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臉上圈兒散去那天開始,細崽就開始了莫名其妙的力不從心。

那天和孫子王昌林進山挖苦蒜,剛出村就不邁步了,蹲在路邊摘開得繁盛的鵝黃花。王昌林以為幺公貪玩,拐棍捅了捅路邊枯死的老槐樹,說:“幺公,你快點,我中午飯還要做個苦蒜辣椒水呢!”細崽仰著頭,額頭上爬滿了汗蟲,他說:“王昌林,我心慌得很。”王昌林不信,伸手探了探細崽的額頭,火燒火燎的,他想多半是熱傷風,就說:“幺公苦蒜不挖了,我們回家吧!”

細崽回家就倒**了。趙錦繡不敢大意,從鄉上請來醫生,吃了藥打了針,就是不見好轉。怕風鑽進來加重細崽的病,趙錦繡給窗戶上了厚厚的簾子。

大早,王昌林提著一個砂罐從屋裏頭出來,臉上的笑按都按不住。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道蠱昨天晚上大功告成。蠱鎮的蠱師實在太興奮了,一夜沒有合眼,他在院中來回走,兩腿都酸麻了,他還想走。

出門來,王昌林看見了祖奶。

風很大,吹得繩子上的衣服劈啪直響。趙錦繡坐在屋簷下,低著頭,皺著眉。一根枯草從遠方飛來,粘貼在她的眉毛上,她定定坐著,連拂掉枯草的念頭都沒有。又來一陣風,那根草搖了搖,流連了半天才飛走。

“祖奶早啊!”王昌林笑著說。

祖奶依舊定定地,迎著風,流著淚說:“細崽成個老人了。”

王昌林嘴巴就閉不上了。

發現這個秘密時,太陽剛剛升起。趙錦繡當時在院子裏剁豬草,聽見細崽在裏屋喊媽。趙錦繡連忙進屋,黑黢黢的屋裏,細崽啞著聲說:“媽,你把窗簾布拉開,我怕黑。”拉開簾子,光芒溢滿一屋。趙錦繡回過身,看見細崽一隻手擋著眼睛,露出尖瘦的下巴。慢慢適應了刺眼的光亮,細崽才把手拿開。坐在床邊的趙錦繡看了看細崽的臉,眼前一片漆黑。

王昌林俯著身坐在床前。

他的幺公看上去比他還老,窄窄的額頭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皺紋,一張臉被枯敗完全占領。深陷的雙眼仿佛兩個看不到底的黑洞,積滿了死亡的氣息。

這是前不久還陪著自己翻山越嶺的滿臉稚氣的幺公嗎?不是,肯定不是,這哪裏是降臨人世才區區六年的生命,這副幹枯瘦小的身軀分明就是一道驚人的讖語,一張發白的符章,一個惡意的玩笑。一瞬間,王昌林淚流滿麵,他感到了徹頭徹尾的哀傷,活了這樣多年,經曆了無數的生離死別,從來沒有此刻的痛徹心扉。他嘴唇不住地抖動,顫抖著喊了一聲:“幺公。”

細崽緩緩睜開眼,前日眼中的清澈透明消失得幹幹淨淨,疲乏地看了半天,才認出王昌林來。咧咧嘴,他說話了,聲音細微得如同從布帛上抽走一根絲線。

“王昌林,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的臉上長出了一大片高粱,高粱地裏有好多人,都拿著鋤頭挖我的臉。”

陸續來了十來個醫生,鄉上縣上的都有。

“準備後事吧!”離開的時候都這樣說。

十多個老人頂著一頭花白稀稀拉拉散落在院子裏,像剛起了一層秋霜。都沉默著,腦袋不時往細崽那個屋子看看。

“好久沒聽見敲門聲了,有點不習慣。”一個說。

說完,是更長久的沉默。隻有窗戶下四維爹喉嚨裏發出謔謔的聲響,快速而劇烈的打擊讓他連說話的念頭都沒有了。前天進屋看了孫子,他沒有眼淚,沒有哭聲,隻有決絕的一言不發。飯點上,接過兒媳遞來的飯碗,鼓著眼一口氣扒光。兒媳以為爹餓,又添了一碗,照樣扒得飛快。添到第四碗,兒媳不敢接碗了。她曉得,自從四維走後,公爹每頓就大半碗。

“總要做點啥吧?”王文清說。

大家看了他一眼,沒人應聲。

“把蠱神祠翻修一下吧!”一直謔謔的四維爹忽然發話了,言語抑揚頓挫,連尾音都精神抖擻。

怪得很,沒有人吃驚,大家好像都知道四維爹這個時候就會說話。

“咋翻?除了剩下個地基,上無片瓦,下無塊磚。”王文清說。

“隻要地基還在,就能翻。”四維爹欠欠身子說。

王文清撇撇嘴,四下掃掃,冷言冷語說:“你看看這堆廢物,吞口水都能噎死,還翻新神祠?”

四維爹一彎腰,伸手抓起地上一塊瓦片,咣地砸了過來。王文清眼尖,騰身一跳,避開了。

“看你那卵樣,比虼蚤還跳得快,讓你翻個神祠你還推三推四的。”四維爹惡聲惡氣地罵。

輩分太低,王文清不敢頂嘴,怏怏表態:“隻要大家都說翻,就翻咯。”

這時候王昌林站了起來說:“老七的誌書上畫的有蠱神祠的模樣,過兩天就動起來,有錢出錢,有力出力,蠱蹈節之前一定把它立起來。”

王昌林話音一落,那頭四維爹腦袋一歪,目光立時渙散,隻有喉嚨裏頭的謔謔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