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陽光輕而薄,漫不經心的樣子,全然沒有了夏日灼人的那股子認真勁。

趙錦繡一大早就起來給公爹洗衣服。天氣開始轉涼,得把放置了一年的冬衣翻出來洗好曬幹。老骨架子不比年輕人,翻過九月冬衣就得上身。老棉衣本來就粗壯,浸濕後就更難打整了。趙錦繡齜著牙鼓搗了半天,還是拿盆裏的那團肥大無可奈何。

正無計可施,門邊有人喊。

“嫂子,忙著呢?”

轉過眼,趙錦繡看見了王木匠,肩上扛個條鋸,歪斜著身子往這邊看。

“哎,正好,你來給我搭把手吧,這老棉衣我一個人擰不幹呀!”趙錦繡招著手喊。

王木匠把條鋸靠在牆沿邊,高低不平地過來。趙錦繡把棉衣一頭遞過去,說:“我把著這頭不動,你勁大,使勁擰。”

頭靠著頭,兩個人彎下腰,王木匠一抬頭就傻了。趙錦繡襯衫低垂,白色的胸衣吃力地包裹著兩團碩大。王木匠一下就慌了,連忙把腦袋扭開,身體被拉成了一個怪異的弧形。

“你倒是用力啊!”趙錦繡喊。

抬頭看了看,趙錦繡對王木匠這個造型格外驚訝。然後她一低頭,自己都被那道風景嚇了一大跳。慌忙拉直身子,趙錦繡紅著臉對王木匠說:“你有事,忙去吧。”王木匠怯怯應一聲,顛簸著跑走了。趙錦繡看著王木匠跑遠的身影,心頭仿佛鑽進了無數的小螞蟻,在心尖尖上爬啊爬啊。半天收回目光,才看見牆沿邊的條鋸。幾步跑到院門外,朝那個落荒而逃的背影喊:“條鋸,你的條鋸。”

條鋸的主人蹦躂著跑遠了。

握著條鋸,趙錦繡心裏怏怏的。臉上的紅雲還在,像是被人勘破了某個細微的隱秘。這情緒很遙遠,小姑娘家家才有的呢!今天好奇怪,又撿回來了。木匠的條鋸有些年齡了,手把那地方磨得閃亮。趙錦繡輕輕摸了摸,還留有撩人的熱氣,仿佛那人的發膚。怔怔呆了片刻,屋子裏一聲蒼老的咳嗽把女人打回了原形,把條鋸往地上一扔,心頭暗罵:要臉不要你?

就這樣,趙錦繡一個早上沒有安生,她被一種古怪的思緒牽著走,像個探頭探腦的小偷,心思總念著那個覬覦已久的物事。心思晃晃悠悠,做事也糊裏糊塗。午飯上桌,細崽爺夾一筷子菜放進嘴裏,臉上的褶皺立馬擠成一團。

“鹽巴重了!”細崽爺說。

趙錦繡自己嚐了嚐,呸一口吐丟了。端起菜碗逃進廚房,心還在咚咚跳。探頭看了看桌上一雙老小,兩人都在笑。她長舒了一口氣,確認盤旋在心頭的念頭沒有被發現。

飯還沒吃完,王昌林來了,站在院門邊喊幺公。

抹抹嘴出門來,細崽說長聲吆吆喊哪樣?。趙錦繡白了兒子一眼,靠著門框說:“昌林啊,進來刨碗飯吧。”王昌林搖著手說:“我吃過了,我想問問幺公想不想出門,我要去趟來鶴村。”

趙錦繡蹙著眉想了想說:“我聽說來鶴村已久沒人了,你去那頭幹啥呢?”

“還有幾戶,我一個熟人老去了,是個同行,我趕過去看看。”王昌林說。

細崽叉著腰,鼓眉鼓眼說:“去也行,好多錢?”

一巴掌扇在細崽背上,趙錦繡吼:“你和錢一天生的嗎?就曉得錢。”

王昌林孤掌搖搖。細崽喜形於色,一個箭步跳進院子。趙錦繡在門邊喊:“去就去,不許收錢的,曉得不?”細崽回頭,很認真地說:“他要一不留神倒死在溝溝坎坎,怕是變成骨頭了也沒人曉得。我陪著他,收五塊錢還不行啊?”

