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秋,焦黃就占領了一切。這個時候,蠱鎮上了歲數的人都不願出門。有啥好看的?入眼都是揪心的殘破。王昌林卻格外喜歡這個季節。秋季是蠱物最活躍的時節,蛇蟲蠍鼠,滿林子亂竄。
陽光柔和貼心,把王昌林罩在一片橘黃裏頭。他坐在院子裏,把曬得幹脆的蜈蚣一個一個放進擂缽,操起木棍搗得咣當咣當響。搗碎了,把細細的蜈蚣粉倒進土碗,端到鼻子邊嗅了嗅,嘴就合不攏了。實在好成色,顏色好,味道濃。這道蜈蚣蠱是專門對付老寒腿的。王昌林好幾年沒有製出這樣地道的蜈蚣蠱了。寨裏幾個被風濕折騰得要死要活的這下是有福了。
折進屋,王昌林把蠱粉倒進砂罐,從桌上的匣子裏取出一道符,默念六遍蠱詞,用符將罐口密封。這是怕蠱氣走脫,減弱下蠱的效用。隻需六個時辰,揭開符章,這道蜈蚣蠱就算徹底製好了。
其實製蠱不累人,累人的是下蠱。根據先師傳下來的規矩,下蠱不得讓被下蠱的人知曉,那樣就漏氣了,不僅沒有效果,別人的病患還會轉移到自己身上來。喝茶、飲酒、吃飯等都是機會,就看蠱師隱藏技法的手段了。蠱鎮曾經有個厲害的蠱師,對人下了七七四十九道蠱,被下蠱的人竟然渾然不覺,病痛消失了都說不清子醜寅卯。王昌林把寨裏幾個患了老寒腿的排了排,還是遵循先易後難的順序,第一個王文清,老東西粗枝大葉,不是那種細碎心眼,吃飯的時候不要說給他下蠱,就是把飯碗偷走了,他怕都不曉得。
剛忙活完,院子裏有人喊。轉出來,是細崽的媽,女人叫趙錦繡,別村嫁過來的。四維進城後,她在家負責照看癱瘓的公爹和紅臉的兒子。
“祖奶,有事啊?”王昌林喊了一聲。
祖奶還很年輕,渾身上下都是急癆癆的氣息。一動步,胸前就不安分地上下亂竄。見王昌林出來,也不說話,自顧拉條凳子往屋簷下一坐,兩個眼睛大大鼓著,氣息也格外粗壯,腦袋偏向一邊,一張臉像是剛從酸菜壇子裏撈出來的。
“祖奶,看你這樣子,嘴青臉青的,哪個惹你了?”王昌林扶著門框問。
“哪個?還有哪個?王四維這挨千刀的咯!”
“我祖爺不是在城裏頭找錢嗎?遠天遠地的他咋個惹上你呢?”
回頭看著王昌林,趙錦繡嗡一聲就哭了,邊哭邊罵:“他個無良心的雜碎,老娘在家裏頭累死累活,他卻在城裏找野貨。”
“無根無據,祖奶你莫亂說哦!”
趙錦繡激動了,猛地立起身,三兩步奔到王昌林麵前,左巴掌狠狠拍在右手背上,咬著牙說:“無根無據?前兩天炳富婆娘回來跟我說,都明目張膽睡到一張**去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我祖爺就做得不對了。”
回到凳子上坐下來,趙錦繡放聲大哭。
王昌林倒來一碗水,把水遞過去,他說:“祖奶,這事我幫不上啥忙,你得親自進趟城,找祖爺好好說說。”
咕嚕嚕喝了水,趙錦繡狠狠罵:“男人沒一個好貨。離家幾天,就磨皮擦癢了。”把碗遞回去,覺得話說得難聽,又補充:“我沒說你。”
笑笑,王昌林說:“祖奶說得對,我是有心無力!”
趙錦繡也僵硬地笑了笑。
“給我整道蠱。”
“啥蠱?”
“情蠱。”
王昌林聽完就搖頭,說:“祖奶,我們這行有規矩,情蠱不讓隨便製。”趙錦繡倚老賣老,蠻聲蠻氣喊:“你就說給不給吧?”無奈笑笑,王昌林說:“不是不給,是根本沒有,我好多年沒製這道東西了。”
“那你給我製一道。”趙錦繡把一縷頭發撥到腦後說。
王昌林還是搖頭。他說的是實話,傳授技藝的時候師傅就說過:情蠱和腹蠱,無論製作還是使用,要慎之又慎。原因是這兩道蠱屬偏門,偏門就是邪門,不算正道,亂用是要折壽的。因為用得少,鄉村野地關於這兩道蠱的說法五花八門。有次王昌林到鄉上趕集,聽幾個人說情蠱的玄妙。一個煞有介事說:蠱師先下咒語,在十字路口擺兩根交叉的樹枝,下蠱的找個隱蔽的地頭躲起來,等心儀的人跨過樹枝,跳出來跟在那人身後,走近了輕輕拍一下心儀的人的肩膀,隻要回頭,那人就會死心塌地跟下蠱的一輩子了。王昌林聽完覺得好笑,驢唇不對馬嘴。也不曉得這樣的附會是誰造出來的,邊邊都不挨。
看王昌林不答應,女人又開始哭,嚶嚶嗚嗚抽泣,嘴也不閑著。
“我死了算,我死了算。”
猛地,她三兩步跑到王昌林麵前,撲通就跪了下去。王昌林一看,嚇得不輕,趕忙伸手去撈趙錦繡。還是老了,力氣從疏鬆的骨頭縫跑掉了。吃奶的勁頭都用上了,還是沒能把女人撈起來。
“祖奶,你這樣子是折殺我咯!”
女人神情堅定,說:“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王昌林無計可施,扯了謊,說:“我火上還燒著水呢,我去看看。”說完轉身就往裏屋拱。躲進屋子,好半天才順過氣來。主意是打定了,就是天垮下來也不能答應。
好半天,外麵沒了聲息,王昌林想趙錦繡怕是走了。正想出來,忽然聽見趙錦繡在門外喊:“昌林,你要應了,我讓細崽跟你當蠱師。”
王昌林身子一震,打定的主意立時顯得鬆鬆垮垮。
半邊身子從大門裏頭露出來,王昌林看見趙錦繡還跪在原地。假模假式咳嗽一聲,王昌林說:“祖奶,你剛才說啥子,我沒聽清。”趙錦繡雙手一撐地麵站了起來,拍拍膝蓋上的灰土,立馬露出了運籌帷幄的得意。
“你那點小九九我還不曉得?”女人笑著說,“我說讓細崽跟你學製蠱。”
“幺公倒是跟我提過,不過我沒同意。”王昌林謊話一出口,臉就變得灰白。
“為啥不同意呢?”
“我們這行收徒吧,”王昌林站出門來說,“一是要看人品,二是要主事的人點頭。”
“還人品,人都跑光了,哪個願意跟你學這手藝?”女人勘破一切的神態,“你以為還是從前?”
冷哼一聲,女人補充:“不找個人傳下去,你這手藝就斷種了。”
王昌林無話,祖奶沒說錯。
趙錦繡就笑,半天才收住笑說:“要不是有事求你,我才不會讓細崽跟你學這手藝。你曉得的,他遲早有一天也會進城去的。”
王昌林倚在門框上,默不作聲。
“你倒是應不應?”趙錦繡不耐煩地吼。
看門邊的沉默著不說話,趙錦繡就吼:“我十天後來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