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石縫的玉米、黃豆在幹瘦寡毒的山風中偏偏倒倒,總算挨到過了初夏。大半都死去了,土層太薄,沒有足夠的水分和營養,拖著纖細枯黃的腰杆熬了大半個夏天,還是成了一把枯焦。活下來的依舊羸弱,可畢竟還活著,活著就有希望。此時最需要的除了雨水,還有燕糞。比臉皮還薄的黃土層,沒有肥料下去,就會光杆杆來,光杆杆去,連種子也不給你留一粒。

燕子峽的男人們開始從燕王宮掏運燕糞的那個早晨,我和來辛苦在那些摩肩接踵的崖壁上無數次的起落後,終於站在了摸天嶺上。

舔了舔焦渴的嘴唇,橫起衣袖拉了一把額頭,我指著天上那圈白花花的圓罵:“日你爛娘,少出來兩天你會發黴?”來辛苦一把揪住我的耳朵,將我提起來,厲聲吼:“得了,連老天你都敢撅。”我腳尖點著地,慘叫著說:“不敢了,不敢了。”

來辛苦鬆開手,罵罵咧咧朝崖邊去了。一大團陽光罩著我,半天耳朵才有了鑽心的痛。掏出小雞雞,朝著來辛苦的背影狠狠地尿了出去。正尿得歡騰,忽見他猛地有了一個回頭,我驚慌失措地把雞雞扳開,射向路邊的一塊青石。滋滋,青煙蒸騰,像是往燒紅的鐵板上潑了半瓢水。還沒拉好褲子,來辛苦在崖邊大罵:“狗日的,好好一泡尿,為啥不給那棵杉樹?”跺跺腳,他又說:“讓它多活幾天,說不定正好能接上旱後的第一潑雨水呢!”扭過頭,我看見了石頭旁邊一棵細筋筋的水杉,有氣無力地黃著,根部依稀還存有些淺綠。

“老子就不尿給它!”我在心裏對來辛苦喊,還隱隱有些得意。

回過頭,對著那棵蔫巴的杉樹愣了半天,我後悔了,最後罵了自己。

“瞎逼。”

來辛苦在崖邊用手搭了一個涼棚,往山腳看了看說:“這兩爺崽,拖尾巴蛆!”

就要見到我的引路師傅了,他叫曲叢水,我喊他曲二叔。我見過他,絡腮胡,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有一年我一個族中老人過世,曲叢水來幫忙,我那幾天就偷偷看他。整整三天,他硬是一句話都沒有說。我不僅認識曲叢水,我還認識他兒子曲向海。曲向海和我同歲,所以我爹和他爹正好做了碰頭師傅。在我們這裏,攀岩師是不教自家娃娃學攀岩的,那是怕心軟,心軟了就舍不得打罵,不打罵就教不出真本事。這樣就有了一個規矩,燕子峽和曲家寨,換著娃娃教。不是親生的,舍得下手,手下得越重,攀岩本領就越過硬,這叫過寨活。

太陽剛到頂,曲叢水和他兒子曲向海爬上了摸天嶺。

點點頭,來辛苦把我推給了長著一臉絡腮胡的曲叢水,然後把和我一般高矮的曲向海牽了過去。

從腰上取下一把寒光閃閃的鐮刀,曲叢水指了指路邊一塊石頭,示意我坐下。坐下來,曲叢水左手按住我的腦殼,說:“不要亂動,怕開瓢!”我反頭睖了他一眼,心裏說:“要剃就快剃,卵話多。”我硬著脖子,鐮刀在頭頂嚓嚓響,頭發紛紛揚揚。燕子峽的男娃,都有這一出,剃掉一頭發須,就算是男人了。剃完,曲叢水牽著我的衣領吹了吹脖子裏的斷發。吹完,他把鐮刀遞給了來辛苦,來辛苦用嘴巴往邊上努了努,我讓開,曲向海坐了上來。

簡單的成人儀式完成後,臨別前曲叢水對我說:“明天早點來。”

第二天一早,我來到曲家寨,吭哧吭哧半天才爬到曲叢水懸吊在峽口上的家。

喊了兩聲曲二叔,一個女人從屋裏出來,湊過來看了看我的葫蘆頭,笑著說:“你二叔這活沒幹好,沒有剃幹淨。”接著她又笑嘻嘻說:“不過也差不多了,又不是過年洗豬腦殼下酒。”說完女人哈哈大笑。

女人是我二嬸,蠱鎮嫁過來的。和他男人兩個脾性,典型的話簍子。

我喊了聲二嬸,女人從兜裏掏出一塊紅布,從縫中撕成兩截,一截拴在我手腕上,把另一截遞給我說:“這是你的引路幡,我在祖祠崖下求來的,要收好!”

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女人說:“你二叔天不亮就出門了,讓你去天梯道找他。”

陽光寡毒,慘白慘白的。我頭暈眼花地在一堆亂石裏飄**,眼睛轉了一圈,連棵避蔭的樹木都沒有。昏得很,蹲下來扯了些地瓜藤編了一個圓圈套在腦殼上,才敢繼續往前走。

站在山脊上,成群的鷹燕從頭頂掠過,發出銳利的尖嘯。

此時是燕王宮最熱鬧的時節,崖上崖下全是人。從六月第一天開始,燕子峽和曲家寨就開始輪流采取燕糞,一個寨子一天。今天是曲家寨采糞的日子。放眼過去,地麵上是大大小小的燕糞丘。崖上不斷有燕糞送下來,繩索吊著麻袋,聳動著從天而降。崖下的取下袋子,將燕糞翻倒出來,伸手抓一把,捏一捏,臉上堆滿了笑,仿佛手裏抓著的已經是黃澄澄的糧食了。今年鷹燕來得密,燕糞充裕,莊稼有福了。莊稼有福,人也就有福了。

我彎著腰,雙手拄著膝蓋喘了好一陣,呼吸才變得均勻。橫起衣袖抹掉額頭上密集的細汗,我在崖下的人群裏看見了曲叢水。慢騰騰折到他麵前,我抬頭看著他。他正指揮分發燕糞,低頭看見了我,微微點了點頭。

“好久開始?”我問他。

“幹啥?”曲叢水說。

我一愣,說:“攀岩啊!”

