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院子裏劈劈砍砍,王木匠失去了一貫的專注和定力。計量好的尺寸,鋸條跑完後不是寬就是窄。雜亂的心思還把記性都吃掉了,剛才明明放在手邊的斧子,轉過眼就找不著了。趴在高高的木屑堆裏翻了半天,斧子沒找到,卻發現了鑿子。從容沒有了,興致就打了折扣。板子鋸了一半,王木匠撒了手,斜靠在馬凳上,摸出一支煙呼呼抽。他還責怪嵌在板縫裏的鋸條:昨日才給上的油,今天就澀得跟犁老板土樣,還難伺候得很呢!
老娘看出了兒子的異樣,上前年爹死,也沒見著他這般魂不守舍。倒碗茶放在馬凳上,老娘說:“不想幹就歇兩日吧!”王木匠說:“我倒是歇得,就怕楊村樊老者等不得,十多天不吃不喝了,這幾日連話都說不成了,能熬到月底就算狠人了。”
看了看馬凳邊那口棺材,老娘搖搖頭,說:“你要趕也成,不過得細心點。我看你這幾天昏頭昏腦的,怕你剁著自己。”走到屋簷下,老娘回頭說:“歇了吧?”扔掉煙蒂,王木匠說:“媽,你管事管得寬,管到人家腳杆彎,你管我歇不歇喲!”老娘搖搖頭,以前兒子和娘說話沒有這樣的口氣。轉進裏屋,隔著窗戶看著兒子,老娘又長籲短歎一回。該是找門親事的時候了,這些年當娘的沒少托人。要求不高,不論長相,年紀不過四十就成。媒婆一聽就搖頭,說實在老火喲,好手好腳、能跑能動的,全都卷起鋪蓋進城了。老娘狠狠心,說隻要是個女的,沒翻過五十的也成。媒婆還是搖頭,說這一撥的差不多也走光了。
鋸條沙沙響,心思卻在別處。那個影子老在眼前晃動。木匠識得人,他曉得不是一頭熱,從女人看他的眼神他就知道,女人心頭有捆幹柴,就差個火引子了。男女的事情,一頭熱不惹人,真要你情我願,心子把把都會變得癢酥酥的。心思跑偏了,手就跟著歪了,手腕忽地一扭,啪一聲脆響,鋸條崩成了兩截。
把鋸條往牆根一扔,朝屋裏喊:“媽,我進山去了。”喊完也不等老娘答話,斧子往腰上一別就走了。
運氣還好,找到一棵紅杉,腰杆筆直,打個梳妝櫃最好了。把樹放倒,剔掉枝葉,木匠坐在樹幹上抽煙。這段時間天氣不錯,屁股下的紅杉有十來個晴日就曬幹了。林子裏安靜極了,不遠處兩隻鬆鼠拖著比身子還粗的尾巴上躥下跳。
忽然有劈啪聲傳來,折斷樹枝的聲音。王木匠站起來,踮起腳尖往那頭看,一個弓著的背影在折地上的幹柴。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衣服,碎花格子,夢裏見過好多次。王木匠心頭成了翻鍋的開水。幽深的樹林頓時彌漫著天知地知的決絕,遠處那個弓著的脊背像是一種下作的迎合。木匠就像地上的紅杉,屹立百年就等著一朝的轟然倒塌。
正彎腰捆柴火,趙錦繡麵前突然多了一對腳。目光倏地一下爬到臉上,趙錦繡看見了眼睛裏頭兩團烈火。眼神不避不讓,狠狠地從女人的領口插了進去,放肆地頂撞著兩個飽滿的**,全然沒有了那日院子裏的羞愧和不安。趙錦繡心頭緊了一下,慌張地放眼四下掃了掃,要命的安靜,密實的叢林將秘密包裹得密不透風。微微拉了拉身子,女人就不動了,那道敞亮還在,像是給麵前的男人黑夜裏留出的一道門縫。潛藏的鼓勵讓男人熱血上湧。幾乎同時,兩團身體都急切地向對方撲去。男人力氣很足,積攢幾十年的氣血都在這一刻噴發了。女人則在一團熾熱中開始熔化。男人的嘴在慌亂中急切地搜尋,當兩張嘴疊合在一處的時候,女人忽然一把推開了男人。
兜頭的一瓢涼水。
橫起衣袖抹了抹還泛著紫紅的嘴唇,趙錦繡看著木匠說:
“這樣不行。”
“為啥?”
“一筆寫不了兩個‘王’字。”
男人呆呆看著女人。
紅暈慢慢從趙錦繡臉上退去,平靜主宰了她的麵孔。她理了理一頭淩亂的烏黑,低頭開始收拾柴火,動作井井有條。木匠知道,這旺火已經燒盡了。但他還是不甘心,心頭還跳躍著殘留的火星,舔舔嘴唇,他說:“他先對不起你呢!”
趙錦繡神情一下嚴肅了,她說:“他咋做是他的事,我咋做是我的事。”
遲疑片刻,木匠有些悻悻,又說:“天知地知哩。”
指指林子深處,趙錦繡說:“這裏埋的都是王家老祖宗,你敢保證他們也看不見?”
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去,幾座頂著青苔的古墓驚出了木匠一身冷汗。
“他敢亂來,是那個地頭見不著祖宗,見不著,就沒了怕懼。”趙錦繡又說。
把柴火往肩上一扛,趙錦繡踩著一地的窸窸窣窣走了,走出去不遠,她回頭對木匠說:“我大門右邊的楔子鬆動了,哪天你抽空來給我緊緊。”
木匠看見了她的笑容,像在溝坎邊碰著時招呼的那種笑,熟悉,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