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來辛苦在飯桌上低著頭喝酒。酒是深山的青岡樹上的青岡籽釀就的,又暴又辣。我曾偷喝過,剮喉嚨的,像是吞下一把鋒利的刀子。有一年,一個遠方親戚來看來辛苦,帶來兩斤高粱酒,本以為會得到來辛苦的誇讚,哪曉得吞了一口,來辛苦眉頭就皺起來了,隻說了一句:寡淡了些。親戚不高興了,說這是純糧食釀的呢。來辛苦更不高興,癟著嘴答:我們燕子峽可不敢這樣糟踐糧食,我們的糧食得留著活命。

興許是喝慣了,來辛苦喝青岡籽酒的模樣很享受,連眉頭都鮮見皺一皺。往嘴裏扔了一顆鍋煸黃豆,來辛苦睜著血紅的眼睛對我說:“明天上祖祠崖吧!”

我心頭一哆嗦,脫口而出:“我不去!”

來辛苦眼睛血紅,惡狼似的瞪著我,沉聲說:“你再說一遍!”

看著他那副吃人的凶相,我沒敢出聲。

祖祠崖在燕王宮西側,是個穿洞,進口到出口六七裏地,隱在一片枯藤老樹中。洞口很小,不注意根本發現不了。這個隱秘的所在一直是男娃們心頭多年的恐懼。稍大一些被送進祖祠崖待了一夜下到地麵的,大多好幾天連抻抖的話都說不了一句。緩過來問起,也就一句話:盡是死人。哦,不是,盡是活人。沒進去的嫩娃刨根問底,到底是活人,還是死人?對麵的費勁地想了半天,麵上的恐懼雲山霧罩了,才戚戚答:“活死人。”

要上燕王宮,先上祖祠崖,是我們燕子峽的規矩。有被送達崖下準備進洞的娃娃求大人,說怕得很,不進去。大人黑著臉,一巴掌扇在稚嫩的臉上,吼:“日絕娘,連這關都過不去,還想上燕王宮?”

天剛放亮,來辛苦就踹開了房門,把我從被窩裏拎出來,扔在院子裏。在心頭,我跟自己說:“不要哭,不要讓狗日的來辛苦看笑話。”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轉,本想憋住,沒成功,溫熱順著臉頰一直往下淌。來辛苦看不見我的悲傷,把裝物事的背簍往肩上一挎,往院門邊走去,看我不動,又回頭吼:“收起你那兩滴狗尿,這個地頭不興這個。”

立在崖下,我胸口冰冷。來辛苦把兩支鬆油火把遞給我,又把一盒火柴和幾個煮熟的洋芋裝進我的兜裏,指指崖壁上的山洞說:“上去吧,我在穿洞那頭等你兩天。兩天不出來,我就當你死在裏頭了。”

爬到洞口,崖下的來辛苦成了一個模糊的黑點。朝著黑點狠狠吐了泡口水,我摸出火柴把鬆油火把點燃,彎腰掀開洞口的藤蔓,一股陰風撲麵而來。打了個寒戰,定了定神,我才抖抖索索邁出了第一步。

其實昨晚我就想好了對付恐懼的辦法,除了看腳下的路,絕不東張西望,就想這些年燕子峽讓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情。在**想了大半夜,還是覺得來高粱最有意思。

低著頭鑽進洞子,路不太寬,僅容一人通過。濕氣很重,腳下有些黏糊糊的感覺。風好像更大了,還夾著嗚嗚的聲響。

嗯,還是想想來高粱吧!算起來,來高粱算我曾祖輩,來辛苦喊他二公,我喊他二老祖,今年七十二了。他是同齡人裏最先爬上燕王宮的人,技藝高,膽子大。聽寨上其他老人說,那年天旱得特別厲害,來高粱在燕王宮的拱洞裏連續裝了一天一夜的燕糞,下岩時犯了黑頭暈,枯葉樣落到了地麵。

那一年,來高粱二十三歲。

在燕子峽,攀岩人摔死算平常事。不平常的是,盡管攤在地麵的來高粱像一隻摔碎的土碗,可他居然沒有死。十多天才醒過來,來高粱發現一條腿沒了,就拿腦殼撞牆。來高粱的爹媽死得早,他從天梯道上落下來時還沒有成家。從那時候起,他就被寨人供養了起來。排好順序的,每戶負責他半月的吃喝。到了年終,該添衣添衣,該置被置被。

剛想起來高粱的斷腿,我發現腳下開始變得陡峭,緊接著是一道齊腰的石門坎。翻過石門坎,路不再濕滑,路麵上還有薄薄的一層灰,腳踩上去,會發出噗噗的聲響,繼而騰起朦朧的煙霧。

四周沒一點兒聲響,我不敢抬頭,隻能接著想來高粱。

足足在**躺了半年,來高粱沒和任何人說過一句話。下地後,他第一件事就是拄著青岡樹做成的拐,晃**著一隻空褲管,蹦跳著去到寨門口最高的那塊大石頭上,開始高聲咒罵:“那些把我抬回來的聽好,哪個喊你們把老子抬回來的?我日絕你娘的,我日絕你娘的。”

這成了來高粱此後幾十年的習慣。午飯後,他就會準時到那塊石頭上,開始長聲吆吆的咒罵。有次我和來辛苦從寨門口經過,來辛苦招呼他:“二公,口不渴呀?”

