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著牙想衝到張皓文跟前, 卻見張皓文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在那裏, 他還沒看清楚的那枚白玉戒指, 在他眼前發出了最後一道奪目的光彩。
“不……”張皓文的耳膜仍然在王永祥充滿了驚恐的吼聲中震動著,但他感覺到了寒冷的雨水落在自己麵頰上的溫度。
與此同時,丘洵也意識到自己手中張皓文的手指略微動了動,在他的瑟瑟發抖的手上輕輕一按。
丘洵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充滿希望的把目光投往城門方向, 果然沒過多久,不遠處就傳來喊聲:“那邊是怎麽回事?!”
丘洵聽得出來, 這是胡瑄的聲音。張皓文馬上睜開眼睛,和丘洵一起往遠處看去,喝了靈水的他們看得真切,胡瑄帶著張吉和一眾兵士,朝他們的方向飛奔而來。
“就是你們幾個, 膽敢綁架皇親, 脅迫三名備考會試的舉人。王千戶, 你真是大膽的很, 不知道是誰在你背後撐腰?”胡瑄跳下馬,指著站在王永祥旁邊的那名中年男子道:“任何一條罪, 都足夠你賠上一條命的了。”
聽到綁架皇親四字,那名千戶眼中閃過一絲驚慌,不過,他很快就認出了眼前的人, 一下子態度又變得放肆起來:“我說是誰?原來是國舅爺呀……哦,不對,你姐姐如今已經不是皇後了,早就不是皇後了!胡老二,你不要得意的太早,等王公公醒了……等王公公醒了……”
“他不會醒了。”張皓文和丘洵一起,在胡瑄手下的保護中走到胡瑄身邊,對那名驚慌失措的王千戶說道:“如果你們現在趕緊回去,假裝今晚什麽都沒看見,或許,太皇太後永遠也不會知道你們的存在。可若是你們想和王永祥一起背上我方才所說的那些罪名,想要和我的手下比試比試,我也願意奉陪!”
胡瑄把手伸往腰間,刷的一聲,長刀出鞘,直直抵在王千戶的頸邊:“記住,皇上剛剛登基,會試在即,沒有人希望這個當口出什麽岔子,你想從這名已經遭到天譴的閹人身上得到榮華富貴,恐怕是不太可能了。”
“王……王公公!您醒醒!”王千戶俯下身去,拚命搖晃著王永祥的身體,王永祥卻始終不肯睜開眼睛。王千戶抬起頭來望著再次亮起閃電的天際,心裏忽然湧上了一股恐慌,他所做的這一切,真的是會遭到報應的。
“你……你們是奉太皇太後的旨意而來?”王千戶再開口的時候,語調裏已經完全沒有了原先的囂張。
“我們奉了誰的旨意你不用管,你隻要知道,如今的大明朝上宮內比你腳邊這個太監說了算的人還有很多就可以了!”張皓文也開了口:“張太皇太後,楊閣老,輔國公……哪一個不能要了你們的命!”
“這……走……!”王千戶稍加思索,馬上就意識到張皓文提出的並不是一個選擇,他們頓時決定拋下昏迷不醒的王永祥,沿著寺廟的院牆四散而去。隻有王永祥一個人還躺在地上,在泥濘裏,被冰冷的雨水無情的衝刷著,很快就出的氣多,進的氣少了……
二月二十五四更鼓響起,北京貢院的大門緩緩打開了。這一年因新皇即位倉促,會試的時間比往年足足晚了十多日。然而,考中的人將會成為新天子的第一批“門生”,這無論對可能會邁入官場的考生還是對於仍然年幼的天子來說,都是十分意義重大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理應代替如今朝堂上那些垂垂老去的官員們,效忠這位不滿八歲的小皇帝,為這個國家的運行注入新鮮的血液,讓這台機器更有力、更順暢的運轉下去。
“脫靴即可,不必解發解衣。”眼看前麵那名應試舉人要解開網巾,負責搜查的官吏客氣的製止了他。緊隨其後的張皓文見狀,心中感歎鄉試和會試的待遇果真不同。丘洵早向他們科普過,會試
不會搜查的特別仔細,殿試更隻會象征性的翻翻考籃就罷,向之前道試時候那樣讓人斯文掃地的披頭散發,脫光衣服的事情,是不會在會試的時候出現的。
“張皓文,廣東瓊州文昌縣人。”站在朱紅的大門前,千名應試舉人安安靜靜的,隨著隊伍往裏走去。張皓文望著貢院深深的一條條巷子,僅僅發生在一天前的那件事似乎顯得不太真實。可是,他一閉上眼,總是能看見城外十方普覺寺前那空曠而泥濘的土地,撕裂青色天空的閃電和傾盆而下的暴雨,白玉戒指閃爍的光芒,還有王永祥那貪得無厭,凶惡狠毒的眼神。
