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最後一天,王昌林對來敲門的細崽說:“幺公,我昨夜夢見脆蛇了,我們抓脆蛇去。”

把半吊鼻涕吸回鼻腔,細崽沒有想象中的激動,而是把腦袋伸過來,說:“你看是不是又淡去了?”王昌林點點頭。細崽就激動了,搓著手,躊躇滿誌。心情好了,態度也跟著好。叉著腰對王昌林說:“老子今天高興得很,就跟你去抓脆蛇。”

眼睛往上翻了翻,細崽有些不放心,問:“你真夢見脆蛇了?”

孫子慌不迭地點著頭。

“王昌林,你要敢哄我,死了下油鍋。”

撒謊的心虛了,畢竟離死不遠了,這樣的詛咒讓他心驚肉跳。

“幺公,我亂?說的。”王昌林怯怯地說。

“那你到底想幹哪樣?”

“想去上次去的地頭罵罵人,過過嘴巴癮。”

“你想罵人就罵嘛,跑這樣遠幹啥?”

“想和生人說說話。”王昌林滿臉乞求,最後他說,“我眼睛餓了,幺公。”

兩個人走得很慢,入眼的枯焦讓王昌林有些透不過氣來。他感覺山好像更陡了,路更狹窄了,連飛舞的蜻蜓行動都變遲緩了。

過一個坎,他試了幾次都沒能過去。咬咬牙,把拐杖往坎那邊一扔,變直立行走為四肢爬行。勉強爬上坎沿,卡住了,進退不得。細崽轉過一個彎,回身不見王昌林,心想都快成千年老龜了。蹲在地上看了一陣螞蟻,還是不見人來,站起來放聲大罵:“王昌林,你是不是死梆硬了?”天地寂然,隻有清脆的鳥叫聲。細崽氣得使勁跺跺腳,噴著火折了回去。

看見懸在坎坎上的王昌林,細崽嚇得驚叫了一聲,跑過去一把摟住王昌林,又大罵:“你狗日的都成這樣了,咋不喊我一聲?”費了好大勁才把老古物從坎子上搬下來。王昌林說不了話,臉青嘴青,大口大口喘著氣。細崽眼睛開始潮紅,撿起王昌林的拐杖使勁一揮,掃倒了路邊的一片斑茅草。然後他氣咻咻吼:“你再這樣不吭不喊的,哪個再和你出門就是你孫子。”

對麵的孫子艱難地擺擺手。

“走,回家了,不去了。”細崽說。

王昌林又慌忙搖手,鼓著眼吞吐了一會兒,才說話:

“都到這裏了,回去可惜了。”

把拐杖往地上一摜,細崽說“要去你自己去”,說完轉身就走。

走出老遠回過頭,細崽看見他的老孫子搖搖晃晃站起來,彎腰撈起地上的拐杖,一頓一頓又開始往山上爬。細崽臉上紅雲漫卷,嘴裏呼吸著粗壯的氣息,他真想給老強牛兩窩心腳。這時一隻鬆鼠從樹後探出頭,縮頭縮腦打量著細崽。細崽扭頭看見了,伸長脖子破口大罵:

“我看你媽逼!”

伸手拉住路邊一根樹枝,王昌林往上爬了兩步,腳趾抓得緊緊的,他是覺得,一步比一步更加艱難了。忽然後背被硬生生頂住了,王昌林吃了一驚,回頭一看,瘦弱的幺公低著頭,兩隻手抵著他的後背。

王昌林笑笑,說:“幺公,你看你像根蘆柴棒。我要支撐不住往後一倒,你就成攤餅子了。”

後麵的悶著聲吼:“逼話多,快點走!”

