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四歲那年,我有了屬於自己的棺材。
不隻我,在我們燕子峽,所有的男娃到了十四歲,都會有一口屬於自己的棺材。
我們燕子峽管棺材叫“老家”,我的“老家”是蠱鎮的王木匠做的。前日有人從蠱鎮帶來消息,說我的那口“老家”將在昨夜下水。根據貓跳河的水勢,該是今天正午左右抵達。燕子峽所有的棺材都是在貓跳河上遊的蠱鎮打製的,山高穀深,陸路運送極其不便,隻能順水而下。多年來,燕子峽的鄉人棺材接得多了,就有了經驗,根據水勢就能判定棺材到達的時間。
太陽還沒探頭,我和來辛苦已經黏附在陡峭的刀劈崖上,如同兩隻壁虎。
崖下是貓跳河,早不見了秋冬的枯瘦,露出了夏日繁茂雨水後的狂暴猙獰,黃龍似的扭動著粗壯的身子咆哮遠去。
我跟在來辛苦身後,渾身上下都是汗水。峽穀裏頭有霧,一小團一小團,像是母親紡出的紗線,從我身邊無聲無息飄過。抽抽鼻子,我聞到了雲霧的味道,濕濕的,帶點兒腥味,有點兒像鄉村飯桌上涼拌的魚腥草。
來辛苦在我腳下,身子倚掛在半壁,抬頭看著我,我的四肢隨著他的喊聲抖索著移動。
“右靠,騰左手,左腳蹬右壁,右肩抵上崖,彎腿,弓背,右手托住上半身,轉半圈。對,沉左身,日你媽,耳朵聾了,是左,不是右。”
我不敢往下看,不是怕高,是怕來辛苦的眼神。
從我懂事起,來辛苦的眼神就成了一把刀,刀刃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鋒利。
這段崖其實不高,也不算險,在我們燕子峽的懸崖峭壁裏頭,屁都不算。我一點兒也不怕,來辛苦從來沒看到過我和四喜他們梭下這段懸崖時有多麻利。
在來辛苦上方,我一直裝得小心翼翼和戰戰兢兢,可嫻熟和本能有關,時不時還是會探頭探腦。在崖上過了大半生的來辛苦自然不是憨包,他看得出我和這段懸崖的關係。看我熟練地繞過一段凹口後,他不說話了,蛇一樣很快梭到了地麵。
下到河岸,紅日騰騰升起,十多個族人赤身**蹲在地上接棕繩。紅光照著他們的脊背,發出黑亮的光芒。河水裹著枯枝敗葉,隆隆直響。水麵上,已經抽頂的玉米稈兒順著河水流動的方向掙紮。沿著河岸放眼過去,一個月前還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已經沒了蹤影。雨季一過,河水跌落,就會看到全都倒伏在河灘上的玉米稈兒,從頭到腳裹滿泥漿,早已死得透透的了。打我記事起,從來沒看到燕子峽的人從河灘上收走過一季莊稼,年年栽種,年年發芽,年年抽頂,年年掛包,同樣的,年年絕收。可還是年年播種。我曾經問過母親,說明明年年絕收,為啥還要白費力?母親當時正在燒山灰,風把一股濃煙送進她眼裏,她就淚流滿麵跟我說:“燕子峽最肥的土地就在河灘上,一季成了,賽過你在其他地頭種十季。”
泥土在燕子峽是稀罕物,放眼出去,隻有石頭,單獨的石頭,抱成一堆的石頭,細碎的石頭,壘成懸崖的石頭。墨黑是這裏的主色調,要見到綠色,得等到莊稼伸腰。那些大豆、玉米在氣勢洶洶的石堆裏格外紮眼,一小塊一小塊的,最寬的半間屋子大,窄點的八仙桌大小,還有那些從石縫裏長出來的,孤孤單單,在風裏扭動著孱弱的腰杆。遇上狂風,呼呼幾下就倒了苗,掙紮幾日後,又慢慢直起了腰。
看我蹲在河邊發呆,來辛苦就朝我吼:“憨?了?自家的事情呢!”