王昌林哈哈笑,說:“應該的應該的。”

出了一線天,天地凋敝得更厲害了,遠遠近近全是枯黃,那些星星點點的綠色不僅沒能增添些生氣,反而讓殘破顯得更加氣勢洶洶。

兩個人站在崖邊,兩條水線有氣無力往山穀跌落。甩掉最後一滴,細崽褲子一提就算完事。他的孫子王昌林不行,抖抖索索忙活半天都沒能把褲門鏈子拉上。細崽急了,罵罵咧咧說:“你看你那逼樣子,一泡尿能把胡子撒白。”“老了就這樣子了。”王昌林苦笑著說。細崽幹脆跳過去,給他拉好鏈子,係好褲帶,往後一蹦,一本正經說:“我要到了你這歲數,就把自己殺了,免得難過。”拉拉衣襟,王昌林也一本正經說:“等到了我這歲數,你就曉得了,好死不如賴活。”

翻過埡口,王昌林指著遠處一方平坦說:“幺公,你看看那塊地盤,如何?”

“適合跑馬。”細崽說。

搖搖頭,王昌林麵帶得意說:“你不懂,你看那個山形,像不像一張太師椅?”沒等細崽答話,他接著說:“最妙的是椅子對麵那座山,活脫脫一副筆架啊!這叫啥,這叫文曲坐案,好地啊!”

這是王昌林給自己選好的終老之地。年輕時趕山抓蠱物,惦記的都是蛇啊蟲啊的,翻過六十六,想法就不一樣了,死後找個好的安身之所成了比抓蠱物更重要的事情。每到一地,都要照著陰陽學的道道兒,前後左右仔細打量一番。五年前,他趕山趕到這裏,正好站在那把椅子的椅麵上,環顧四周,當即決定,就是這裏了。

趕到來鶴村,已是午後。

在王昌林的記憶裏,來鶴村算個大寨子。大集體那陣子,附近幾個村子經常搞比學超,每次出工,都是來鶴村最惹眼,壯勞力多,輪換勤,三兩下就把其他寨子給拖垮了。

王昌林站在寨門口,秋風攜裹著陳舊的房簷草,在地上打著旋兒,忽東忽西,捉摸不定。踮起腳朝寨子深處看,沒有丁點兒死人的痕跡。要知道,鄉村有人老去,最緊要的是在寨門口懸上靈幡,那是給亡人指路用的呀!

沿著細窄的石板路往裏走,腳下茅草漫過了腳脖子,在褲管上拉出沙沙的聲音。小路周圍那些密密匝匝的房屋全都靜默著,最猖狂的是青苔,爬滿了院子、水缸,甚至門窗。越過長長的垣牆,兩旁的房屋更顯陳舊,斜邊掉垮,拇指粗細的蒿草將它們裹得嚴嚴實實。細崽嘴裏哼著小曲,手裏拿根棍子,去撩那些懸在院門上的蛛網。忽然他定了下來,回頭朝孫子神秘地招手。王昌林躡手躡腳過去,順著幺公的手指,他看見房子的屋簷下蹲著一隻灰色的野兔,正悠閑地啃著草。

王昌林嗬嗬笑。細崽說:“你笑哪樣?”王昌林說:“沒啥,就是想笑。”

來鶴村的蠱師住在村子的後背上,來來回回繞了好幾回,才找到。

推開院門,一個人沒有。靈堂裏,一個須發全白的老頭敲著木魚念經,眼神不好,兩個眼珠子都快掉到經書裏去了。

“就你一個人?”王昌林問。

念經的把指頭伸進嘴裏舔了舔,翻過一頁書,才慢悠悠抬頭問:

“啥?”

“你們道士班子一般不都是五個人嗎?”王昌林湊過去大聲問。

“幾個年輕的都進城了,”老道士把書捋平整,又說,“進城找大錢去了。”

半天才有個人進來,蠱師的侄兒,六十出頭,把王昌林領到停放死人的門板邊。他掀開蒙著蠱師的白布,對王昌林說:“你說奇怪不,我叔是笑著死的。”

蠱師那張臉像朵凋零之前奮力一振後開得繁茂的鮮花。嘴角上揚,雙眼微閉,仿佛還沉浸在某個幸福的場景裏。

“我前天晌午過來,他拉把靠椅坐在院子裏曬太陽。我過去一看,他滿臉堆笑。喊了兩聲,不應,以為他睡著了,哪曉得—”蠱師的侄兒對王昌林比畫著說。

王昌林搖搖頭,指著門板上的,說:“你呀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