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崽臉上的紅斑是兩歲開始出現的。開始隻是隱隱的淡紅,他爸王四維還有些得意,逢人就說“你看我娃這臉,紅得跟蘋果似的”。漸漸就不妙了,先是微醺,繼而大醉,最後像是被人甩了一臉狗血。四維是個舍得人,砸鍋賣鐵帶著兒子到處跑,連省城最好的醫院都去了。藥吃了幾籮筐,一點兒用處沒有。最後帶去看了鄰寨一個巫醫,巫醫要了生辰八字,摸摸捏捏搞了一通,然後下了決斷:這娃前世是個守寨的軍士,在一場戰鬥中慘死,血氣太濃,投胎了都沒能化掉。王四維雙膝一落,哽咽著央求解法。巫醫搖著頭說就是天王菩薩都解不了了。
一個清晨,傷心的王四維帶著無解的王細崽離開了蠱鎮,跟著外出的人流去了遙遠的城市。半個月後的一個黃昏,更傷心的王四維帶著更無解的王細崽出現在村頭。他對遇到的每一個人說:都怪這張逼臉。細崽媽扒開兒子的衣服,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傷痕遍布全身。女人落了淚,抓住男人問這些傷是咋弄的。男人半天才說棚戶區的其他娃娃都拿細崽當怪物打整,背著大人就沒輕沒重地打他。抱著細崽哭了一回,女人說:“細崽,我們哪兒也不去了,就是靈霄寶殿也不去了,我們就好好在家待著。”
奇怪的是,自從回到蠱鎮後,細崽臉上的赤紅開始漸漸淡去,步子跟來時差不多。第一個發現的就是王昌林。一天,王昌林在村口遇見細崽端著小雞雞,對著遠方咬牙切齒地撒尿,還咕噥:“黴死你狗日的。”
目光順著幺公皺皮的小雞雞歪歪扭扭繞過去,王昌林就看見了王木匠的屋子。
王木匠一身手藝,尤其擅長做壽木,前些年進山伐木,讓一棵老黃杉砸斷了腿。斷腿後路就不平了,一邁步就躍躍欲試的模樣。去年接到一個徒弟的信,讓他去城裏一個木材加工廠上班。興衝衝進了城,徒弟帶他去見工廠老板,老板看他一飛衝天跑來的架勢,盯著那條斷腿看了半天,一揮手就把他扇回了蠱鎮。
王昌林不知道王木匠如何得罪了細崽。木匠是他看著長大的,不折不扣的老好人。早些年給人做個門窗,打個壽木,從不談價,主人家看著給,多多少少他都受。最近幾年就更不說了,氣飽力脹的年輕漢子全都走光了,瘸腿的王木匠就成了寨子裏頭力氣最大的人。誰家有個搬抬扛移的重活,站在村頭的土堡上甩一嗓子,木匠就笑眯樂嗬騰雲駕霧趕來了。論人緣,十裏八鄉怕是沒人敢和木匠比。前年老爹老去,附近好幾個寨子的人全來了,雖說都是些老弱病殘,但量大,把一個院子塞得滿滿的。
王昌林背著手,盯著細崽的一舉一動。等細崽收拾好撒尿的家什,王昌林往前邁了兩步,他說幺公,木匠到底咋個得罪你了?細崽紅著眼說,他把我從常家買來的餅幹扔丟了,說餅幹長了黴,不能吃。王昌林說木匠做得對呀。細崽翻著眼說幹?,他是沒的吃眼紅才這樣幹的。王昌林笑笑,雙手把細崽扳過來,剛想給幺公講道理,忽然呆住了。細崽額頭上那團火燒雲,仿佛正隨著黃昏的降臨慢慢淡去。
伸手使勁抹了抹,力氣大了些,細崽咧著嘴叫了一聲。
“怪了,幺公,淡去了呢!”王昌林驚訝著說。
揮手格開王昌林的手,細崽憤憤說:“管老子的,多管閑事。”
又仔細看了一回,王昌林確定,真是淡去了。
回到蠱鎮半個月,細崽有了一個能掙錢的活。
這個安逸的活路和村東頭的柳七爺有關。
蠱鎮最大的一棵古柏在寨中的曬穀場上,濃蔭蔽日,像個渾圓的傘蓋。教書先生柳七爺每次給寨人講古,到《三國演義》劉備出場那一段,就說劉備還是個娃娃那陣子,就坐在村子裏一棵古樹下,讓其他娃娃來參拜他,喊他陛下。有人看見了,就說那棵樹不就是皇帝的黃羅蓋傘嗎?這娃娃長大了定有出息。
然後柳七爺手指往上一戳,對眾人說:“那樹就這模樣,按這說法,我們大家都是帝王命喲。”大家就嗬嗬笑一回。
柳七爺腦殼不大,但學問不少,上古那些芝麻大小的事情他都曉得。隻要老天給臉,晚飯以後聽他講古是蠱鎮人雷打不動的科目。人多那時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古柏下圍得水泄不通。離得遠的,怕聽漏了,脖子伸得老長,眉毛跟著劇情上下抖動。現在人少了,隻剩下幾個老眼昏花和鼻涕橫流的。但科目還在。隻是柳七爺講古的勁頭沒以前那樣足實了,有一搭沒一搭,還老出錯。說諸葛孔明死了後,魏延反了,大喊三聲誰敢殺我,第三聲話音未落,就被身邊的馬超一刀砍於馬下。周圍盡是失望之色,王昌林實在忍不住了,咳嗽一聲,裝得水波不興樣地糾正:“老七,是馬岱,馬超早死了。”柳七爺雙眼浮起一層灰暗,四下掃掃說:“冷火秋煙的,沒興致,以前堆得密密匝匝的時候,我哪個時候講錯過?”
