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著天梯道看了足足一個月,曲叢水才對我說:“你可以上崖了。”

站在崖下,曲叢水說:“攀岩這活,說白了就幾招,托、撐、轉、靠、蹬、舉、聳。關鍵是要記得崖上的每一個細部,哪個地方濕滑,哪個地方逼仄,大到碰頭的石崖,小到可供蹬腿的拇指大小的石瘤子,都要刻進腦殼裏頭。”

我點點頭,往手心啐了一泡唾沫,剛準備上去,曲叢水又說:“記住,兩件事不能幹:一是千萬不要碰崖上的樹木,抓和踩都不行,不牢靠;二是越容易的地方越要萬分小心,不少落崖的,都是在看似容易的地方閃了神。”頓了頓,曲叢水最後說:“攀岩人沒得二次,稍有閃失,隻能去陰間重來了。”

我倒是詫異了,絡腮胡原來也會說很多話的呢!

剛開始這段倒是容易,似乎不比燕子峽其他岩壁難多少。上去約莫三丈,聽見曲叢水在崖下喊:“停!”我左手抓牢一片凸出的崖壁,回身應他:“我還能上!”

“喊你停,你就停。”他有些生氣地喊,“把你的引路幡拴好!”

我從兜裏掏出二嬸給我的紅布條,找了石錐子係好。

“拴好了,我上去了!”我朝他喊。

“下來!”

“啥?”

“下來!”

我極不情願地梭到地麵,剛想和他理論,忽見他舉著一根粗大的棍子劈頭蓋臉就給我砸過來。我慌忙伸手去擋,棍子砸在我的手臂上,鑽心地疼。我連忙後撤,棍子如影隨形跟著砸了過來,劈啪亂響。徒勞了一番,看逃不掉,我幹脆抱著腦袋蹲在地上任憑他捶打。又一陣劈劈啪啪空響後,曲叢水才停了手。

猛地跳起來,我指著他罵:“曲叢水,我和你有仇嗎?”

他把棍子往地上一扔,使勁搖了搖頭。

“那你為啥打我?”我努力憋著眼淚吼。

“不為啥,就是打一頓,好讓你長記性咯!”撓撓頭,他又說,“你算好的了。當年我還沒上崖,就被引路師飽打一頓,雙手腫了一個月。”

看我還在呼呼出氣,他說:“不要喘了,繼續爬,爬到引路幡的地方就給我下來。”

揉揉酸痛的手臂,我在心裏罵了他幾句狗日的,賭著氣噔噔上去摸著那塊紅布條,反身問他:“啥子時候才能繼續往上爬?”

“等蒙著眼睛都能上去了,就繼續爬。”

從那天開始,我天天在這段石崖跟著太陽上上下下。等我開始下一段攀爬的時候,燕子峽已經進入收割的季節了。今年老天給臉,連續來了好幾潑雨水,加上燕糞充裕,莊稼吃飽喝足了,就憋著勁猛長。收割的時候,我見到了十多年來最粗壯的玉米棒子和最飽滿的旱地稻穀。

守著一院子的收成,來辛苦笑得合不攏嘴。叉著腰在簷坎上檢閱了一遍成果,他得意揚揚說:“起碼夠吃半年,加上洋芋紅苕,最多喝兩個月的稀飯。”

來辛苦是該得意。去年莊稼剛伸腰時雨水倒是充足,燕糞也夠,本以為是個豐年,哪曉得莊稼正在掛包背果的關鍵時期,老天爺就轉到陰山背後去了,三個月一滴雨水沒有。最後我家從地裏收回了兩背簍旱穀和三背簍玉米。一家人喝了大半年野菜粥,母親省嘴,想留給我們多一點吃的,喝到後來都開始浮腫了。今年剛好顛倒,開始一直幹渴,眼看莊稼都要倒苗了,雨水開始一潑接著一潑,下得一個燕子峽眉開眼笑。

因為是農忙,曲叢水讓我這幾日在家幫忙,說等過些時候再上崖。來辛苦從曲叢水那裏知道我崖上的一些事情,大約都是好話,加上收成肥實,格外高興,讓我和妹妹幫母親剝玉米,還很浪費地宣布:“今晚吃頓白米飯,不加苞穀籽,不加紅苕幹。”母親也高興,假裝埋怨說:“叫花子留不得隔夜食。”

我們在院子裏正興高采烈撕著苞穀殼,來向南進來了,他哈腰笑著,先誇了一番收成,然後轉頭對簷坎下的來辛苦說:“哥,有趟活,想來問你願不願去?”

來辛苦正在綁紮懸吊玉米串子的木架,回頭問:“啥子活路?”

“前些天有人從蠱鎮帶信過來,說過幾日有人要來燕子峽,讓我找幾個人過去幫忙搬東西,”遲疑片刻,來向南試探著說,“聽說有勞苦錢。”

來辛苦鼻子嗤了一聲。

臉微微一紅,來向南訕訕說:“去不?”

