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鬱的冬日一直飄凍雨,左等右盼,總算迎來了一個豔陽天。趙錦繡起得老早,得趕著這個稀罕天氣把該忙的忙完。鋪的蓋的得翻出來曬曬,穿的戴的要扒下來洗洗;庭院也該打掃了,枯葉被水一泡,滿地褐色的湯湯水水。趙錦繡喜歡幹淨,她瞧不起那些邋裏邋遢的人家戶,氣力足的進城了,眼睛鼻子就不好使了,房前屋後,雞拉狗吐,髒得鬧心。偶爾去串個門,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主人家還若無其事端碗飯站在臭氣熏天裏頭吃得津津有味。有時候她也忍不住,說:你家也是,打整打整又累不死人。人家就答複她:人花花都沒得一個,打整出來給哪個看喲?趙錦繡就強上了,指著對方說:你不是人啊?要給哪個看,自家安逸噻。

掃完院子,趙錦繡進屋去搬木盆,老的小的有一堆要洗。木盆靠在牆根,移開木盆,趙錦繡看見了那把條鋸。

通往木匠家的路曲曲拐拐,像極了走在路上那個人的心思。理由其實格外強壯,送還人家落下的東西,天經地義,任誰也說不出半句閑話來。趙錦繡心虛的是,明明還有一堆活等著自己,為啥要挑這個時候送過去?女人就跟自己說,木匠離不開條鋸呀!人家不好意思過來拿,自己就不能主動點?這個坎勉強算是邁過去了。但最後一道坎她實在過不去,細崽就在屋子裏憨坐,為啥不讓他去送呢?

女人臉又紅了,腳步卻沒有慢下來。

王木匠正在屋簷下推板子,刨子來回跑,木屑紛紛揚揚。偶一抬頭,他就看見遠處過來的趙錦繡。手一抖,刨子走偏了,深深嵌進了木板裏頭。他慌忙低下頭,假裝成一個心無旁騖的好木匠。等趙錦繡走進院子喊了一聲兄弟,他才抬起頭,然後裝出相當驚訝的表情。

“嫂子來了。”

趙錦繡沒敢看他,眼睛投向邊上做好的一架立櫃,嘖嘖兩聲,說手藝真好,你看這立櫃好巴實。王木匠連忙點頭,接著又迅速搖頭,結結巴巴說做得不好,亂做,亂做。趙錦繡把條鋸遞過去,說你上次落我院子裏的。木匠連忙過來接過去,說謝謝嫂子了,進屋喝碗茶吧!女人說不了不了,家裏一堆活等著我呢!王木匠說那好那好,嫂子你慢走。說完一抬頭,又看見那對舊物了。他夢裏見過幾次,充滿了**邪的色彩。畢竟是沒結過婚的人,現在見著真東西了,臉一下就紅到了耳根,像是麵前的人知道他在夢裏的一舉一動。

出了院門,趙錦繡心裏憤憤然,心裏說:我又沒說走,就喊我慢走,我偏不慢走。想到這裏,腳步變快了許多。很快王木匠的屋子就看不見了,女人回過頭,悵然若失。

歎口氣,她喃喃說:“我這是撞到哪樣鬼咯?”

整整一天,趙錦繡把活幹得瀝瀝拉拉。衣服上架了,才看見還殘留著肥皂泡;豬食煮熟了,就找不到豬食瓢;四下尋了半天的縫衣針,最後發現就攥在自己手裏。一直到黃昏,她都沒緩過神來。把晾衣繩上的幾件衣物收在臂彎裏,看著四合的暮色,心思又凝重了。這時兒子忽然在身後喊了一聲媽,嚇得趙錦繡一個激靈。兒子神秘地對她說,王昌林抓了一條脆蛇。

“真的假的?”趙錦繡問。

蠱鎮人都知道,那東西不容易找到。

兒子比畫著把那天的情形說了一遍,趙錦繡麵色就不好了。

“一下拱出來這樣多的脆蛇,怕不是啥子好兆頭。”趙錦繡說。

而對於王昌林來說,沒有比這段時間更好的日子了。

揭開褐色的瓦罐,王昌林喜形於色,那條雪白在罐底蜷成一團。明年開春,王昌林將會製出蠱師最引以為傲的一道蠱:幻蠱。一個蠱師能在離開人世之前製成一道幻蠱,無論如何都算是奇跡了!

晚飯過後,他還特地為壁櫃後的那隻老耗子備了點臘肉。人老心細,怕老夥計吞咽困難,特地把臘肉切成了細丁。他還開了一瓶酒,本來想和老耗子一醉方休,又怕老夥計鼠老體衰把老命喝杵脫。自己舒舒服服喝了好幾杯,酒精在老邁的血管裏恣意流淌,把骨頭都泡酥了。喝完他就縮進椅子開始假寐。半晌老耗子爬出來,不過對臘肉不是很感興趣,湊過去嗅了嗅沒動嘴,潦潦草草吞了幾口米飯,又搖晃著鑽回洞裏頭去了。

“看你那樣子,怕是要走在我前頭喲!”王昌林笑著說。

閉上眼,那個場景又出現了,密密麻麻地纏繞在他腦子裏紮了根。他相信這絕不是巧合。既然不是巧合,那當然就是提醒。神靈是要提醒什麽呢?他把身邊的大事小情都過濾了一遍,最後他認定,肯定是最近幾年的蠱蹈節太過敷衍了。

想想那些年鎮上蠱蹈節的情形。盛況啊!大人細娃,早早就開始盼,新衣新褲早早就準備好了,神龕得寫新的,肥豬是要殺的,大歌是要唱的,蠱場是要跳的。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一張張的臉,希冀、敬畏、歡喜,什麽都有,看起來很複雜,其實很簡單。這幾年的蠱蹈節讓他窩火,每次節氣來臨,個個都歎氣,還說什麽人都走光了,搞給誰看啊?老得都要入土了,誰還有這個閑心啊?這個時候王昌林就忍不住罵:“人走了就不活了?人走了吃飯就改吃屎了?人走了就可以光著腚滿寨子閑逛了?”說喪氣話的閉了嘴,王昌林還不罷休,拐杖在地麵狠狠杵了兩下,又說:“媽個逼,隻要有口氣,你也得給神龕上供的菩薩祖宗上炷香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