我悻悻過去,幾個人已經把繩套紮好。一個黑瘦的漢子站起來,正往腰上綁繩子。他是我族叔,叫來向南,我叫他二叔。他眼睛很小,還不聚光。來向南愛笑,一張笑臉從年頭掛到年尾。
繩子綁牢,來向南跺跺腳,對著對麵的山壁大喊一聲:“日絕娘喲!”
對山的回音還沒有散去,來向南的目光倏地就變了,仿佛出鞘的利劍,立時精光暴漲。他走向河邊,步伐沉著堅定。**的身體剛才還粗糙無光,此刻卻變得油亮赤紅,連下體一直耷拉著的那個物事都繃得筆直。
一個魚躍,我的族叔來向南就紮進了湍急的河流中。岸上一幫人死死拽著繩子,不停地收收放放,河裏的族叔時隱時現。
無數次的起起落落後,幹瘦的來向南居然爬上了對岸。甫一上岸,他就把自己扔在一堆亂石裏頭,仰著頭,沒有聲息,隻能遠遠看見他起起伏伏的白肚子。喘了一陣,他才爬起來把繩子拴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
來辛苦笑笑,沉聲說:“好得很,好得很。”把繩子這頭在一棵大樹上綁牢,來辛苦對人群說:“大家抓緊點,把繩套布好,免得到時手忙腳亂。”
太陽還未當頂,遠遠就看到了那口棺材,被混濁的河水攜裹著,蹦跳著往下遊來了。來辛苦大喊一聲:“落河咯!”十多個光絲絲的漢子躍入水中,沿著繩子一字排開,目不轉睛盯著那橫衝直撞過來的棺材。啪的一聲水響,沉重的棺材撞在繃得筆直的攔棺繩上,立時搶出了一個銳利的槍尖。河岸上綁縛繩索的大樹一個哆嗦,樹葉飄飄灑灑。一個反彈,棺材劇烈旋轉,原地轉了好幾圈。一陣白黃的水花四濺後,兩股繩套已經馴服了遠來的桀驁,在十多個漢子的推拉中,乖巧地落了岸。
上得岸來,濕漉漉的男人們沿河立成一排。來辛苦一聲吼:“跪咯!”
撲通,沿河的肉身全都矮了半截,齊誦:“河神鬆手,族人得走。”這一拜是為了感謝河神在眾人接棺時的高抬貴手。我八歲還是九歲那年,也是這樣一群漢子在這裏接棺,下去了十個,上來了八個。河神收走了兩個。依舊要跪拜,但沒有人哭,也不會有人哭。我們燕子峽的男人天生就不會哭,生離死別,火燒房塌,饑寒浸體,頂天了,也就猛一跺腳,大吼一聲:“日絕娘哦!”
太陽當了頂,陽光落在那口黑漆棺材上。我扭捏著過去看了看,櫸木,黑漆,圓檔,滾刀蓋,頭部的凸起處雕了一隻正展翅的燕子。這種燕子據說隻有燕子峽才有,叫作鷹燕,不光體形像鷹,還有眼神。
從此刻起,我未來的人生將和我的父輩祖輩們一樣,大多數光陰會在燕王宮那麵高聳入雲的岩壁上度過。
忽然落雨了。
燕子峽的天氣就是這樣,從笑模笑樣到痛哭流涕就一轉眼工夫。棺材還沒綁好,雨就下來了,豆大的雨點打得手背生疼。雨點在一群**著身子的男人肩背上砸出劈裏啪啦的聲響。
棺材綁紮完畢,兩根粗壯的杠子從繩索之間穿過,八個男人矮下身,肩膀抵著杠子,高喊一聲:“起。”
八個壯漢抬著那口棺材險象環生地爬行在霧穀嶺上。霧穀嶺是石頭的天下,那些白亮的石頭立成整齊的排排,形似馬牙,燕子峽的鄉老管它叫馬牙石。十六條粗壯的腿骨在碎石中踩出淩亂的嚓嚓聲。剛把霧穀嶺丟在身後,霧就從河底爬上來了。不懷好意的夏霧,順著陰森的峽穀鋪天蓋地漫過來。很快遠的近的那些瘦削枯敗就看不見了,隻有白霧團裏的那口黑棺材,影影綽綽向著燕王宮的方向飄去。棺材飄到極陡的懸崖邊,定住了,八個人掄轉身子,換了肩,使勁跺跺腳,歌聲就起來了。