狠命拉緊一根篾條,來辛苦說:“不去。”

“那我讓畏難和我去。”來向南轉頭對我擠了擠眼。

我沒敢吱聲,拿眼睛看著來辛苦。

“敢!”怕缺少威懾力,來辛苦又惡狠狠嚷,“哪隻腳先邁出去,老子就把它折斷塞進屁眼裏去。”

無奈搖搖頭,來向南走了。來辛苦扭過頭,對著那個彎弓樣的背影飆了一大泡口水。

等那張弓飄遠了,來辛苦轉頭問我:“到哪兒了?”

“啥?”

“老子問攀岩。”

“快到帽簷崖了。”我小聲說。

來辛苦嘴角掠過一絲隱秘的笑意,隨即正色說:“比曲向海差點。”

他以為老子不曉得,曲向海還在三丈高的崖壁上打轉轉。

農忙過後,曲叢水教我過帽簷崖。實在太過險惡,我的引路師傅怕我有閃失,反反複複給我做了十多次示範。看他過得很輕鬆,我以為容易,真上去了才曉得它的刁鑽。難處在帽簷下方,身體得完全懸空,全憑臂力帶動整個身子,整個過程必須一口氣完成,稍有泄氣,就可以去對麵的懸棺崖睡安穩覺了。

甩甩手準備上,曲叢水拉住了我。

“想好如何上去沒有?”

“你上去的法子我記下了,照著做咯。”

兜頭一巴掌飛過來,嘡一聲脆響。還沒等我捂住臉,曲叢水大聲吼:“十多歲了,你狗日的腦筋是豆渣捏的嗎?”他把右手一伸,問:“你那手杆有這樣長嗎?”

我搖搖頭。

歎口氣,他語氣才稍稍舒緩。

“手腳長短不一,我夠得到的地方你夠不到,我踩得踏實的地頭你踩不踏實。按照我的法子爬,你就等著來辛苦給你收屍吧!”

“用哪樣法子上去呢?”我小聲問他。

“沒得法子,這個地頭的攀岩人,一個人一套法子。”我的引路師傅語氣急促地說,“我爬給你看,是要你曉得,帽簷崖就是看起來嚇人,可要有了屬於自家的法子,它就卵都不算。”

我問他:“你的法子哪來的?”

“根據自家手腳長短、腰杆粗細、腦殼大小,慢慢摸出來的。”

我鄭重地點點頭,說:“二叔,我懂了。”撈起袖子,係緊鞋帶,我剛想上去,他從後麵一把拉住我說:“今天不爬了,回去和家裏人吃頓團圓飯,明天再爬。”我曉得他的意思,怕我花半天時間爬上去,眨個眼的工夫就落下來。我沒有拂他的意,默默點了點頭。

回家照例要經過寨門口。來高粱還在,今天他沒有罵人,遠遠就看見他伸著脖子看著遠方,像隻木訥的老龜。喊了他一聲二老祖,剛要過去,他好像在說話,蚊蟲樣地低鳴。挨過去仔細聽了半天,才聽清他說的話。

“我要走了,菩薩來接我,騎著玉麒麟,帶著金童玉女。”低低哼幾聲,他又接著說,“蛇長腳了,長長短短八隻腳,我數過了的。”

我忽然喉嚨一下變得梆硬。石頭上的這個人,幾十年來隻能靠眼睛在崇山峻嶺之間行走。以前我們一幫細娃暗地裏都拿他當玩笑耍,說他睡不進自己的懸棺才變得這樣古裏古怪。上了天梯道我才慢慢明白了,在燕子峽,男人隻有行走在懸崖上才是幸福的,我想沒有比解除你翻山越嶺的本領更讓人難過的事情了。

晚飯時,我沒有給來辛苦講明天上帽簷崖的事情。刨了兩口飯,我對來辛苦說:“今天我看見二老祖,他腦筋好像越來越不管事了。”來辛苦自顧低頭吃飯,含口飯含混著說:“不就是咒罵嗎?讓他咒去,反正都習慣了。”

“他今天說了另外一些話。”我說。

“哦!”來辛苦停止了咀嚼,抬頭看著我驚奇地問,“說啥了?”

我把來高粱的話複述了一遍。來辛苦放下手裏的碗,把嘴角的一粒飯扒拉進嘴裏,笑笑說:“我是佩服他,裝憨可以裝這麽多年,不容易。我看他不裝到死去那天是不罷休了。”

“他死了可以進懸棺不?”我問。

來辛苦抬頭看著我,冷冷說:“除非順順利利爬到五十下崖,要不就摔崖時當場斷氣。他想進懸棺,沒這樣的開頭。”

我嘴巴動了動,沒出聲。

來辛苦撂了碗,起身轉出門去了。母親低頭看了看他的飯碗,說:“還沒吃完呢,幹啥去?”門外傳來來辛苦低啞的聲音:“悶?得很,老子出來透透氣。”

我放下碗,悄悄問母親:“二老祖真是裝的呀?”

輕輕笑笑,母親啥都沒說。