來高粱搖搖頭,滿臉悲戚說:“日絕娘,崖上那口老家,我是進不去了。”

來辛苦怔在原地,也不曉得如何安慰,低聲說:“二公,你忙,我先走了。”

我和來辛苦走出沒多遠,又聽見了來高粱的聲音。

“那些把我抬回來的聽好,哪個喊你們把老子抬回來的?我日絕你娘的,我日絕你娘的。”

我問來辛苦:“二老祖為啥子要這樣子?”

來辛苦悠悠歎了一口氣:“上不了懸棺崖,進不了祭棺簿子,生不如死,你說難受不?”

我說:“他可以再從崖上滾下去一次呀。”來辛苦瞪著我,看樣子是想冒火,盯了半天,語氣軟了下去,癟癟嘴說:“隻有從掏燕糞的天梯道摔下來,才有資格睡在懸棺裏頭,懂不懂?”

來辛苦最後說:“其實當年把他抬回來的那些人,差不多都死完了。”

後來我慢慢曉得來高粱為啥會那樣難過了。在我們燕子峽,有個最重要的日子,叫作祭棺,就是每年陰曆九月初三,寨人都要把家裏最好的東西拿出來,全都聚到懸棺崖下,將供品齊齊擺成一排,焚香點燭。再燒上六堆火,男人赤膊,女人赤腳,圍著火堆先跳豐收舞。接下來是拜棺,男女老幼跪倒在懸棺崖前,有專門的香燈師,翻開簿子念誦每一個躺在懸棺裏頭的人名。三拜過後,開始唱歌。

走了

走遠了

越走越遠了

向著太陽的方向

雙腳踩著山

踩著水

踩著白的雲

踩著來時的路

快跑

跑過猛虎

跑過雄鷹

快追

追逐狂風

追逐落日

…………

從小,老人們就告訴還未長大的娃娃,這裏其實不是我們的家,我們的老家在有海的地方,那裏水草豐茂,魚肥米香。因為一場戰爭,才不得不背井離鄉,沿著大河一直往上遊走。走啊走啊,實在走不動了,就選了這樣一個地方紮下來。又說,在這樣的地頭活命,就要拋得開生死,人死了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星宿。死了,就是換了一個更好的地方活著而已。

燕子峽的細娃,時逢繁星滿天的夜晚,都會聚在一起仰望夜空,找尋死去後活在天幕上的那些人。

每次講述完畢,老人們就會說:總有一天,我們是要回去的。

鬆油火把搖著昏暗的光,穿過一段狹窄的巷道,洞內開始開闊起來,忍不住舉頭看了看,火光能照見四壁,一間堂屋大小。我有些累了,氣息不太均勻,本想歇一陣,沒敢停下來,催著自己趕快闖過這段漫長的恐懼。

折過一個彎,心思剛回到寨門口大石頭上,來高粱的麵容還沒有完全清晰,我就在折過的彎道口呆住了。

白色。

壯觀的白,透明的白,晃得我眼睛生疼。鬆油火把微弱的光,在四麵石壁上完成數次折射後,瞬時光芒萬丈。怔了半天,我惶然移過去,伸手摸了摸晶瑩剔透的石壁,湊過去仔細看了半天,才曉得白晝的來曆。

這種石頭我曾經在貓跳河裏撿到過,大人說這叫仙宿石,是天上的先人成神之前褪掉的外殼。神人冉冉升起,外殼則落到地麵。誰要撿到了,好運氣就成了屁股後麵的尾巴,甩都甩不掉。

沿著四壁轉了一圈,我才發現靠東的牆角還有一處低矮的入口。貓著腰舉著火把進去,也是一間完全由仙宿石構成的屋子,隻是比外麵那間好像更寬大一些。

舉著火把的手往裏一伸,我立時驚駭。

石屋裏擠滿了人,老的小的,或坐或臥,借著強烈的白光,能清楚看到他們的衣服的顏色和質地,能看清細娃們還泛著亮光的臉龐、老人們額頭上密集的皺紋。他們沒有半點死人的模樣,倒像是群體勞作後的小憩,又像是晚飯後一次隨意的講古。慢慢地,恐懼被眼前的景象逐漸抽空,我下意識往前跨了幾步,看得就更清楚了。最裏麵靠著石壁的全是細娃,中間位置是老人,外麵一層看起來都是些氣飽力脹的漢子,手裏都握著鋤頭、扁擔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深吸一口氣,我慢慢走過去,蹲下來,仔細看了看地上一個歪坐著的人。他年紀和來辛苦差不多,有濃密的胡須,眼睛微閉,雙手緊緊攥著一根扁擔。那手粗壯有力,指甲微微後翻,他該是個攀岩高手。我想這雙手一定攀爬過燕子峽那些高高矮矮的石壁,我甚至能想象到這雙手有力地嵌進石縫時的情景。

