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王四維下葬那天,他的兒子王細崽才確信,他爸真的老去了。
蓋土之前有個儀式,死者的兒子,也就是孝男要從棺材尾爬到棺材頭,拍著棺材蓋子喊三聲爹。細崽一直哭,道士先生左勸右勸,他就是不下去。還是王昌林站出來說:“幺公,你要不下去,你爸在那頭就要摸黑了。”細崽將信將疑梭下去,拍著棺材喊完三聲爹,雙手抓著棺材蓋子號啕大哭,邊哭邊罵狗日的王四維說話不算數。上頭的喊了好久他都不上來,還是兩個人跳下去,才揪螞蟥樣地把細崽從棺材上摳了下來。
墳土覆得越來越高,細崽哭聲越來越矮。他忽然扯了一把王昌林的褲腿問:“有沒有吃了一下長大的蠱藥?”王昌林問:“你想幹啥?”細崽說:“我想打個瞌睡就長大,自家進城。”王昌林搖搖頭。細崽臉上立時浮現出洶湧的不屑,罵:“你不是說你啥蠱都能製咯嘛!連個長大的蠱都沒得,有哪樣逼出息?”
日子腳趕著腳往前跑,春風吹綠了四維的墳頭。
七竅都噴著悲傷的趙錦繡,還得拖著鬆鬆垮垮的身子忙裏忙外。四維一走,一個家就成了斷線的風箏,口糧沒了著落。趙錦繡壓著傷心和時間打仗,先把寨西的幾塊水田耙上,落一季晚稻,解決三張嘴的吃飯問題;後山的兩塊旱地也要抓緊,苞穀和黃豆都種上。等忙完田土,找個趕集日去鄉上,買回兩頭雙月豬,到了年末,一頭留下過年,一頭牽到集上賣掉。細崽明年就到上學的年齡了,吃穿都會更費錢。
鋤頭起起落落,身後是翻起的大片褐色。趙錦繡不敢歇,她怕追不上春種。抹掉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她又開始翻土。不知道是悲傷積壓得太多,還是丟掉農事的時間過久,半塊地還沒翻完,趙錦繡就感覺到難抑的胸悶。找方土坎靠著,仰望著遠處的一線天,趙錦繡眼淚就下來了。以往累了倦了,她也會朝那個方向瞭望,從一線天出去,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她的男人也在揮汗如雨。那時呆呆看上一陣,希望就會逼退困倦。現在不行了,男人沒了,遠方就變得空空****,看得久了,反而是更多的疲累。
繼續低頭翻了一陣,趙錦繡看見了木匠,扛把鋤頭顛簸著從遠處過來。沒話,直接跳進地裏就開始翻土。趙錦繡怔了一下,咳嗽一聲,木匠不理會,鋤頭上下翻飛。這頭又重重咳嗽了一聲,那頭抬起頭來。這頭巴掌憑空使勁扇了扇,像是要把那頭扇出自家的黃土地。那頭皺皺眉,不理睬,埋下頭認真翻土。這頭生氣了,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痰。那頭假裝沒看見。
鬥爭隱秘而劇烈。趙錦繡最終敗下陣來,她索性懶得理會,低頭接著翻土。空氣凝重澀滯,野地裏隻有間或的鳥鳴和鋤頭鑽進泥土的嚓嚓聲。
先前木匠離得遠,彼此有著稱心的距離;隨著地越翻越少,湊得也越來越近。到了午後,都能聽到對方粗壯的喘息聲了。雙方都陰著臉,仿佛土地和自己有隙,鋤頭掄得苦大仇深。就在兩把鋤頭就要晤麵的時候,木匠忽然收住了。直起腰杆,抹掉腦門兒上的汗珠,折身走到土坎上,放倒鋤頭,屁股掛在鋤把上,脫下鞋子,抖掉裏頭的泥土,站起來扛著鋤頭離去了。
趙錦繡沒抬頭,把剩下那點翻完,木匠已經不見了。回頭掃了掃,新翻的土地熱氣蒸騰。
此後幾天,木匠都保持著這個方式。他更像是下到自己的地裏,來去都顯得理所當然。最後一天,翻的是西山前的老板土,丟荒時間太久,土地硬得像塊鐵板。終究是女人,趙錦繡每下一鋤都格外吃力,緩慢的進度讓她越發氣急敗壞。農活講細致,急不得,你一急它就跟你耍性子。失去耐心的趙錦繡鉚足了勁掄鋤頭,哢嚓下去,抱起鋤把左搖右晃好半天,鋤頭就是不出來。一個上午,女人都在和鋤頭進行著艱苦卓絕的戰鬥。終於,在趙錦繡無數次野蠻的不講情理後,鋤頭決定自決。離得遠遠的,木匠聽見哢嚓一聲,抬頭一看,女人的鋤頭還嵌在泥土中,鋤把從根部齊齊斷掉了。
眼窩一熱,莫名的委屈從女人胸口噴湧而出。她想哭,餘光掃了掃一旁的木匠,止住了。在他麵前,她必須守住自己的堅不可摧,她覺得哪怕丁點兒的示弱,都像是在給對方隱秘的暗示。
踩著翻開的厚土,冷眉冷眼走過去,趙錦繡伸手一把抓住木匠手裏的鋤頭。木匠側眼看著她,沒鬆手。趙錦繡加了把勁,用力搖了搖,男人還是沒鬆手。趙錦繡猛地抬頭,眼裏迸出一道寒光,男人心虛了,手一鬆,鋤頭到了趙錦繡手裏。
提著鋤頭折回去,趙錦繡刨出嵌在地裏的鋤頭,把木匠的鋤頭往地上一扔,抓起鋤頭和斷掉的鋤把,目不斜視地走了。木匠愣在原地半天,等趙錦繡走遠了,才過去撿起鋤頭。木匠心開始亂了,本來,做這個決定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是已經完全沉澱好了的清水,甚至他都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哪怕女人對著他開黃腔,他也無所謂。“心頭幹幹淨淨的,我怕哪個?”他對自己說。哪曉得趙錦繡隻消扭個胳膊動一下腿,就把他沉澱完畢的清水攪得亂七八糟。
不遠處的樹上有嘰嘰的鳥叫聲,像是嘲笑。
當的一聲,鋤頭失魂落魄插進泥土。
哢嚓,鋤把斷成了兩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