這一切終於成為了泡影,那天夜裏,宮中亂作一團,朱祁鎮命人四下尋找著自己最寵信的“王伴”,甚至驚動了清寧宮的太皇太後,還有三位內閣老臣。會試的前一日,城裏錦衣衛進進出出,禁軍到處搜查,別人都為這不同尋常的陣仗好奇。隻有張皓文他們三個知道,王永祥的失蹤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昨日傍晚時分,禁軍在城外的泥地裏把王永祥扒了出來,二月的北方仍然寒冷入骨,雷雨後的泥水凍成了冰。百姓們看著被抬進城的那具冰冷的軀體指指點點,卻沒有人想象到之前在城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雖然還有些疲憊,張皓文的頭腦卻非常清醒。由於貢院太大,試題都是由監考的官員分發道每一排號房的兵士們手中,再由他們轉給士子們。會試和鄉試一樣,首場考的是三道四書題,四道五經題。不過,題目紙拿到張皓文手裏的順序,卻是五經題在前,四書題在後。士子們各自的本經是會試中的“首場首藝”,此乃洪武年間名太祖親自定下的規矩:“發題先五經而後四書。”丘洵也一再囑咐他們,童子試中四書最重要,可越往後,自己所選的五經就會越重要。會試之後還有殿試,為了能趕上殿試的時間,讓士子們不至於在京城過多逗留,會試判卷子的時間隻有二十多天。所以,時間緊張的時候,判卷官往往隻能將第一篇文章認真讀完。
張皓文深吸一口氣,打開題目紙審視著這道決定他命運的題目。從天賜村到京城他實再走了太遠的路,再加上南京三年養精蓄銳的時光,這次會試,他絕不能空手而歸。
況且,就讀國子監的士子都有功名在身,也不需要天天去讀書,張皓文和丘洵、邢恕一有機會,就會去南方各地遊曆。南方雖然富饒,但因開國初期定下了江南各地收取重稅的規定,百姓的生活並沒有比那些貧瘠的地方好多少,甚至拋棄土地,離開家鄉的大有人在。
天災雖然可怕,更可怕的是人禍。來自朝廷的一道命令,就能徹底改變一方老百姓的命運,或許,這就是為什麽見過了這些大大小小,心思各異的官員之後,本來隻想做個富家翁的他,仍然選擇了苦讀四書五經走上明知道將會充滿艱辛的官途。
“益:利有攸往,利涉大川。”這就是《易經》題的第一道題目。張皓文閉上眼睛,開始思索——此卦的彖辭有雲:“益,損上益下,民說無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利有攸往,中正有慶。利涉大川,木道乃行。益動而巽,日進無疆。天施地生,其益無方……”而象傳則雲:“益;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
《易》的卦象有吉有凶,張皓文也知道,全國性考試,絕不可能考兆頭不好的凶卦,因此準備的時候凡事以此為本經的士子也都有側重。張皓文回想著唐玨對這一卦的解說:“以此卦擬國家,卦義以‘損上益下’為‘益’,正是告誡君主和臣子:不要吝惜自己的財物,不要盤剝自己的子民,不要隻為了自己一時歡愉,而把百姓的勞苦拋諸腦後,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被小人蒙蔽,忘記了百姓,早晚會被百姓所拋棄!”
貢院裏一片寂靜,士子們略經思考,都已經開始在草紙上醞釀著寫下了各式各樣的破題句
,然後再重新審讀原題,再進行揣摩和比較,會試諸多忌諱,士子們的破題既要有新意,又不能脫離了所謂‘正宗’的解釋,顯得太過標新立異。更何況這場的主考官是五朝元老楊士奇,他的詩詞風格被當時的人稱為“台閣體”,文風平正典雅,大家為了迎合他的口味,都試圖將自己的文章寫得老成而大氣。
張皓文一開始也是這麽打算的,可是後來,想想如今朝堂的新舊交接官員逐漸老去,對朝局漸漸失控的事實,已經在朱祁鎮全城搜尋“王伴”的下落的時候露出了端倪。為什麽災禍來臨之前眾人都絲毫沒有警惕呢?大概就是在這種“頌聖德,歌太平”氣氛中,人們已經把“居安思危”的古訓拋之腦後了吧。
“毋私爾財,毋剝下以奉上,毋足國以貧民……有國家者所當凜凜也!凡民情莫不欲無損而有益,有益則喜,喜則悅,益愈宏,悅愈眾,所謂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其悅也,誠有悠久而無疆者矣……”
“皇上呀!”幾天過去,朱祁鎮仍然失神落魄的待在乾清宮,聽說閣老楊士奇求見,他本來不想見他,但七十二歲的老臣跪在門外,他也沒法鐵下心來讓他吃這個閉門羹,隻得整理衣冠,走出殿門迎接。楊士奇原本也不想趟這灘渾水,他早該致仕了,回家寫寫詩,做做文章,繼續歌頌太平,但也得有太平可歌頌才行呀!
他的精力早已不如從前,坐在貢院裏閱卷僅僅是走個形式。判卷時三天一大宴,五天一小宴,保證他下頭的官員們有足夠的精力來讀成千上萬篇各種各樣的八股文。新天子開設的第一場考試到底能網羅到什麽樣的人才,即便是這位五朝老臣也很好奇。
“哎呀,我今天讀到一片易文,那也是真敢寫呀,‘毋剝下以奉上,毋足國以貧民……有國家者所當凜凜也……’你們說,這文章當如何判?”
“哦?”剛喝下兩杯酒的楊士奇聞言,精神不覺一振,很久都沒有聽見士子寫出如此振聾發聵的句子了,最近一直困擾他的,似乎不是他日益不濟的精神,而是宮中的種種動靜,楊士奇親眼看著小皇帝長大,雖然他不是東宮的屬官,但對這個剛登上皇位的孩子還是有感情的。他算得上聰明,也很善良,就是有些軟弱,容易受身邊的人擺布,可這也和他成長的經曆有關,不能完全怪他呀!
“把文章拿給我,我親自判!”楊士奇下了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