盯著那雙手看了好久,我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摸了一下那布滿青筋的手背。

眼前**起一股淡黑的煙塵,那隻鮮活的大手瞬時化為齏粉。

我對自己的粗野很後悔,給他磕了三個頭,才慢慢退出了石屋。

坐在外室的壁根下,我掖了掖衣服,半天才平息下來。我想這樣多人,怎麽會全死在這裏?我來到這個世界的十四年裏,燕子峽沒有人能把這個山洞裏的事情說清楚,就算年歲最大的來稻穀也不能。

插在石縫裏的鬆油火把,火光漸漸微弱。我感覺到有些累了,索性伸直腿,想歇一陣再走。火光慢慢收攏,虛弱地顫抖了幾下,終於熄滅了。

黑暗沒有如約而至,白光還在,氤氤氳氳。漸漸地,四壁開始有更強的白光射出,如同遙遠的地方飄過來的絲絲白霧。

就在這時,我聽見了腳步聲,好像從洞外跑來,急促慌亂。我繃直腰,剛想聽清楚腳步聲傳來的方向,忽然更多的聲音開始響了起來。細娃的啼哭聲、大人的嗬斥聲、老人的歎氣聲,這些聲響夾雜在一起,仿佛一鍋沸騰的稀粥。

最清晰的還是那個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最後腳步聲在石室入口處停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喘息聲。喘了幾聲,虛空中有人說話:“不好了,土匪在山洞兩頭燃起了火。”

我邊上忽然有東西重重杵在地上的聲響,接著一個聲音吼:“燒火怕啥子?隻要掐住石門坎,土匪能奈我何?”

“不光燒火,我看見他們還搬來了兩架風簸,開始往洞裏頭送煙了。”門口的聲音說。

話音一落,石室裏掀起一陣慌亂的嘈雜聲。

“不要鬧!”我邊上的聲音吼,“老人、娃娃,全都退到裏頭去。”

白霧渺渺中,竟然開始有人影晃動。我頭皮一炸,後背緊緊貼著石壁。

幻影逐漸清晰起來,我看見老人和娃娃們拉著手,依次退進了裏麵的石屋。剩下的幾十個壯年男女,手裏操著家夥,分別把守著兩扇石門。

接著我看見了煙,開始有人咳嗽。煙霧越來越濃,咳嗽聲響成一片,還夾雜著細娃的哭聲。這時手握扁擔的壯漢站了出來,他揮手扇了扇眼前的濃煙,開始點名。

“來黃楊、來石頭、來小樹、來明白—”他喊了一串名字,然後對喊到姓名圍攏來的人說,“你們二十個人從地下的暗河馬上走,明天正午就可以從貓跳河的鰱魚洞出去。”

話音沒落,眾人都嚷著不走。

“卵話多,今天這一劫看樣子是過不去了,”他沉聲說,“你們不走,燕子峽就絕人種了。”

還有人嚷。

朝著嚷得最大聲的那個一巴掌甩過去,扁擔往地上狠命一杵,他大聲吼:“祖宗千辛萬苦才找到這樣一塊棲身的地頭生育繁衍,難道就這樣子在我們手頭化苗了嗎?”

“我們去裏頭跟婆娘、娃娃道個別吧!”有人哽咽著說。

“都火燒眉毛了,道個卵的別。”他又吼。

“走!”他橫起扁擔一掃,撥得一片踉踉蹌蹌。

一群人爬起來,開始陸續往門口退。

“等一下,”他聲音矮了下來,走過去,把手按在一個年輕人的肩膀上說,“出去後分成兩撥,不要住一個寨子。另立寨門的重新改個姓,免得大難來臨了遭一鍋端。”

送走那群人,他回身對剩下的人說:“退進去,守好老人、娃娃,土匪進來,有口氣就拚他媽個逼的。”眾人捂著嘴,咳咳嗽嗽退回到了裏麵的石室。

濃煙很快塞滿了石屋,可我一點兒也聞不到。窩在原地,我心裏怦怦亂跳。裏屋間或有咳嗽聲傳來,都壓得低低的。沒多久,咳嗽聲也聽不見了。我想肯定都死去了。這一刻,時間仿佛被凍住了,變得硬硬邦邦。我的心也被凍成了冰涼的一坨。死寂中,忽然有微弱的聲音傳來。我往石門那邊移過去,側耳仔細聽了聽,歌聲,熟悉的歌聲:

走了

走遠了

越走越遠了

向著太陽的方向

雙腳踩著山

…………

唱到這裏,歌聲消失了。

我心頭一熱,想接著唱下去,嘴巴動了動,最終沒能發出聲音。

濃稠的煙霧瞬間就散得幹幹淨淨。我掙紮著站起來,從腰上取下另一支鬆油火把點燃,咬緊嘴唇,向著出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