山道孤零零纏繞在山腰,穀底偶爾刮來一陣風,在山路上揚起漫天的塵土。王昌林下巴掛在拐杖上,木木地盯著那條土黃色的帶子。眼睛都望穿了,就是不見人跡。細崽沒有他孫子的定力,東張西望。兩隻烏鴉站在不遠處的枯枝上拍打著翅膀,黏稠的陽光照著它們的羽毛,閃閃發光。細崽撿起一塊石頭,奮力投向無憂無慮的一對墨黑。咣一聲響,兩隻烏鴉騰空而起,順著山勢砸進了深穀。

“回了吧!”他對王昌林說。

“再等等,我就不信見不著一個人。”

細崽不幹了,站起來拍拍屁股,大聲武氣說:“要看你一個人看,老子回家了。”王昌林伸手從衣兜裏掏出兩塊錢遞過去。細崽癟著嘴接過來,指著對麵山頂最高的杉樹說:“兩塊錢隻能管到太陽掛在那棵杉樹上。”

風越來越大,呼嘯著從穀底往坡上爬。王昌林眯著眼,一頭白發被揉成了斑鳩窩。他忽然費力地撐起身體,對細崽說:“回吧!”細崽抬頭看著他,指了指天上。太陽高懸,離那棵杉樹還有好長一段距離。王昌林搖搖頭,說:“回吧,我吃點虧。”細崽摸出一塊錢還給王昌林,說:“退你一塊,老子不占你便宜。”

回家的路好像更長了,摸摸索索到了蠱鎮後山,天邊的紅色已經褪盡,黃昏從遠處一點一點漫過來了。這是黑夜來臨前的最後一抹光亮,仿佛即將離世的老人,總要在臨死前有一次莫名其妙的清晰和生動。鄉下人管這叫回光返照。王昌林扶著一棵老枯樹,被天邊那片開闊的乳白吸引了。漸漸地,那片白亮越來越強,竟生生在天際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白光從口子噴湧而出,仿佛奔騰的江水。黃昏在一瞬間退去了,山山水水被白光照得亮亮堂堂。洶湧的光亮刺得王昌林眼睛生疼,目光慢慢往回縮,等落到那片斑駁的崖壁上時,他被驚呆了。淡黑的崖壁上,爬滿了長長短短的雪白,它們扭動著身子纏繞在一起,壘成了一個高高的蛇丘。

山頂的兩個人完全僵直了,驚駭從每一個毛孔滋滋往外冒。

時間已然斷裂,思緒被無情地瓦解。眼中的雪白聚攏,攤開,再聚攏,再攤開,反反複複,無休無止。天邊和崖壁的兩團白亮像是獲得了某種默契,相互幫襯,堅挺且持久。最後,兩團白亮同時湮滅,黃昏重新占領了天空,淡黑抹滿了岩壁。

像是一個夢,王昌林使勁掐了掐大腿。

“是哪樣東西?”細崽的聲音和有關脆蛇的傳說一樣,斷成了好幾段。

“脆蛇!”王昌林語氣悠悠。

說完他慢慢往那片崖壁移動,細崽在他身後,拉著他的衣襟,腳步抖抖簌簌。

蛇潮雖然退去,但痕跡還在,岩灰畫出無數的蛇痕,歪歪扭扭往岩縫裏去了。

“王昌林,你看。”細崽驚叫一聲。

一條手腕粗細的脆蛇攤在青石上,應該是從高處摔下來給砸暈了。

把蛇抓起來,王昌林捋了捋,說還活著,摔昏過去了。脆蛇通體雪白,有淡淡的紅圈把身體分成了好幾截。王昌林指著紅圈對細崽說:“這是條大蛇,脆蛇年紀越大,這紅圈就越淡。”

脫下外衣把蛇包好,王昌林對著岩壁磕了三個頭。

“你還給蛇磕頭呀?”細崽說。

“這頭是磕給蠱神的,”抖抖沉重的外衣,王昌林說,“我曉得,這是他賜給我的。”

指指王昌林提著的外衣,細崽問:“你拿出來看看,它是不是真的可以斷成幾截?”

“你跟我學這門手藝,我就讓你看。”王昌林說。

眉頭皺了皺,細崽嗤了一聲,說:“老子要進城,鬼大二哥才學你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