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亮特別好,明晃晃懸在古柏樹頂。
一群老小聚在樹下,東拉西扯說些閑話。左手的王文清眉飛色舞,正說著城裏頭的新鮮事。王文清早先進過城,給人看工地。一晚王文清剛睡下,聽見外麵有動靜,提著根鐵棍從工棚裏出來,看見幾個黃毛在搬搭架子的扣件。王文清大喊:你們幹啥?幾個小偷回頭一看,幹瘦的王文清在昏黃的燈光下像根生鏽的鐵絲,膽兒就上來了,暗偷變成了明搶。一個拿手指著他,語氣強硬:老鬼,進屋好生待著,再鬼喊呐叫,我搞死你。第二天,沒等老板開口,王文清就把自己開除了。背著行李回到蠱鎮,時不時就給大家說說城裏的新鮮事。
“我們那個工地的邊邊上—”對於城市的描述,王文清有固定的開頭。
聽的人不滿意,城市多大啊,為啥都圍著你那個卵工地打轉轉。細崽每次聽到開頭就癟嘴,話也難聽。
“老顛東,你陀螺啊,就會原地亂轉。”
王文清和王昌林一輩,也喊細崽幺公。他不敢頂撞長輩,隻好說:“幺公,我眼界淺,整天就在工地上轉。你老人家宰相肚裏能—”細崽就不耐煩地打斷他,說:“逼話多,你快說,不過得說點新鮮的,以前沒講過的。”
點點頭,王文清說:“這個保證新鮮。”端起黢黑的大茶缸灌了一通苦丁茶,把細碎的茶葉啐在地上,王文清說:“我們那個工地的邊邊上,有一個溫泉,溫泉這東西狗日古怪呢!一年四季都熱氣騰騰的。溫泉裏頭不光洗澡,還—”
四五個娃娃拖長聲音一起接話:“還賣肉。”接完個個翻白眼,細崽往王文清麵前吐了一泡口水,語帶嘲諷:“還新鮮,爛菜葉還差不多,老子耳朵都聽得起老繭了。”王文清怏怏縮回脖子,說:“我記得我沒講過這個的呀!”
娃娃們起哄。王昌林咳嗽一聲,兩手往下壓了壓,說:“今天我來給大家講,都是真事,老七誌書上寫的。”眾人安靜了下來,一個娃娃小聲嘀咕:“柳七爺又沒進過城,能說啥子喲?”王昌林睖了嘀咕的一眼,還好,比自家小一輩,能開黃腔。
“閉上你那張逼嘴,好好聽我說。”
總算靜了下來,王昌林開始講。
“當年紅毛賊造反,到處搶劫殺人。一年剛秋收完,就殺奔我們這頭來了,這些人精得很,曉得秋收後油水大。來了多少人呢?估計得有百十號人,家夥也齊整,火銃長矛都有。”說到這裏,王昌林扭頭看了看王文清,又指了指王文清腳邊的茶缸,王文清慌忙把茶缸遞過來。抿了一口茶,拍拍茶缸,王昌林接著說,“紅毛賊是天擦黑兒的時候到的,一隊人把鎮子圍得嚴嚴實實。他們想得簡單,準備天一黑就進攻,一舉拿下。”
捋捋胡須,王昌林嗬嗬笑:“狗日的些想錯了,寨人早有準備,家家戶戶都準備了家夥,男男女女正摩拳擦掌等著他們呢!可畢竟家夥不如人家的,人家長矛火銃,我們鋤頭鐮刀。那一仗打得慘烈喲!紅毛賊死了二十多個,我們死了四十多個。不過呢,據說那是紅毛賊打劫村寨中損失最慘的一次。”
“後來又來過沒?”王文清伸長脖子問。
把茶缸遞給王文清,王昌林笑著說:“你不要慌嘛,聽我慢慢說。寨老為了保衛屁股下麵這塊地皮,就動員家家戶戶製作幹仗的家夥,火銃、長矛、大刀、弓弩啥子的都備了很多。接下來紅毛賊前後來了六七次,一次比一次陣勢大,硬是拿蠱鎮沒法子,每次都扛回去不少死人。斷斷續續打了幾個月,紅毛賊才被打服氣了,就再沒來過。”
咧著嘴笑了笑,王文清說:“先人些厲害呢!這樣硬實,我看哪個還敢來。”
搖搖頭,王昌林說:“你高興得太早了,人要收你,你可以對抗;天要收你,你就無法了。有一年起了瘟疫,蠱鎮三個月就有一半人死掉了。幾個寨老一商量,在寨上選了三十個年輕的男女,湊足盤纏,讓他們走得遠遠的,等瘟疫過了再返回來。目的就是要保住這個鎮子。半年後,三十個人回來了。眼前的景象是慘絕了,一個活人都沒了。”
“三十個人抹掉眼淚,燒火開鍋重新開始。”王昌林說,“不要小看這三十個人,五十年的時間,蠱鎮就成了四百多人的大寨子了。後來選出來新的寨老,寨老板眼多,想出了一個主意,讓人到處放風,說蠱鎮人人都會放蠱,還是最毒的腹蠱,隻要進了寨,不死脫層皮。”
嘿嘿一笑,王昌林說:“從那時候起,這個鎮子就安生了。”
月光幽幽,朗照著一個莊子,霧氣從遠處的林子裏漫過來,被夜風扯得絲絲縷縷,東一塊西一塊懸吊著。
長時間的靜默。
忽然一個娃娃直起身,跳下石凳子,憤憤說:“說的一點?意思沒得,還不如剛才溫泉賣肉那個好玩。”接著一群娃娃跟著應和,全都蹦了起來,嬉笑著跑走了。
“媽個逼,我說的這個不好聽嗎?”王昌林直著脖子問。
王文清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說:“我覺得你這個更有意思些。”
罵完他端起茶缸灌了個底朝天,扭頭看見王昌林在笑,就說:“我最近發現你特別喜歡笑,是不是撿元寶了?”
他不曉得,王昌林咧著的嘴後全是得意。歲月吹皺了他的手背,可沒能帶走他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