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正落雨,滴答滴答敲打著屋簷下的青石。蠱鎮的雨夜很難熬,王昌林在**翻來滾去幾十個回合都沒有睡去。他索性爬起來,拉開燈,光亮一炸開,王昌林給嚇了一跳,一隻枯瘦的老鼠趴在屋子中央。湊近看了看,是個老東西。確是年歲大了,它走路拖著後腿,幹癟的肚子貼著地,沒一點兒精氣神。甚至王昌林伸腳去攆它,它也懶得躲閃。掀翻了,吃力地爬起來,一頓一頓又往前爬。王昌林忽然湧起來一些心酸。他鑽進廚房,舀來半碗飯倒在老鼠的麵前。地上的老家夥嗅了嗅,身子緩緩抬起來,張開嘴開始吃飯。畢竟有了歲數,吃了幾口,地上的就停住了,抬起前爪艱難地抹抹嘴,往牆角那頭爬了過去。

笑笑,王昌林說:“我每頓小半碗,比你好不到哪兒去。”

地上的在屋子裏糊裏糊塗轉了半天,才總算找到了角櫃邊的那個小洞。

“我太陽落坡就開晚飯,明天早點來,一起吃,多張嘴吃起來香。”

客人不見了,孤寂一下變得宏大。王昌林用眼四下掃了掃,連牆上的老婆子也耷拉著眼皮。

拉開抽屜,王昌林取出從老七那兒拿來的那遝紙,把椅子挪到電燈下,開始慢慢翻檢。

不愧是喝墨水長大的,老七的毛筆字寫得真是好。紙是毛邊紙,仿佛某種情緒,又輕又薄。第一頁豎著“蠱鎮誌”三個大字,顏體,端莊肅穆。

囫圇翻了翻,內容都是熟識的。七百年前就有了這個鎮子,出了幾個將軍、幾個秀才,哪年哪月遭遇外族入侵,還有幾次慘烈的護鎮戰鬥,等等,雜七雜八,零零碎碎。

雨聲滴答,王昌林雙眼慢慢合上了。

雨後的蠱鎮生機勃勃,到處都泛著墨綠,風一過,抖落樹葉上還殘留著的水珠,滴滴答答的聲響此起彼伏。

細崽來得早,雙腳踩著石板路上的積水,歡快地跳進王昌林的院子。

拍了兩下,沒人應。又使勁拍了兩下,還是沒人應。騰地跳回院子裏,細崽扯著嗓子喊:“孫兒,你狗日的是不是斷氣了?”天地一片寂靜,幾隻鳥被驚得從院子邊的梓樹上騰空而起,樹上轟地下來一陣露水雨。

屏住呼吸輕輕推開門,細崽嚇了一大跳。王昌林躺在竹椅上,腦袋後仰,身上、地上都撒著紙。細崽嚇憨了,不敢出聲。他隨手拿起王昌林的火棘拐杖,抖抖索索折過去,輕輕捅了捅椅子上的人。

“喂,你死沒有?”聲音和手都在顫抖。

椅子上的沒半點兒聲息。細崽一陣難受,他確信他的孫子王昌林死去了。但他不死心,舉起拐杖朝著椅子上一對老膝蓋狠狠敲了下去。

一聲怪叫,王昌林猛地拉直身子,兩個眼睛鼓得鬥大。

細崽也跟著怪叫一聲,一屁股坐倒在地。

王昌林抹抹嘴,笑著說:“怪哉怪哉,在椅子上比在**還睡得香。”細崽卻哭了,一張臉像是被揉皺的紅布。抬手抹了一把淚,就開了黃腔。

“王昌林,你想嚇死我是不是?爛狗日的,大清早你裝哪樣死?”

費勁地從椅子上爬起來,王昌林說:“幺公,明明是你老人家拿拐棍砸我,你反而還怨我。”

“老子不管,你狗日的嚇著我了,你要撿損失。”

“好好好,你說咋個撿法?”

止住哭,細崽想了想,昂著頭理直氣壯說:“最少給三塊錢。常家小賣部剛來了一種糖塊,巴掌大,味道安逸得很。”

王昌林蹲下來,說:“給五塊都行,不過有個條件。”

“啥條件?”

“跟我學製蠱。”

哼一聲,細崽對著王昌林吐出半截舌頭,冷冷地說:“老子才不學。等我臉上的病好了,我爸就接我進城。”

“那一分錢不給。”王昌林說。

細崽寒心了,順勢一滾,把自己當成麵團在地上反複掄。剛開始還行,速度快,再佐以撕心的號哭,顯得威懾力十足。漸漸就不行了,畢竟是體力活,滾到最後就成了條青岡樹頭的大肥蟲,一個來回都費死呆力。王昌林呢,索性拉條凳子坐到屋簷下,裹管旱煙咂得烽煙滾滾。太陽升了起來,哭聲黯淡了下去。王昌林把煙鍋子伸到凳子腿下磕了磕,細崽在身後說:“王昌林,我日你媽。”王昌林也不回頭,接過話說:“我媽是你侄女,你要罵她,我也無法。”細崽感覺理虧,侄女在對麵銀盤山上的岩縫裏頭,一百多歲,懸棺黑漆都剝落完了,顯出無奈的死灰色。開錯了黃腔,細崽收起了囂張的神情,癟著嘴,有一聲沒一聲抽泣。

“給錢也可以,不過你得陪我進山找脆蛇。”王昌林說。

橫著袖子拉一把鼻涕,細崽說:“要得要得。”笑容在一張哭得稀爛的臉上綻開,像一朵怒放的紅蓮。倒不是為了那點錢,實在是脆蛇是個稀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