一連六天,晚飯後都不見了柳七爺的影子。王昌林和同宗的幾個老人在樹下抽旱煙,吧嗒吧嗒,雲山霧罩,煙鍋子填了好幾回,也不見柳七爺過來。月亮起來老高,懸在古柏樹頂,把幾個老者攏在一團淡黑中。磕掉剩煙,王昌林說:“都散了吧,老七今天怕又不會來了,也不曉得他在忙些啥子。”另一個老頭往地上啐了一口煙唾沫,有些憂慮地說:“最近他老說胸悶,會不會倒床了。”
王昌林說:“明早我們去看看吧。”
幾個老者搖晃著往柳七爺屋子那頭趕。蠱鎮的早晨很安靜,王昌林走在最前麵,火棘樹的拐杖在石板上敲打出沉悶的聲響。他忽然停下來,遠遠近近打量一番,歎口氣。
“要是前些年,這個光景,田間地頭都是人。”
指著路邊一堆亂木,王昌林說:“你們看看,蠱神祠呀!連個輪廓都沒有了,去年還有兩根柱子立著,今年啥都沒了。”
屁股後麵幾個老枯朽也跟著歎氣。
柳七爺的屋子在村東頭,背靠一條河溝,屋子周圍都是竹子,枝繁葉茂,青翠欲滴。老夫子很講究,當初選地建房,其他人家都離河溝遠遠的,怕潮濕。柳七爺不怕,說有山有水才有靈氣,又說居不可無竹,就在屋子周圍種了許多的釣魚竹。在蠱鎮人眼裏,七爺有種天生的距離感,他的一舉一動都讓人驚訝,像個墮入凡間的星宿。
房門虛掩,王昌林站在院子裏喊了兩聲,沒人應答。
推開門,一股怪味撲麵而來。
“老七沒了。”王昌林說。
柳七爺仰麵躺在一張核桃木的雕花椅子上,微閉的雙眼汪滿了墨綠色的膿水,麵部完全塌陷,仿佛皮骨下有了一次暴雨後的坍塌。他手裏還捉著一杆筆,黏稠的**順著筆杆往下淌,在地上洇出一個肥厚的圓圈。麵前的條桌上,還有一遝紙。
從**拉塊布把七爺罩住,王昌林抓起桌上的紙翻了翻。哦了一聲,他說:“老七在寫蠱鎮誌。”
門邊一個老者問:“啥?”
想了想,王昌林感覺說不清,他就揮揮手說:“快喊人來。”
老七落了土,寨裏頭十多個老者老奶坐下來商量,說我們這堆人,都是黃泥巴蓋到了下巴的人,哪天一口氣上不來,爛在家裏頭都沒人曉得,得想個法子才成啊!
一陣長久的沉默。
這時候,細崽鋪著滿臉的紅霞在樹根下刨曲蟮。王昌林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就讓我幺公每天挨家挨戶敲一次門,哪天不應門了,那就是死透了。”
大家都覺得這法子好,一個人蹙著眉說:“細崽這東西性子不太順溜,他不一定願意撿這個活。”
“敲一次給他五角錢,一個月滿打滿算三十天,也就一斤豬肉錢。”王昌林又補充,“重賞之下,你還怕沒得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