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鎮四麵環山,進進出出就靠一個豁口,豁口有個名字,叫一線天。年輕的時候,王昌林搞不懂祖宗為啥選這樣一處窮山惡水繁衍生息。後來從老七那裏知道,主要是為了躲避戰亂。祖先們打過一場敗仗,為了躲避追殺,才選了這樣一個易守難攻的地方。

山路不好走,兩旁的刺蓬伸長手臂,熱絡地抱成一團。以前不是這樣的,人多的時候,天天有人進進出出,還不閑著,遇上斜出來的枝丫,就會掏出柴刀把道路收拾出來。自從村人水樣地淌出蠱鎮後,道路慢慢就狹窄了。有些幹脆就沒了,不扒開雜亂,睜大眼睛,你甚至都不知道這裏曾經有條路。

太陽當頂了,細崽和他的孫子王昌林還在半山腰摸索。細崽個兒小,弓著腰貓樣往前躥。他的孫兒不行,骨頭讓日子鏽蝕了,硬直幹脆,稍微彎一下就鑽心地痛。不過還好,剛抽芽的老輩人耐心好,躥出不遠就坐下來,雙手攏著膝蓋等他。

“脆蛇真的會斷成幾截嗎?”細崽問。

直起腰喘一陣,王昌林才說:“對呀,一般斷成兩截,我見過最多的是斷成四截。”

在蠱鎮,脆蛇是所有細娃心頭的一個問號。那些皺紋裏堆滿閱曆的人才有資格談論脆蛇。據說除了蠱鎮,全天下沒有第二塊土地有這東西。脆蛇通體雪白,個子小,毒性大。遇到危險,它會斷成幾截;等危險過去,那些斷掉的軀幹又蹦跳著合在一起,一溜煙就梭跑了。

“咋樣才能抓住脆蛇呢?”細崽又問。

王昌林喘勻了,兩隻手把著拐杖,低聲說:“撿走最中間一截,它就合不上了,就能抓住它了。”

細崽搓著手,舌頭舔著嘴唇,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關於這個稀罕物的諸多傳說,好些蠱鎮人都半信半疑。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脆蛇製成的蛇蠱,不僅能顛倒時序,還能返老還童,一句話,想啥有啥。

朝著一叢斑茅草飆了一泡尿,細崽扭頭問:“哪裏才能找到它呢?”

伸手往天上一指,王昌林說:“山頂的岩縫中。”

“我們今天好好抓幾條。”細崽說。

王昌林嗬嗬笑,說:“幺公,你算盤撥得倒是響亮,我活了這麽多年,攏共抓過兩條。”

細崽眼神一下黯淡了,他嘟著嘴說:“那你還上山。”

“上山還有機會,不上山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山頂是片開闊地,遠遠近近的物事都盡收眼底。那些高大的喬木到了山腰就停住了,把山頂全交給了矮矬的灌木叢。灌木種類很雜,火棘和黃楊占了大半。它們伏低身子,躲避著咄咄逼來的山風。王昌林年輕時隨師傅上山尋製蠱的蠱物,站在山頂他問師傅,為啥山頂隻有這些矮矬矬的灌木叢呢?師傅跟他說,山風太大,那些個兒高的會活活給吹折了,所以它們都躲在山腳。

關於這點,柳七爺還有句文縐縐的話,叫作:物競天擇。

王昌林眼睛看著細崽,他希望細崽也問他這個問題。製蠱這門活,關鍵的功夫是尋找蠱物的本領。你要知道什麽物事喜陰,什麽物事好水,什麽物事在什麽季節出沒。所以,對環境的點點滴滴你都要了如指掌。王昌林知道峽水鎮一個年輕蠱師,真本事沒學到,卻練就了一身歪門邪道。就拿抓蜈蚣來說,不趕山,不趴溝。宰一隻公雞,開膛破肚,岩壁下一埋,第二天扒開鬆土,公雞全身釘滿了循著血腥味趕來的大大小小的蜈蚣。給王昌林講這件事的時候,年輕人還一臉得意。王昌林當時就冷笑,蠱物最大的要求是幹淨,吸了一夜的雞血,那還叫幹淨嗎?

層層疊疊的岩壁聳立在山頂,仿佛碼放著的一冊冊古書。細崽興奮地跳天舞地,在岩縫間探頭探腦。

招招手,王昌林說:“幺公,你過來。”細崽跳過來,王昌林說:“幺公,我考考你。”細崽眼一翻,說:“要得。”王昌林指著不遠處一塊石板,問:“底下有些啥子?我說的是活物。”細崽沒想到來這一出,愣了半天,搖搖頭。

“曲蟮子、山蝸牛、四腳蛇、紅線蟲,最少有這四樣中的兩樣。”王昌林說。

細崽滿臉狐疑,跑過去搬開石塊,一方陰濕下,伏著一條曲蟮、兩隻山蝸牛和一條拇指粗細的四腳蛇。

“哎喲,狗日的說得好準呢!”