指指對麵的天梯道,他問:“怕不?”

我看了看對麵的絕壁,說:“怕個卵。”

“不怕摔死?”曲叢水說。

癟癟嘴,我說:“摔死也要爬。”

他冷冷地說:“今天不爬。”

我說:“不爬,你喊我來幹啥呢?”

指指對麵崖壁,他說:“看咯。”

“看?”

“看!”

“看哪樣?”

“看懸崖。”

“懸崖有個?看法!”

“看久了就看出個?來了。”

我斜靠在一塊黢黑的大石頭上,眼睛定定盯著對麵的天梯道。目光在崖壁上爬上爬下,入眼都是無邊的暗黑。隻有那些黃楊樹,從狹窄的岩縫裏探出身子,懸吊在崖壁間,崖壁才有了些許的生氣。靜靜看了好久,我發現天梯道真是太高了,還越看越高,看到最後,心底的懼怕越積越濃,比在祖祠崖見到那些怪東西時還害怕。這塊崖壁不比他處,有凹陷的弧度,這比垂直還要命。我們平時攀爬的那些懸崖,也陡也高,可沒有這樣駭人的凹凸。

天上忽然一聲呼嘯,是鷹燕,從遠處結隊飛來,黑壓壓一片。它們飛得很快,迅捷掠過那些高高矮矮,接近燕王宮,燕群就拉成了一條黑線,撲棱棱鑽進了高處的崖洞裏。

“鷹燕歸巢了,燕糞不能掏了。”曲叢水不知什麽時候站在我麵前說,“你回家去吧!”

我說:“還早呢!”

“鷹燕驚擾不得,我們也要回家了。”拍拍手上的糞渣,曲叢水問我,“看了半天,看見啥子了?”

我先是搖搖頭,想想說:“越看越高,越看越怕。”

曲叢水說:“有怕懼就好。”

回家的路顯得格外漫長,在崇山峻嶺間幾起幾落後,我在寨口看見了大石頭上的來高粱。陽光從正麵裹著他,把他的須發染成了炫目的橘黃。他依舊重複著那幾句罵人的老話。我發現和前兩年相比,他罵人的模樣好像更認真了。

經過時,我懶懶喊了一聲二老祖。他一般不會應聲的,我之前和他有過無數次這樣的照麵,喊他他也不應。不過我還是一直堅持喊,畢竟他是長輩!

越過大石頭沒幾步,他忽然止了罵,喊了一聲我的名字。

我吃了一驚,轉過身看著他,他臉上退去了剛才罵人時的猙獰,擠成一堆的皺紋也慢慢舒展開了。伸手把那條在風中獵獵作響的空褲管掖到屁股下,他對我招招手說:“你過來。”我走到他麵前,他拍了拍身邊的空餘,讓我上去。

爬上去,我先往他那頭挪了挪,想了想,又把屁股挪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畏難,聽說你要上崖了?”來高粱露出了百年難遇的和藹。

我點點頭。

“好好爬,一定要成燕子峽最好的攀岩人。”他拍拍我的後背說。

我搖搖頭。

他繃著臉,假裝不高興,說:“背時娃娃,一點兒誌氣都沒得。”

兩手撐著身子往我這邊移了移,還警覺地四下看了看,來高粱神秘地對我說:“畏難,二老祖求你個事。”

“啥事?”我問。

輕輕咳嗽一聲,來高粱說:“等攀岩熟練了,你—那個—”

我說:“二老祖,那個啥子嘛!”

他把嘴湊到我耳朵邊,悄悄說:“等熟練了,麻煩你把我背上懸棺崖,死,我也要死在自家的懸棺裏頭。”

我一聽,大驚失色,慌忙擺手,說:“要不得,要不得,我爸他們曉得了可不得了。”

他瞪著眼說:“我們悄悄摸摸地上去,鬼才曉得。他們要問起,你就說我跳貓跳河了。”

我說:“那也要不得。”看我這樣堅決,他是真發怒了,一下把我掀下石頭,罵:“你個小狗日的,我是你老祖呢!和你老子的老子的老子一輩,你曉得不?求你個小事你都不幹,無忠無孝的東西。”

我說:“二老祖,我不敢這樣做。”

雙手一攤,他說:“哪個曉得嘛?鬼都不曉得。”

正正色,我說:“二老祖,鬼真的會曉得的呢!”

朝我呸一口,他吼說:“滾,快給老子滾。”

我心想,來高粱要是見到了祖祠崖洞中的那番景象,他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了。

罵完我,猙獰重新統治了來高粱的臉龐,他又開始罵。

“那些把我抬回來的聽好,哪個喊你們把老子抬回來的?我日絕你娘的,我日絕你娘的。”

我把目光投向遠處,黃昏結實了,暮色掛滿了高聳的岩壁。有晚歸的鷹燕在空曠的峽穀裏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