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冬雪過後,蠱鎮的冬天就算到頭了,整整半個月,陽光一直朗照。東風來得也早,從一線天呼呼過來,枯焦被吹散,嫩綠很快鋪了一地。

趙錦繡扛捆青岡柴從林子裏拱出來,看見炳富老婆頂著一頭鬈發從遠處過來了。她的高跟鞋咄咄咄咄敲擊著石板路,發出的聲響和走路的模樣都是新鮮的。趙錦繡很羨慕這個女人,狠得下心,撇下兩個老的和三個小的,拍拍屁股就跟男人進城去了。沒進城時,兩個人關係近,是可以說私密話的人。慢慢地,趙錦繡就發現,她和炳富家的沒以前對路了。每次女人回來,都會到她那裏坐坐,開始還好些,跟趙錦繡說些城裏的稀罕事,隨著時間越拉越長,話就少了,到最後幹脆就沒話了。

“回來了?”趙錦繡遠遠喊。

炳富老婆半天才看清柴火後的那顆腦袋,連忙說:“哎呀呀,你看你,真是一身蠻力沒處使呀,這該是男人的活嘛!”

趙錦繡笑,笑容有些苦巴。炳富家有點不過意,說:“要我幫忙不?”趙錦繡低頭看了看炳富家腳上的高跟鞋,說:“幫啥子喲,我怕崴了你的腳呢!”

一前一後往寨子裏趕,前麵的趙錦繡忽然問:“如何了?”

後麵的怔了怔,問:“啥子如何了?”

“那對狗男女咯。”

炳富家笑了,笑容很開闊,像頭頂上的天空,無邊遼遠。

“我正想跟你說,散夥?咯!”

“散了?”

“具體我也不曉得,反正那個逼婆娘整天垮著臉,”炳富家的笑得更大聲了,“不光垮臉,兩個人還吵,吵了沒多久,女的就搬走了。”

“他呢?”趙錦繡聲音細細的。

“哪個?”炳富家的收住笑,想想說,“你家王四維啊,霜打了,老了一長截。以前在工地上還唱山歌,現在不唱了,從早到晚屁都不放一個,就窩在板房裏抽悶煙。”

趙錦繡躲在柴火後偷偷笑了一回,有點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意思。

接著就沒話了,隻有高跟鞋敲打地麵的聲響和柴火在肩上嘎吱嘎吱的呻吟。到了岔路口,趙錦繡才開口:

“去家裏坐坐不?”

“算了,先回家看看。”

趙錦繡點點頭,等炳富家的走遠了,她又朗聲說:“回去好好給幾個娃娃洗一下子,髒得像從牛屁股裏頭拉出來的。”

回身爬坡,趙錦繡覺得身子輕盈了不少,有騰空而起的感覺。路邊開始抽芽的花花草草像是都在對她笑。太陽還掛在頭頂,她就開始盤算晚飯,炒個臘肉。爹如果想喝酒,就陪他喝兩杯。為啥?不為啥,高興咯!趙錦繡站在坡上都笑出了聲。

高興的事情還很多,特別是細崽,臉上的紅色在東風裏頭消退得好像特別快。模子邊緣那圈稍微深一些,中間離得遠一些都看不出來了。一家人都高興,爹每天都要扳著孫子看半天,邊看邊笑。

最不高興的就怕是王四維了。趙錦繡不懷好意地想。活該,像是種花生的紅沙地,你偏把矮旱稻插進去,能長出啥子好模樣?不管好**的東西,端起到處文進武出。不讓你撞下牆,你還不曉得回頭了。

晚飯公爹灌了兩杯酒,早早就上了床。

趙錦繡精神好得很,裏裏外外徹底收拾了一遍,還燒了一盆水,得給細崽洗個澡。細崽坐在木盆裏打水玩,趙錦繡摸著兒子臉上淡紅色的印記,說:“細崽,你這胎記散去了,是不是就進城跟你爸去了?”細崽點頭說:“是呀,老爸答應過我的。”

把細崽誆睡下,趙錦繡拉條凳子坐在屋簷下,眼裏一地墨黑,遠處幾點燈火,虛弱得仿佛一陣微風就能給吹滅了。她睡不著,早間那點興奮退潮了,接踵而來的居然是深深的失落,就像這暗夜一樣,無邊無際。遠方那個男人怕是已經成了一隻被痛苦裹得密不透風的蠶繭。她想明天去鄉上打個電話,跟他說清楚情蠱的事情。念頭轉回來,女人又恨自己的軟弱。狗東西和野女人在**翻滾的時候,何曾想到過我呢!

和趙錦繡一樣盯著黑夜發呆的還有王昌林。和趙錦繡翻滾的念頭不同,王昌林啥子心思都沒有,他喜歡盯著黑夜看。窩在屋簷下的躺椅裏,拉條毯子把自己完全蓋住,隻露出一對眼睛,看近前的黑,遠處的黑,所有的黑。很小的時候,他和師傅出門抓蠱物,夜晚遇上暴雨,師徒二人躲進一個山洞,師傅躺在一旁呼呼大睡,他則趴在狹窄的洞口,看著外麵的傾盆大雨和雷電交加。忽然不知從哪裏竄出來一隻山豹子,借著閃電發現了他。王昌林嚇得全身發麻。山豹子努力了好幾次,都沒能擠進洞口,在洞門口低低地嚎叫了一陣,隻好悻悻地離去了。從那以後,王昌林就喜歡上了這個動作。

扭了一下身子,毯子滑落了,王昌林慌忙把毯子拉上來蓋住腦袋,輕輕掀開一條縫,又開始專注地盯著黑夜看。他覺得,這樣是安全的,外麵的種種危險,都奈何不了自己。

幾處燈火漸次消失,該是上床的時候了。

躺在**,他從枕頭下抽出從老七那裏撿來的稿子。習慣了,每晚都翻上幾頁。老七真是手巧,不光字寫得好,還會畫圖。一張紙上繪了七棵古樹,居然是按照北鬥七星的布局栽種的。這個事情王昌林曾經問過老七,說為什麽古樹的位置和現在的北鬥七星的位置有些出入。老七跟他說,那是時間讓天上星宿的布局改變了。老七還說,世間沒有東西是亙古不變的,為啥呢?因為有時間。

翻了幾頁,一幅圖案出現在王昌林眼裏,看了看標識,是蠱鎮的地圖,一百年前的。那時候鎮子好像比現在大得多。把地圖顛來倒去看了一番,王昌林發現這個形狀有些麵熟。他相信這個形狀他見到過,在哪裏見過呢?到底是在哪裏見過呢?他閉上眼,麵部緊緊縮成一團,似曾相識的心思像是水麵上掠過的一塊石片,漣漪陣陣,可就是看不真切。

用手使勁揉了揉太陽穴,那幅圖畫開始慢慢清晰了。

一線赤紅跨過鼻梁,斜穿過整個麵部,在下巴形成一道粗壯的弧線,最後在顴骨處圈成了一個不規則的橢圓。

王昌林猛地坐起來,心在怦怦亂跳,仿佛要蹦躂著躍出胸腔。

在屋子裏來來回回轉了好久,他都沒能壓住心頭的慌亂。走到屋角的水缸邊捧起冷水洗了個臉,才慢慢平靜下來。“說不定是個巧合。”他對自己說。

立刻他又堅決地否定了自己。

“是巧合的話,我一頭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