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越發真切了,深綠簇擁著幾麵山壁,河水叮咚跳躍。喜人的春光裏,一直枯敗的老枯朽們像是腦門兒上長出了嫩芽,麵容難得一見的抖擻。最歡喜的算是四維他爹了,天不亮他就爬起來,端條凳子坐在屋簷下等天亮。紅光刺破天幕的一瞬,他在心頭一陣歡呼。然後他盯著那輪鮮嫩噴薄的紅日徐徐爬過一線天,從兩棵青岡樹中間緩緩而上。直到赤紅消散,轉成刺目的亮白。
兒媳婦披件衣服從裏屋出來,看見屋簷下笑吟吟的爹,說:“爹你幹啥呢?這樣老早。”爹就說:“人老了,瞌睡少,我起來看太陽。”趙錦繡連忙從屋裏拿件棉衣遞過去,說:“涼氣太重,你不怕害病呀?”說完轉進兒子睡的那屋,細崽四仰八叉倒在**,夢口水牽絲掛縷。一巴掌拍在兒子瘦削的屁股上,趙錦繡喊:“太陽照到屁股了,快起來,先去敲門,敲完了跟我進山扛柴。”兒子咕噥一聲,翻過去繼續睡。往門外掃了一眼,趙錦繡笑著說:“前三十年睡不醒,後三十年睡不著,我家都趕上了。”
一陣猛扇,細崽才懶懶地直起身來,揉揉眼央告:“媽,讓我再眯五分鍾嘛。”趙錦繡把衣褲丟過去,說:“眯五分鍾能當肉吃啊?快起來。”細崽垮著臉從**梭下來,陽光撲了他一身。趙錦繡感覺有些異樣,猛然之間又想不起到底是哪裏不對頭。把兒子上下考察了一番,她一個箭步跳到細崽麵前,端起兒子的腦袋,目不轉睛地看,看著看著眼淚就下來了。
“散了,全散去了。”趙錦繡語無倫次。
說完她牽著兒子跑出門外,把兒子往公爹麵前一推,淚涔涔說:“爹,你看細崽這臉。”
公爹湊過去,把孫子麵部仔細檢視一回,扁塌的嘴一癟,老淚撲簌。
“轉世為人了!”公爹激動地說,“菩薩顯靈了呀!”
給兒子套好衣褲,趙錦繡說:“敲完門不要去瘋跑了,早點回來,去鄉上給你爸打個電話。”
細崽應一聲,往王昌林家那頭跑去了。
王昌林正弓著腰鍘藥,屁股忽然挨了一腳,踢得很輕,算是招呼的一種。回頭一看,幺公雙手叉腰,得意地看著自己。
把臉送給孫子看了個透,細崽歡喜地蹦著跑開。王昌林沒有幺公的欣喜若狂,隱隱的不安反而占了上風。細崽跑出老遠,王昌林的聲音才從身後追來:“你慢點走嘛,為啥要急癆癆跑呢?就不怕摔了。”
電話打過去,沒有想象中的歡呼雀躍,嗯啊嗯啊,連聲好都沒有。兒子在電話裏頭給老子說:“爸,我臉上紅斑散完了,你啥時候來領我?”電話一直沉默,忽地咣當一聲,嘟嘟嘟叫個不停。細崽疑惑著舉起電話,趙錦繡把耳朵湊過去聽了聽說:“掛了。”
母子二人站在郵電所門口,一臉失落。趙錦繡心頭隱隱作痛,她本來想給王四維說清楚,你下半身的耷拉隻是暫時的,翻過年就好了。可她擔心萬一王四維知道了真相,除了記恨她,隻怕又屁顛屁顛找那個煮飯的野貨去了。兒子沒有她心頭那樣多的彎彎繞,一腳踢飛地上的易拉罐,扯開嗓子罵:“王四維,說話不算數,你去死咯!”
半個月後,炳富家就帶回了王四維的死訊。
關於四維的死,炳富媳婦的說法是王四維當天負責給新建的大樓貼牆磚,興許是沒吃早飯的緣故,腦殼短路,發了昏病,低頭揀磚時沒站住,從二十層高樓一個倒栽蔥跌了下來。王文清大兒子德生卻是另外一路說法,他說當時他也在貼磚,離王四維就一丈的距離。王四維根本沒有去揀磚,甚至連手頭的磚刀都丟了,在腳手架上呆眉呆眼朝遠方看,看了半晌,張開雙手,像掛風箏樣地就飄走了。
“我當時扭頭看了他一眼,他眼睛裏頭空落落的,我就感覺有點不對頭,”德生最後說,“我肯定他是鬼纏身了。”
不管哪種說法,有一點是肯定的,王四維死了,死得還極其難看。幾個負責收拾屍體的同鄉都不敢描述當時的情景,有個膽兒大的也隻說了一句話:“炸成了好幾塊。”
兩處耳房,一間躺著一個,趙錦繡在東房,公爹在西房,模樣都差不多,目光呆滯,半死不活。
幾個老婆子坐在趙錦繡的床沿邊歎氣,**的四天水米不進,精氣神被快速剝離,蠟黃的臉像塊幹脆的抹布,看不到任何的表情。公爹的情況稍好些,還能說話還能哭。他對立在床邊的王昌林說:“去年蠱蹈節,我連張紙花花都沒給菩薩燒,做夢就看見一個素衣人用棍子敲我腦殼;前幾日,我在夢裏頭又見到那個素衣人了,他拿鋸子鋸我的右腿,醒來後右腿就一直痛。當時就曉得要出事情,哪曉得出的竟然是這樣大的事情。”說完他嘴就大大張著,喉嚨裏發出咕咕的聲響,眼淚嘩嘩淌。王昌林也不曉得咋個安慰,就給**的掖了掖被子說:“老天祖,都是命。”
王四維的死,王昌林願意相信炳富媳婦說的,要真是意外,那就和他配製的三道情蠱沒有關係。可他更相信德生的說法,離得那樣近,難道還會看花眼不成?他後悔了,不該製那道蠱,始終是偏門,本來是好意,哪曉得整出這樣駭人的尾巴。
從四維爹的屋子裏退出來,王昌林長歎了一口氣。棺材邊上的過橋燈閃著幽幽的光,燈芯塌在油碗裏,亮光縮頭縮腦。王昌林過去挑起燈芯,光芒才直起腰來。
轉到棺材另一邊,王昌林看見了細崽。幺公跪在棺材邊,手裏拿根木棍,咚地敲一下棺材罵一句:“王四維,說話不算數,你下油鍋的。”咚又一聲。“王四維,說話不算數,你挨千刀的。”咚。“王四維,說話不算數,你砍腦殼的。”
王昌林喉嚨一緊,呼吸就不平整了。他過去想把細崽撈起來,細崽扭頭看了他一眼,很認真地對他說:“王昌林,你不要鬧了,我在和王四維講道理。”抹掉淚,王昌林說:“幺公,你爸已經老去了。”橫起袖子拉掉半吊鼻涕,細崽冷笑著說:“不要以為我不曉得,狗日的是答應的事情辦不成,裝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