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洞悉了秘密後,王昌林堅定地認為他的幺公絕非常人。細崽每天來敲完門,王昌林就好吃好喝地招待他。細崽也不客氣,邊誇孫子孝順,邊啃著噴香的臘排骨。王昌林看著細崽臉上的圖案,不錯的,一模一樣。他相信這是神跡,細崽就是上天派下來傳達意圖的使者,至於要告訴蠱鎮人什麽,這個他一時間還沒理出頭緒來。
吃飽喝足,幺公抹著油水滴答的嘴對王昌林說:“你這幾天請吃請喝,低眉順眼,是不是有事求老子?”王昌林慌忙擺手,說:“幺公誤會了,我就是盡點孝道。”細崽哼一聲,說:“我不白吃你的,你要我做啥就開口。”想了想,王昌林說:“既然幺公開了金口,你要願意,就陪我去給我師傅上炷香吧。”細崽指著孫子教訓:“爛肚子王昌林,老子早就曉得你心頭那點小九九。”
師傅在銀盤山的岩縫裏。早些年蠱鎮還時興懸棺,超過七十的老人死去,裝進棺材,用繩索吊上岩壁,找一處寬闊的岩縫放進去,再釘些木樁子固定好,一場葬式就算成了。後來有力氣的進了城,棺材就吊不上岩壁了,死後就都鑽進土裏頭去了。
沿著岩壁邊緣爬了一段,細崽看清了那些懸棺。幾十口棺材卡在岩縫中,經年風雨剝蝕,棺材色調斑駁。
“為啥不埋進土裏頭呢?”細崽問。
王昌林仰頭看了看,倚靠著岩壁說:“祖先的家最早可不在蠱鎮,說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在那裏曾經有過一場激烈的戰鬥,我們的祖先輸了,一路遷到了這裏。”
“我問東你說西,叫你打狗你去攆雞,”細崽打斷了孫子的話,“我是問你為啥不埋進土裏頭,你逼叨逼叨說這個幹啥子嘛?”
王昌林說:“好好,怪我逼話多,幺公罵得對。”揚揚眉毛,他接著說:“老祖先們覺得打輸是暫時的,總有一天要打回去,所以死了不進土,找個岩縫先放著,等有朝一日決定打回去了,就讓後人把棺材也抬回去,死了也要埋回老家的土地上。”
抬手指了指,王昌林說:“幺公你看,棺材的頭都朝著一個方向,那就是祖先老家的方向。”
“我還以為這個地頭就是老家呢!”細崽說。
“哪個都說不清楚到底哪裏才是老家,說不定還有老家的老家,老家的老家的老家。”王昌林說。
到了一處寬闊地,王昌林從袋子裏取出香蠟紙燭點燃,對著半山喊:“師傅,我來跟你說一聲,我家蠱神給了我一條脆蛇,讓我做道幻蠱。”
“哪個是你師傅?”細崽問。
抬頭順著遠處的岩縫看過來,王昌林指著一口還殘留著黑漆的棺材說:“就是那個。”
“那個不是我侄女嗎?”細崽說。
“哦,對對對,是我媽。”王昌林說,“人老了,記性都讓狗給吃了,我師傅是倒數過來的第四個。”
祭拜完畢,王昌林對細崽說:“幺公,願意跟我進山找蠱藥不?”
細崽盯著他,沒言語。王昌林趕忙說:“你老開個價。”
嘟著嘴想了想,細崽說:“算了,我媽都罵我了,說我是從錢眼眼裏頭鑽出來的。”然後他伸過腦袋,笑著對王昌林神秘地說:“我攢的錢夠買一掛很大很大的老鷹風箏了。”
王昌林睜大眼睛看著細崽,幺公臉上的圖案有些依稀難辨了。
五日的工夫,王昌林的雙腳就把蠱鎮幾座大山丈量完畢了。這可是年輕時候的能耐呀。他站在院門邊舉頭四下掃了掃,高大撲麵而來,不錯的,都是封了路的老林子,光看著就給嚇得半死,更不要說攀爬了。
雙手叉腰,得意從頭到腳。王昌林還感慨:“我都佩服我自家。”
旁邊的細崽對他的沾沾自喜不安逸,斜乜著諷刺:“我要不跟在你後頭,你怕摔得骨頭渣渣都不剩了。”王昌林連忙點頭,說:“幺公的功勞,幺公的功勞。”幺公的確有功勞,除了保駕護航,途中還要給孫子揉腿捶腰。小拳頭打擊著老駝背的當口兒還歎氣說:“他媽這世道顛倒了,爺爺居然給孫子捶背哩!”
之前,王昌林從來沒有動過闖山的念頭。闖山這活,翻過五十你都不敢想了。那些腿腳麻利的,把老命丟在老林裏頭的多的是。可自從那條脆蛇進了家,蠱鎮的蠱師就開始了精心的謀劃。憑著記憶,他理出了一條最安全的路線圖。很快又給否掉了,那條路線不能找齊需要的物事。幻蠱這一道,除了脆蛇,最緊要的就是迷心草。這東西精貴,對生長的地頭特別挑剔。附近幾座大山,隻有滴水岩岩縫裏頭才有。可那條路線,王昌林想起來就發毛。他師傅的師傅,采迷心草時一隻手沒有抓牢,飄**著落下山崖,跟著激流遠走高飛了,墳頭就在崖下的河岸上,其實就是一個衣冠塚。
迷心草是細崽采來的。細小的身架子在岩壁上像手腳長了倒刺的長蟲,三下五除二就給王昌林抱上來了一大堆。王昌林那個感動啊!連說幺公巴實。幺公不是一般巴實,簡直是巴實到家了。偉大的幺公跟著孫子險象環生地闖了五天大山,一次都沒提過錢的事情。
正午陽光很好,王昌林在院子裏鋪開一攤一攤的花花綠綠。連鋸藤、山岩草、青筋根、迷心草,雜七雜八占滿了整個院子。曬幹後,這些物事都會被剁碎,放進一口大鍋熬煮一個對時。撈掉藥渣,有用的是剩下的半鍋汁水。
細崽呢,寸步不離,他就要看看,最厲害的幻蠱到底是如何製成的。
無關緊要的步驟,王昌林都不遮不掩,還會絮絮叨叨給幺公講些注意事項。可到了晚上話蛇的時候,老臉就繃住了。攔著裏屋的門,死活不讓細崽進,說你進屋來也可以,但必須先拜師,這是蠱師的秘訣,隻有入得蠱門了才能現世。細崽不幹,說你是我孫子,拜了師,老子還要喊你師傅。王昌林就說我不要名分,但你得給蠱神發個誓言。細崽還是不幹,相對而言,他更惦記城裏頭廣場上那掛風箏。
話蛇這段,細崽隻能在院子裏幹坐,裏屋不時傳來王昌林低低的說話聲,間或還有吟唱和輕禱。細崽心頭癢癢,嘴上不服輸,嘟囔著罵:“老子才不稀罕呢!”
不過王昌林還是透了一些口風。他給細崽說:“這幻蠱吧,最要緊的就是話蛇了。啥子叫話蛇呢?就是製蠱前的這段日子,蠱師要天天和脆蛇說話,讓它明白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這樣脆蛇才有靈性。脆蛇有了靈性,才會心甘情願奉獻出自己。”
王昌林連續翻了好幾天的黃書,他要為製作這道幻蠱選一個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