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崽這幾日莫名地興奮。挨家挨戶敲門聲格外響亮,還會趾高氣揚對那些門縫裏探出的花白腦袋大聲宣布:“我爸要回家了。”
那日趙錦繡去鄉上給四維打電話,細崽也去了。電話撥通,趙錦繡就開始哭,光打雷不下雨。王四維在電話裏說你別光哭,說事啊!聲音細細的,沒半點跋扈的影子。狗日的肯定是心虛了,趙錦繡想。認真哭了一陣,趙錦繡說爹好多天水米未進了,怕是熬不到立秋了。王四維聽完就慌了,連忙問到底啥病啊。趙錦繡說我也不曉得,我勸死勸活,就是不去醫院,也不說哪裏不對頭。
嗡嗡哭一陣,趙錦繡說:“你快趕回來吧!”
電話那頭長長的沉默,好半天才嚅囁著說:“不太好請假。”
趙錦繡急了,日媽操娘給了王四維一頓惡罵。王四維才咬牙切齒說:“好,等我把假請下來就立馬回來。”
趙錦繡放下電話,細崽說:“爺爺哪頓不吞下兩海碗,你咋說他要死了呢?”
陰著臉看著細崽,趙錦繡說:“你想你爸不?”細崽連忙點頭。趙錦繡說:“那你還話多。”頓了頓她長歎一口氣,蹲下來摸著細崽的腦袋說:“你爸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爸了。”
當然了,細崽想,我爸是城裏人了嘛。
剛才老娘號了半天也沒得半滴水,此刻細崽卻看見,兩行清淚正從老娘的眼眶無聲無息地滑落。
接下來的日子,細崽每天都會跑出一線天,坐在村頭的那塊大青石上,眼巴巴看著扭曲著綿延而來的山路。老爸沒說清到底是哪天回來,隻說最近幾天。細崽希望能成為第一個接到老爸的人。他想見到老爸後,就先把臉湊過去給他好好看看,自己臉上的血紅色已經開始淡去了。
老爸說過的,等顏色淡了去,就接他進城。
細崽喜歡城市,人多、樓高、顏色雜。盡管老爸住的地方離那些伸進雲裏的大樓還有一段路程,但細崽不覺得遠,推開那扇鬆鬆垮垮的窗戶就能看見。出了門,蹚過一段積水的坑坑窪窪,就有無數的小賣部。哪像在蠱鎮,去常家買根棒棒糖就得吭哧吭哧走上六七裏地。不過細崽最喜歡的還是掛了個大鍾的廣場,大鍾嘀嗒嘀嗒的聲音好遠就能聽到。廣場邊賣啥的都有。最讓他羨慕的就是廣場上放風箏的那些細娃了,手裏扯根線,嬉笑著在寬闊的廣場上奔跑,頭頂上一掛風箏在高樓大廈間起起落落。細崽最喜歡的是一掛老鷹,老大老大了,威嚴沉著,不像蝴蝶蜻蜓啥的花裏胡哨,剛飛起的時候能聽見噗噗的巨響。
每次想到那掛獵獵作響的風箏,細崽都能聽見自己咽口水的聲音。
苦等了五六天也不見父親的影子,細崽開始失去了耐性。從大青石上跳下來,他對著山路罵:王四維,你花口花嘴,說好了幾天回來,至今不見影影,你老龜兒有本事一輩子都不要回家。
老龜兒是挨罵當晚回的家,那時細崽正在做夢。夢裏他看見老龜兒竟然是騎著一隻老鷹回的家。
女人拉開門,看見男人一臉疲態站在門口。
“咋這樣晚呢?”女人硬著喉嚨問。
“爹呢?”
“睡下了。”
“有好轉沒?”
女人沒應聲,低著頭沉默一陣,說:“爹沒病。”
男人先是傻在門口,繼而大怒,將肩上的背包狠狠往地上一摜,破口大罵:“日你先人板板,幾千裏大路,老子日趕夜趕,你以為是細娃娃玩過家家?”
趙錦繡叉著腰,死死盯著男人,穩操勝券的模樣。
“老娘沒凶你,你倒是先扳飆了,咋的,往天這個時候,是不是正騎在別人肚子上使力?”
打蛇打七寸,蠱鎮人人都懂的道理。趙錦繡沒有彎彎繞,單刀直入,直取要害。被打中七寸的王四維果然一下就蔫了,聲音也失去了剛才的鋼火和銳利,吞吐著說:“這是哪個狗日的亂嚼舌根?”
迎著冰涼的月光冷笑一聲,趙錦繡說:“姓孟吧,在你們工地上煮飯的,對不對?”