刀劈斧削喲
行路的山
雲山霧罩喲
腳下的路
窾天磕地喲
**的卵
追狼逐虎喲
漢子的膽
都說生來為了死 咳嗬
又說死是為了生 咳嗬
生生死死調個頭 咳嗬
好似睡覺翻個身 咳嗬
歌聲和腳步一樣,笨重踏實,順著岩壁,穩穩當當向著天的方向攀升。
很快,霧團被踩在了腳下,頭頂露出了朗朗的青天,太陽又露了麵,拋下刺目的白光。極目望去,能看到燕王宮,橫跨在貓跳河上,直插雲霄。我的記憶中,燕王宮似乎一直都這樣高。那些幼時覺得高不可攀的溝溝坎坎、尖山峭壁,隨著自己年歲和攀爬本領的增長,它們都在一天天矮下去。隻有燕王宮,一直都覺得它還是那樣高。
太陽急癆癆下到山的那一麵,一行人才到了燕王宮崖下。兩扇峭壁,左麵是天梯道,右麵是懸棺崖。天梯道直通燕王宮,抬眼看去,崖壁上那些巴掌大小的紅布條在風裏左右搖晃。燕子峽的攀岩人每攀到一個新的地方,都會係上一塊小小的紅布,做個標記,下一次爬過這裏,解下來,然後把它係在更高的地方。那些飄在風中的紅布,有些簇新,有些已然泛白。簇新的,是比我年紀稍長的新手;泛白的,這一生都沒法再繼續攀爬了。立在壁間,一個恍惚,一次錯誤的轉身,甚至一閃念的走神,人就成了斷線的風箏。十之十死,歸宿地就在對麵的懸棺崖,那裏有他們十四歲時就已經置放好了的黑漆老家。
從上往下細數,懸棺一共十一層,代表了十一代,每層都密密麻麻一字排開。最上的幾層,已經枯朽殘破,還有散了架的。隔上幾年,燕子峽的攀爬好手們會上去收拾一回。選個好日子,腰上別著篾條,噔噔上去,把那些散架的棺木並攏、捆牢。先人是見不得光的,那會散了魂靈。
把棺木放下,我的父親來辛苦對著懸棺崖點上香蠟紙燭,把昨夜母親煮熟的刀頭和一升山穀端出來放好。然後把我喚過去,並排跪在崖前。
來辛苦高喊:
“列祖列宗,來畏難十四歲,成人了。根據燕子峽的規矩,他從今天開始就算是真正的攀岩人了。從今往後,他就要在對麵的岩壁上行走了,列祖列宗要拿隻龍眼關照住他。我曉得,懸崖路上無老少,運氣不好,我就把他送過來。今天是來畏難老家升崖的日子,祖宗保佑,萬事順遂。”
把我撂一邊,來辛苦帶著一幫人開始準備棺木升崖。先把棺木綁縛好,繩索留出足夠的富餘,另一頭纏在腰上,一齊攀到置放棺木的岩壁,找個可靠的支撐,齊喊:“走咯!”喊一聲拉一段,喊一聲再拉一段,直到棺木升到指定的地點。
我對這個沒興趣,這些年看得多了,就遠遠找塊大石頭坐下來,才發現黃昏從遠處漫過來了。此時濃霧已經散盡,夕陽的光芒從燕王宮的岩壁上淌下來,像麵巨大的金色瀑布。那口棺木在耀眼的金色裏,逆著光芒正一點一點攀升。對麵綿延而去的岩壁上,回響著男人們粗壯厚實的喊聲。目光投向更遠處,清澈的天幕下能見到曲家寨,一個全寨人都姓曲的寨子。房屋東拉西扯懸掛在高高矮矮的山崖上。有幾處炊煙已經升起,嫋嫋地,順著石壁,往天的方向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