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錦繡突然有了難得的鎮靜。

如果隻看她一日的行跡,你很難想象這個女人有一個正大步流星奔向死亡的兒子。一早,院子照例要清掃的,雜葉枯草啥的還不亂倒,在院牆角攏成一堆,點火燒掉後倒入豬圈,那可是很好的肥料呢!接著給公爹準備早飯,一小碗本地麵條,煎個雞蛋,八成熟,老人牙口不好,焦了咬著費勁。伺候完老的,就打盆熱水給**的細崽擦臉,擦完臉喂藥,喂藥途中還和兒子開兩句玩笑。

“細崽,昨晚我家兩頭豬掐架了,大的那頭被小的那頭咬得滿豬圈跑,你說笑人不?

“細崽,王文清到鄉上趕集去了,聽說去買豬尿脬燉田七,老東西又開始尿床了。”

說完趙錦繡就嗬嗬笑。細崽不能言語,偶爾拉開一下眼皮,算是回應。

湯勺把黑色的**倒進細崽的口中,喉嚨汩汩響好半天,一次艱難的吞咽才算完成。趙錦繡清楚,這湯藥與其說是喂給細崽的,還不如說是喂給自己的。隻有給細崽喂藥的時候她才不會心慌意亂。藥是好東西,是治病的,吃了哪能一點用處沒有?其實細崽吞下去的還不能算藥,隻有醫生開出來的才是藥,可惜來看過的醫生都拒絕開藥,說實在開不出對症的方子。醫生不開,趙錦繡就自己來,房前屋後、田間地頭、石壁埡口,隻要看起來像藥的,她都采回來,支上砂罐熬。她相信鄉間流傳的一句話:草藥草藥,是草就成藥。

喂完最後一勺,悲傷如期而至。憂傷像是騎著的一匹馬,看起來你是坐實了,那是表象,它一發蠻,就顛你個四仰八叉。趙錦繡伸出手,摩挲著兒子滿頭的白發。一個月不到,細崽頭發就全白了。**蜷縮著的枯朽實在揪心,仿佛一截柴火,丟進爐子,等拉出來的時候,就變成了焦糊的黑炭。

“喊王昌林來。”細崽滿臉皺紋拚命擠壓,瞪著眼朝趙錦繡艱難地喊。

沒等趙錦繡過去,王昌林就過來了。

遞給趙錦繡一碗蜂蜜,王昌林說:“你給幺公化碗蜂糖水喝吧。”進屋來,王昌林挨在床邊,半天細崽睜開眼,嘴角扯了扯,像是想說話。王昌林慌忙伏低腦袋,他聽見他的幺公一字一頓說:“王昌林,我難過得很,給我打針。”

眼角一潮,王昌林說:“幺公,醫生都回家吃飯了,等醫生回來,我就讓他給你打針。”

“王昌林,我要打針,我要打針,你狗日的快給我打針。”

抹著淚直起身,王昌林看見趙錦繡端著一碗糖水進屋來。伸出手,王昌林說:“祖奶給我吧!”

趙錦繡抹著淚遞過碗,王昌林一隻手接過碗,另一隻手在身後隱秘地蜷起,大拇指繃住中指,迅捷劃過水碗,輕輕一彈,一線淡黃躍入碗中。

喂完蜂糖水,王昌林對趙錦繡說:“祖奶,你去忙吧,今晚我守著幺公。”

夜輕薄如紗。夜空中有貓頭鷹的聲音,長長短短在林子裏跳躍。陸續有光亮往細崽家這頭爬。開始月亮一直躲在雲層裏,慢慢就朗開了,等到月盈窗欞,細崽臥病的屋子裏聚滿了密麻的老小。幾個有輩分的老人抽著旱煙,旁若無人地高聲說話,他們談論著電視上南方百年難遇的幹旱,談論著旱稻與水稻的區別,談論著女人屁股大小與生孩子之間的關係。說到好笑處,就咧嘴露出一口煙熏的黑牙,風搖枯枝樣地笑得擺來擺去。

眾人的目光在說話的老人和**的細崽之間來回搖曳。目光落到**,臉上就浮起一層悲戚;眼神縮回椅子,忍不住發出幾聲哈哈。

蠱鎮人覺得日子就是這樣,悲歡一線之間,生死隔牆相望。

趙錦繡躲在牆角,針線在青布上穿梭。一個老女人掌著燈站在她身後,眼睛跟著縫衣針起起落落。衣服是縫給細崽的,這個樣式的衣服在蠱鎮有統一的喊法,叫老衣,是人在這個世界最後一套行頭,入殮的時候才用。趙錦繡針腳走得很細,看不出絲毫的慌亂。接完一隻袖口,她還抖開衣服問掌燈的女人:“你看如何?”女人慌不迭喊好,喊完眼角就起來了一層霧。

王木匠坐在門邊,屋裏的熙攘他一句沒聽清。他來得最早,進屋來和王昌林打了個招呼,就坐下來看細崽,慢慢目不轉睛就變成了目瞪口呆。他清楚地發現,纏繞著細崽的苦痛逐漸鬆了綁,緊繃的臉麵一點點舒展開來,仿佛綻開的花蕾,最後下撇的嘴角徐徐抬高,勾出一個上揚的半圓。

那分明是在笑。

忽然一個細娃喊:“你們快看。”

所有的目光移到了**。隻見**的垂死雙拳緊握,先伸出一隻手,慢慢舉高,伸直,接著伸出第二隻手,舉到一半,胳膊肘漸漸打彎,畫出一個怪異的形狀。

扔掉手裏的東西,趙錦繡跑過去抱著兒子的腦袋,輕輕問:“細崽,你想跟媽說啥?”

王文清歪著腦袋看了好一陣子,喃喃說:“我覺得他是拽住了啥子東西。”

細崽拽住的是一掛風箏,他此刻正奔跑在那方寬闊的廣場上,身邊全是歡快的笑聲,無數的風箏在半空中獵獵作響。細崽覺得天上最神氣的還算是那掛老鷹風箏,撲閃著寬大的翅膀,迎著風威武地滑翔。這掛風箏的線,就牢牢拽在自己的手裏。忽然聽見一聲喊,細崽扭頭望去,王四維坐在不遠處的花壇上,笑吟吟看著兒子,橘黃的陽光攏著他,眉宇間全是幸福。細崽對著老爸招手,王四維過來牽著兒子的手。兩個人拉著風箏笑著往前跑,跑著跑著,細崽覺得手一緊,抬頭一看,風箏變成了一隻真的蒼鷹,昂著頭往更高的地方飛去。一腳踏空,細崽低頭,驚奇地發現自己和老爸都飛了起來。他們越飛越高,越飛越高,最後融進了那片無邊的蔚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