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殮成了大問題,細崽兩隻手就那樣高舉著,棺材蓋子就是蓋不上,沒轍,換了四維爹的大棺材,還是蓋不上。王文清出了個主意,說幹脆直接上磨子,細崽這樣嫩胳膊嫩腿,一扇磨子就能壓得服服帖帖。王昌林不同意,隻有他清楚這個姿勢代表了什麽。兩個人正爭論,趙錦繡過來了,看了看兒子,說:“細崽,你是個聽話的娃娃,人死如泥,為了入殮,隻能給你上磨了。”

幾個人抬來磨子,就是放不下去。

“壓上呀!”王文清喊。

一個抬磨的睖了王文清一眼說:“你看幺公這笑,老子實在不忍心。”

趙錦繡靠著大門,眼淚簌簌落。

忽然院門邊一個聲音說:“磨就不上了,我這就回去趕做一個棺材蓋子。”

“後天就下葬,你趕得出來嗎?”王昌林問王木匠。

扭頭走出院子,王木匠說:“兩天兩夜不睡覺,我就不信趕不出來。”

門邊的趙錦繡淚線立時變得更粗了。哭夠了,她把王昌林叫過去說:“你受累,給你幺公找個下葬的地頭吧!”想了想,王昌林說:“筆架山吧。那也是我的地頭,幺公和我親,挨著我吧!”

細崽落了葬,日子一頭栽進了五月。

王昌林每天都要上一次筆架山,乘逝去還新鮮,他要和幺公多說幾句話,等魂靈投胎轉世了,說得再多幺公也聽不見了。天氣還算配合,多半日子都朗照。迎著第一抹霞光,王昌林歪歪扭扭梭出寨口,順著一溜兒模糊的山道,吭哧半天才爬到幺公的新家。坐下來,裹一管煙,慢悠悠點燃,愜意吸了兩口,喊一聲幺公,就開始了無邊無際的自言自語。墳堆文文靜靜,沒了活著時候的調皮搗蛋。王昌林說了好些煩心事,特別是神祠翻修的進度:“一幫老爬蟲,支根柱子一天就過去了。”這還不是王昌林最擔心的,他鬧心的事情在城裏。前前後後往十幾個城市打了上百個電話,都低聲下氣到求爹爹告奶奶了,就是沒一個願意回來。

雖說進度慢點,可翻新神祠的活路沒有停。鎮子被埋進了黃昏,十多個老者還在忙活。眾人像是獲得了某種默契,都悶著頭做事,連龍門陣也不擺了。

完工那天,四維爹早早就吩咐兒媳婦,去鄉上割幾斤肉,打兩壺酒,好好請一幫子人吃一頓。他恨自己兩條廢腿,要不就算遞塊木板也是好的。請大家吃頓飯,就是想彌補一下自己的虧欠。夜晚的飯桌上,眾人都有了難得一見的輕鬆,遺失的酒量飯量又撿回來了。不多會兒,一壺酒就全倒進了肚子。趙錦繡從裏屋又提出來一壺,說:“敞開喝,我爹說了,今天管飽。”抹抹嘴,王昌林大聲喊:“今天日子特別,大家放開整。”

除了木匠,他一直躲在靠牆角的位置,低著頭刨了兩碗飯就歇了。王昌林倒了一碗酒,往他麵前一推,說這段日子就算你最辛苦,喝一碗。木匠慌忙擺手,說我真是不能喝。王昌林擠擠眼說你少哄我,我又不是沒見你喝過。木匠推開碗,說昌林,我的確能喝點,但我酒後德行不太好,話多,還是算了吧!王昌林不幹,拚命把酒碗往前推,木匠兩手築成一道屏障,死死抵住麵前的酒碗。

“喝一點吧!”趙錦繡說。她把一盤剛炒好的洋芋絲端上桌,也不看這邊,說完又折進廚房去了。

趙錦繡一發話,木匠阻擋酒碗的雙手立時變得綿實了許多,張開的十指逐漸軟成一個圓,圈住了那個酒碗。等趙錦繡端著新炒的菜從廚房出來的時候,木匠的兩頰都有了敦實的酡紅。

趙錦繡伸長腰,隔空把菜放在了木匠的麵前。

木匠低頭看見了那盤菜,回鍋肉,又肥又厚,還滋滋冒著油。

吃飽喝完,一群老邁鑽進黑夜,各自散去了。

王昌林剛進屋,就開始落雨了。起初像是老人的淚,不久就成了如注的尿線。王昌林困頓在椅子上,腦袋歪著,耳際全是雨滴敲打樹葉的聲音,猛地刮來一陣疾風,雨點就猖狂了,熱爆爆敲擊著窗欞,急不可待地想要破窗而入。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暴雨的原因,王昌林忽然變得格外亢奮。這種感覺在胸口左衝右突,頂得熱血上湧。他爬起來,從抽屜裏頭取出那遝紙,翻檢出老七留下的墨和筆,規規矩矩在一張白紙上寫下:

壬辰年仲夏丁醜日,蠱神祠翻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