢院,一道大門橫在眼前,正是所謂的“龍門”,一進去兩邊楹聯出自當朝首輔楊士奇之手,寫的是:
號列東西,兩道文光齊射鬥。
簾分內外,一毫關節不通風。
張皓文還沒來得及仔細瞻仰楊老先生的手書,馬上就被趕進了他要待上整整三天的“號舍”,實地一瞧,張皓文完全看不出什麽“兩道文光齊射鬥”的昂揚瀟灑,隻能感受著“一毫關節不通風”的悶熱潮濕。廣州雖然比起瓊州來說富饒不少,但仍然地處大明南端,科舉又興了不過幾代,中間斷斷續續,貢院的設施還是相當落後的。地上連磚石都沒有鋪,全是泥土,窄窄一條巷子被考生們踩來踩去,已經變的泥濘不堪。
張皓文被領到自己的號舍坐下之後,耳邊還不斷響起成團的蚊子嗡嗡的叫聲。他趕緊從空間取出靈水灑在四周,又將那幾塊破板子擦掃幹淨,等待著考題送到跟前。
鄉試首場,三道四書題,四道五經題,各做一篇八股,在張皓文看來,這考的不單單是學問,也是考生們的體力。就算是悠悠閑閑在書院裏做七篇文章一天尚且緊張得很,更別說是在這環境惡劣的號房當中了。
張皓文折騰了一早上,此時也有些精疲力盡,他往搖搖欲墜的磚牆上一靠,開始仔細回想唐玨曾經囑咐過他的話:“應試之文,起筆決不可太高,也不能太低,太高則聲希味淡,太低則庸俗可厭,你的文字總是讀來讓人感覺頗有才氣,但僅僅如此,恐怕還是難以令主考官對你高看一眼。你一定要做到內含韻味,外露精光,初讀令人拍案,掩卷一思卻仍有餘音繞梁之感,方才能一舉奪魁呀……”
就在這時,巡場的差役已經開始挨個叫醒在打盹兒的考生,一遍遍重複道:“快起來,考題來了,考題來了!”
……
這一回,眼看夕陽西斜,貢院裏才零零散散走出幾個人來。張皓文和丘洵、邢恕結伴出了場,卻仍不見韓景春的蹤影。他們來到貢院對麵的茶鋪坐下,確是誰也無力再多說一句,
隻是要了壺茶默默喝著,又過了大約一炷香的功夫,才看見韓景春搖搖晃晃出了貢院大門。
張皓文他們結了茶錢迎上去,韓景春一臉苦悶,搖頭道:“這麽多年沒有進過科場,果然生疏了呀!況且十二、十五還各有一場,如此連日奔波可該怎麽是好呢?”
張皓文早料到韓景春不堪奔波之苦,已經讓張吉在附近給他定下了一間客房,之前怕韓景春嫌他破費,一直沒有告訴他,如今見韓景春確實體力不支,這才把自己的安排告訴了他。韓景春這時果然不再推卻了,他好好感謝了張皓文一番,便跟在張吉身後去客棧歇息了,而張皓文他們三人還是回到了平日所住的小院中。
接下來一連兩日,張皓文他們三個幾乎都躺在**休息,八月十二和八月十五還各有一場考試,不過考試的內容不如首場重要,分別考的是誥、表一類公文的寫作,還有策論。一般鄉試過後,八月底就要放榜,如此短時間內考官要將眾人所寫的文章一一讀過,根本就不太現實,所以,考官最注重的是首場、首篇八股,隻要首場首藝做得好,其餘文章又沒有太大問題,十有八九就能過關。
張皓文直覺七篇文章雖然不能說做的花團錦簇,但是也頗有可圈可點之處,尤其是首篇四書文“為之者疾,用之者舒。”他的破題是“王者生財,有用心於為與用者焉。”
捫心自問,他覺得這應該能達到自己的老師唐玨所說的那種內含韻味,外露精光的要求了。想到自己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能從一個對四書五經毫無基礎的現代人達到如此境界,張皓文心中對自己的兩位恩師韓景春和唐玨充滿了感謝。所以,他也真心希望,這一次韓景春能實現他的理想,中舉人甚至在明年的會試、殿試中脫穎而出。
迄今為止,他已經進了四次科場,大明讀書人前仆後繼,一心科舉的架勢他是徹底見識到了。這條路有多麽難走,他也已經有了深刻的體會,可比起這個,他更擔憂家裏這兩位“不速之客”的和自己的人身安危……
“誰?”張皓文自從跟胡二學習武藝以來,小時候靈水滋養灌溉的潛質仿佛一下子被激發出了大半,各種感覺敏銳了許多,夜晚寂靜之中,他仿佛聽到房頂上,傳來了一絲和風聲不太一樣的沙沙的腳步聲。
張皓文來不及叫醒張吉,翻身下床,摸到前段時間胡二給他們三個挑選的匕首,輕輕推開門來到院子裏往房頂望去。他隱約看見一個黑影閃過,瞬間就消失在了牆後。他後退兩步,縱身登上圍牆跳了過去,外麵的街道卻空空如也,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
“少爺,少爺……”牆那麵響起了張吉焦急的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