王昌林嗬嗬大笑。

“那你說脆蛇在哪裏?”細崽問。

往遠處一指,王昌林說:“那邊。”順著王昌林手指的方向,細崽發現那邊太遠了,越過了腳下一片浩**的莽莽蒼蒼。“去抓不?幺公。”王昌林側著臉問。咬咬牙,細崽說:“去,今天不抓條脆蛇老子就不回家。”

陽光從薄雲裏斜射下來,像是天上抖落的一麵薄紗。

一個尋常的起伏,兩個人走了好幾個時辰。

在一處山壁上停下來,更遠的天地浮現在眼底。讓人膽寒的峽穀,歪歪扭扭從遠處過來,峽穀腰際,纏著一條土黃色的帶子。

指著那條帶子,王昌林說:“這是附近十多個村寨通往鄉上的獨路。”他眼裏浮起一層悠遠,喃喃說:“你是不曉得那些年,一到趕集天,山路上全是人,背的扛的,牽豬的拉牛的,麻線一樣連綿不斷。”頓了頓,王昌林又說:“今天就是個趕集日啊!”

山穀中有鳥鳴聲,空曠悠遠,就是沒一個人影。

“脆蛇呢?”細崽問。

搖搖頭,王昌林說:“幺公,沒有脆蛇,脆蛇不在這個季節出來,我哄你的。”

從石頭上蹦起來,細崽咬牙切齒指著王昌林,本想罵日你媽,又覺得對不起侄女,呼呼喘了幾聲,狠狠一屁股坐回石頭上。

兩個人就這樣呆呆坐著,天地寂然虛幻,最真實的是彼此的呼吸聲。

忽然,細崽驚呼一聲,說:“你快看,那頭有人過來了。”

揉揉眼,王昌林看清了,七八個人,有老有小,慢慢悠悠從遠處走來。這是他三年來見到的第一撥生人。抽抽鼻子,喉嚨都有些梆硬了。

他想跟人家打個招呼,要能天南海北吹吹殼子就更好了,實在不行,說幾句天氣好壞的廢話也成。

“哎,路上的,趕場啊!”王昌林雙手攏著嘴喊。

人堆堆停了下來,往這邊瞅瞅。大約是沒聽清,停了一陣又開始往前聳動。

接連喊了好幾聲,對門都沒應答。眼看著就要移到山腰的另一側去了。王昌林急了,焦躁失望在臉上波濤洶湧。“要轉過去了,要轉過去了,”他指著遠處喊,“你們倒是應句話呀,不要就走了呀!”

“對門的,我日你家十八代祖宗。”細崽站起來長聲吆吆喊,力氣很足,腰都扭彎了。

這句聽清了。

鄉下怪事多,有點距離,說正事吧,嘰裏呱啦一大堆對方未必聽得見,可要開黃腔,聲音壓得再低都聽得格外真切。

將將要消失的幾個人站住了。

“我才日你家十八代祖宗!”對門應,應該有些年紀了,聲音鏽跡斑斑。

睖了一眼細崽,王昌林確信這個人是有資格做他爺輩的,這樣奇妙的靈機一動,絕不是凡人可以想出來的。

“幾個狗日的,你們是不是去鄉上趕場?”王昌林一臉紅光地喊。

“你個老草包,我們就是去趕場。”

“豬狗不如的一幫東西,”王昌林幹脆站起來,聲音因為興奮也高亢了不少,“你們是哪個鎮子的?”

“老子溪水鎮的,關你卵事。”

“今年莊稼長勢如何?”

“說啥?”

“老子問你狗日的那頭莊稼長得好不好?”

“有個?的莊稼。除了房前屋後的菜園子,都丟了荒,”對門蒼老的聲音也透著莫名的興奮,“老狗日的,你們這頭呢?莊稼種得寬不?”

“寬個?,也丟了荒。”

“好了,不和你老草包說了,得趕去集上買兩口砂鍋。”

“要得要得,狗日的慢些走哈!”

那群人緩緩離去,消失在一片雲霧中。王昌林伸長脖子,定定地盯著道路的盡頭。他的嘴還大大張著,臉色殷紅,呼吸粗壯,仿佛新婚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