王四維無話,頭耷拉著,像是想往地裏頭鑽的樣子。
野話成了事實,趙錦繡一下就崩塌了。她其實希望男人硬實些,最好打死也不承認,那樣起碼還可以自己騙騙自己。哪曉得男人?包一個,三言兩語就認了賬。悲傷頓時如洪流一般泄閘而出,她雙手抱頭,蹲在地上開始哭。怕屋裏老的嫩的聽見,她把哭聲壓得很低,仿佛水壺裏煮開的水,動靜不大,但足可以把人活活燙死。王四維不敢勸,先是站著看女人哭,又覺得本來就理虧,這樣高高在上看熱鬧更是理虧,索性坐下來,眼睛投向遠處月光下的影影綽綽。其實那些模糊的高高矮矮和他沒關係,他的心思在城市和鄉村之間不斷來回跑。
趙錦繡在屋簷下一直呆呆坐著,整個人空落落的,其實她啥都沒想,因為她啥都想不起來了。她感覺自己像頭頂那片慘淡的雲彩,跟著風的方向一直跑啊跑啊,慢慢變小變淡,直到無影無蹤。
內疚沒能敵過疲倦,王四維躺在**,噗鼾地動山搖。
捋捋頭發,女人站起來,臉上掠過一絲輕笑。
躡手躡腳來到外屋,她沒敢開燈,借著從窗戶擠進來的月光,找到了男人搭在凳子上的夾克。她把衣服捧在懷裏,像是抱著一個易碎的古物。小心翼翼移到窗戶邊,女人慢慢鬆開咬緊的嘴唇。翻檢如同蜻蜓點水,指尖順著衣服的線縫抖戰遊走。
女人在月光下鋪開一方灰白。她側耳聽了聽,男人粗壯的鼾聲在裏屋上躥下跳。
剪刀在夾克前襟亦步亦趨,看似無聲無息,其實雷霆萬鈞。女人直起腰,看著夾克接縫處炸開的縫隙,長長籲了一口氣。抬起衣袖抹了一把額頭上滲出的細汗,左顧右盼一番,女人從懷裏掏出一塊紙片,捋開,一尺長形符咒,在月光下跳躍著幽怨的淺黃。符咒上無數黑色的蝌蚪,交織出曖昧的迷幻。女人心細,在符咒外裹了一層塑料紙,這樣就不怕反複的搓洗了。
來回折疊,秘密越變越小,把瘦身的秘密塞進夾克的前襟,女人從衣服下擺抽出早就準備好的針線,把裂口縫合得如同心思一般縝密。
最後,兩眼微閉,雙手合十,對著完整如初的夾克輕輕默念:
情的蠱神
你睜大雙眼 手持寬大芭蕉葉
為我看護外出的漢子
你蒙蔽他的心
你遮住他的眼
那些花裏胡哨的女人
在他麵前都是毒蟲遊鼠
等他歸家那天
才拿開你寬大的葉子
那樣
我定當為你
焚香祭拜
供奉刀頭
念完,女人將衣物放回,躺下來,側身看著身邊的男人。裏屋背著月亮,光線不好,男人隻有一個模糊的大概。明天中午,趙錦繡會為遠涉歸家的男人燉一鍋香噴噴的臘豬腳。那才是真正的驚心動魄呢。
清晨睜開眼,細崽就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以為是做夢,使勁掐了掐大腿,生生地疼。從**一躍而起,細崽光著腳丫子跑到外屋,老爸正和爺爺在門邊說話。看見細崽跳出來,王四維笑了笑,笑容綿扯扯的,像是隔了夜的糍粑。細崽一個箭步蹦到老爸麵前,把臉湊了過去,眼裏全是嘩嘩的得意。
王四維仔細看了看細崽的臉,又伸手摸了摸,然後驚異地說:“淡了,真是淡了些呢!”
他還嗬嗬笑著對窩在藤椅裏的父親說:“爹呢!散去了咯!”
“你說的,散去了就帶我進城,反悔的是王八蛋。”細崽昂著頭說。
王四維一個勁點頭,說:“不反悔,不反悔,反悔我是你兒。”藤椅裏的睖了兒子一眼,費氣巴力咕噥:“亂?說,沒大沒小了。”
表皮都是久別重逢的其樂融融,細崽和爺爺都沒能看到底下的暗潮湧動。
一鍋濃稠的臘豬腳在火塘上咕咕冒著氣兒,揭開鍋蓋,香味一下漫到了門外。吞了一泡口水,王四維說:“臘豬腳呢,我半年多沒吃過了。”三個碗一字排開,趙錦繡挨個兒往裏舀肉湯。男人難得回家,自然得厚待一些,碗裏頭全是精華。
定定神,趙錦繡從兜裏掏出三個紙包。眼前浮現出王昌林把紙包遞給她的情景。她還記得王昌林的表情,無奈中透著凝重:“祖奶,三包蠱粉,每次下一包,能管住他三個月,記住,一定要分批下。”
把一包淡黃色的蠱粉倒進碗裏,攪勻,女人舒了一口氣。站在原地呆了半天,心底忽然湧起一陣悵然。辛辛苦苦整了這樣一出,就能管三個月,她實在不甘心。三個月以後呢?狗日的還不是照樣抱著別的女人進進出出。
咬咬牙,女人將剩下兩包藥粉倒進碗裏,趙錦繡想這下好了,能管到過年回家。
然後她笑了,那笑散發著幸福的光澤。
夜裏,趙錦繡和王四維躺在**,誰都沒有動。愧疚和憤怒築成的高牆讓兩個人都失去了翻越的**。
第二天一早,男人就起身了。
晨曦中,趙錦繡和細崽把王四維送到一線天。王四維本來有好些話想給趙錦繡說,呆了半天也沒能張嘴,隻能點點頭。然後他摸著細崽的腦殼說:“在家要聽你媽的話,能幫襯的就幫襯下,曉得不?”
細崽說:“好,不過你答應我的,等病好了就帶我進城。”
王四維還沒開口,趙錦繡就氣衝衝把細崽往麵前一拉,說:“進城去幹啥?花花綠綠的,不學壞才怪呢!”
男人沉默一陣,把肩上的背包一甩,迎著一片血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