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蹈節來了。

天氣無比晴朗。陽光抱著寨子,風從一線天輕輕過來,俏皮地撥弄著花花草草。溪流奔波歡騰,在山溝裏頭繞出一條清亮的白光。一切都顯得那樣美妙,像是給一個隆重節日的到來做著紮實的準備。

在神龕的香爐裏頭燃了一炷香,天光還未全白,王昌林就清掃屋子,找來一根竹竿,把掃帚綁在竹竿上,拂掉房梁和角落處那些老舊的蜘蛛網。屋子有了新顏,天已大亮。撈起門邊的拐棍,王昌林得去看看師傅。

師傅安睡在半山,聽著崖下的弟子一個人絮叨。

“今天日子特殊,我來看看你,”把一張旱煙皮展開,放進嘴裏焐了焐,煙皮軟了,抽出來,抖開,王昌林接著說,“神祠翻好了,原來的式樣,還在寨頭拉撒的都出了力的。”

燃了煙,王昌林繼續說:“細崽剛去那頭,你要拿隻眼睛盯著他點。他在寨頭輩分高,黃腔開慣了,過去了也怕改不了。你要不看著,他肯定吃虧。”青煙嫋嫋,順著王昌林花白的腦袋攀爬,升得高了,一陣細風,倏地不見了。

“幺公不是凡人,我這樣說你肯定不信,又要罵我花口花嘴,”王昌林仰頭對師傅笑笑,“他是老死的,臨走前我給了他一道幻蠱。”

頓頓,他接著說:“今年的節氣又黃了。你也看見了,怪不得我,該做的我都做了。”

撐著腰杆站起來,王昌林深吸一口氣,說:“蠱師不給自己下蠱,這是規矩。我要是越了規矩,等過去你再收拾我吧!”

王昌林沒有原路返回,取細窄的山道去了趟一線天。

爬上一塊大石頭,他呆望著遠去的石板路,陳舊的石板在陽光下散著青幽幽的光芒。王昌林清楚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越過一線天時的情景:雨後,石板濕滑,他和幾個細娃一起站在豁口的這頭,心頭是耐不住的癢癢。老人們常黑著臉告誡,不要輕易越過豁口,一線天的那頭有吃人的妖怪,紅頭綠麵,口若血盆。躊躇半天,相互望望,一班細娃還是跳過了一線天。神奇的一躍,從那刻起,天地洞開,目光和見識跟著步伐一起廣闊。先是鄉上,後是縣上,最後是省上。雖然沒有走得更遠,但是王昌林知道還有比省上更奇異更廣闊的地方。

黃昏。

金色的光線從薄雲中傾瀉而下,在村莊和野地形成了無數菊黃光圈,一個光柱正好擊中院子裏躺椅上的王昌林,手邊木桌上的釅茶缸波光躍動。

他眯著眼,帶著笑,扭頭對邊上的細崽說:“幺公,跟你說個秘密,你臉上那個圈—”細崽一腳踢在椅子上,急不可耐吼:“散都散去了,還說它搓?。快起來,神祠那頭熱鬧得很。”

起身來,兩人折出院門,遠遠就聽見人聲,在蠱鎮的半空鼎沸。神祠前花花綠綠一大片,一色的新衣,一色的歡笑。老七一身對襟素衣,遠遠對著王昌林招手。老七是蠱蹈節的主事,紛紛亂亂的事情都要他一手一腳安排,他分量重,一句話一個坑,都聽他的。王昌林近了,老七遞過來一遝紙,說還是老規矩,你負責寫紙包。王昌林說我眼力不好,找個年輕的寫吧。老七搖頭,嚴肅著說年輕的心粗,我不放心,這紙包你也曉得,錯了一個字,神靈就收不到了。

跳場的壩子早平了出來,一群細娃在上頭追逐,笑聲紛紛揚揚,雪片樣地融化在耳際。壩子邊,盛裝的女人們立成兩排,對著歌,歌聲高矮不一,各自順著自己的聲部跑,像極了翻滾的麥浪。趙錦繡站在第一排,王昌林注意到,祖奶今天格外漂亮,格子襯衫,發髻高高綰起,新娘一樣。

忽然細崽指著遠處一聲喊。

順著細崽手指的方向看去,王昌林心頭一哆嗦。

一線天那頭,密麻的年輕男女,順著古舊的石板路,迤邐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